第一章
（一）
绍城一如既往地堵车，水泄不通的高架桥上各个司机探出车窗不耐烦地鸣笛。
“小姐，介意我抽根烟不？”
赵佳淡淡地抬起头，“介意。”
出租车司机讪讪地掐灭已经点起的烟，从业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有原则的顾客。
赵佳接着低头看手机的信息，墨镜下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佳佳，这次连东明好像也会来.....”
连东明，这个名字用强烈的陌生感包裹着决绝的熟悉如浪般卷来，女生下意识地按了待机键，像逃避过敏源一般，侧身靠在车窗上。
发动机振动太阳穴，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机油味。
九年过去了，绍城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这次回来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
手机不断振动，信息一条条框在锁屏界面上。
“这是纪飞背着我请的他，我也不知道的。”
“这可是我婚礼，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来好吗？”
“佳佳....九年前的事情.....大家都该放下了。”
赵佳愣了两秒，已经太久没有人和她提起当年的事了，她淡淡回复，“还能放下吗？”
（二）
窸窸窣窣的树叶中间阳光凶猛地扎进来，透过窗棂向屋子里散射进来。
八月的太阳毒辣，教室里刚刚放下《十宗罪》的女孩们不耐烦地翻手揪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囫囵地套在自己头上，以企图躲避令人难以入睡的太阳。
尘埃在空中不断扬起，发梢间弥漫着晨曦氤氲的味道。
只有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笔尖不断地动着。
她选择坐在这儿，虽然身后就是放簸箕的橱柜，一个夏天焖出难以言喻的恶臭气味。但窗外的树枝蛮横的顶着这个座位，秋天快到了，她知道这儿很快会被他最爱的味道笼罩，桂花。那棵树上很快会七仰八叉的枝桠分散着金黄的花朵，会带着几丝娇气的嗔语。
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于是转过身来，蜷缩起身体，把宽厚肥大的t恤扯到膝盖处，紧紧地裹住自己，开始出神地望着窗外。
这是伯加中学，绍城风头正上的学校，刚刚和一中抢走了高考状元，成为了全市高层的重点关注的学校。
女孩名叫赵佳，伯加中学三年连续每一次考试年段前三，是这届高三学生里高考夺魁的重点关注学生。
高三学生八月便回校补课，说是补课，还是要缴费的强制提前开学。因为是违规操作所以很多经费无法上报，学校选择不开空调，所以中午燥热的空气让赵佳难以入睡，大多是学累了就看看窗外的蝉鸣。
教室外传来熟悉的声响，尖锐有力地敲击着大理石地板，甚至听得见高跟鞋的羊皮底摩擦劣质的地砖缝隙的声音。
“几点了！都给我坐起来！起来！”岳宁拍着前门的门板，不锈钢的震击声一圈圈地晃动。
教室里稀稀拉拉趴着的人慢慢蠕动身体，极不情愿地抬头望向讲台。
“搞什么啊，不是说给我们自修吗？”
“就是啊。”
几个学生烦躁地嘀咕着。
“岳老师.....都别说了都别说了。”
岳宁黑着脸，“学校招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睡觉的！起码我们班不是！高三一班，上学年出高考状元的班！给我打起精神来，要丢别丢我的脸！”
“岳老师....您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
“上学年......那也是人家大神厉害，又不是你的功劳。”
“.....”
班级里一时充斥着各种议论，净是对这位带出了上届状元成为学校红人的明星老师的种种不屑。学校出了个异军突起的学生，却被一个整天搔首弄姿的中年女教师抢去了功劳，硬生生开始把自己也当成了个角色，作法令人嗤之以鼻。
角落的女孩最讨厌这样的情形，像是斗志昂扬的驯兽师对着一帮素食动物，却在教育他们怎么成为猎场最优秀的猎人一般可笑。
“把嘴给我闭上！”又是猛烈地敲桌，“这学期我们班会来一位新同学，来自新州市的琼华高中，上学年新州市的学年状元！我希望他的到来能让同学们重拾信心，共创佳绩！”岳宁激情满满地说道。
骚动声又激荡起来，大家肆意地讨论着所谓转学生的佳绩和对他的猜疑。
角落里的女孩只能厌恶地别过头去，趴倒在桌上。
门外探头进来一个男生，凌乱随意的头发，甚至有几根黏在了额头上，纯白的卫衣，绳结打成了花里胡哨的样子，黑色篮球裤，裤带也很随意地耷拉着，新款的Nike球鞋，左手提着卡其色的画板，右肩背着黑色的书包，拉链帽衫只扯上一半，书包里面杂乱的衣服球鞋几乎喷涌而出。
他迈进教室，只一张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
“诶哟，”在门槛拌了一跤，“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哈哈哈。”
全班爆发出哄笑。
“这男的也太帅了吧。”前排的女生惊呼。
“这就是传说中的转校生吗！”
“靠，早知道有这么个帅哥开学就不和隔壁班的在一起了。”
女生之间矜持的开朗的都暗戳戳的议论起来，男生也唧唧歪歪地讨论着他球鞋和挂饰的品牌。
岳宁满脸堆笑地拍抚着男孩的背，“赶紧给我们自我介绍一下吧。”
男孩腼腆而自信地笑笑，“大家好哈哈哈，连长的连，东南西北的东，明天的明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掌声雷动。
连东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个，老师，我坐哪啊？”
岳宁一拍额头，“啧，这事儿怎么给忘了，咱班里少一个座位的。诶哟诶哟你瞧，给我忙糊涂了。东明啊，那这...”
男生尴尬的笑笑，“老师没事，我看靠窗那边不是有个空位吗？”他手指向教室的一角。
所有人顺势望向角落，那个女孩被男生的话惊地抬起头来。
“诶哟，那个位置一向都是放杂物的，也就只能坐一个人，你看，诺就是那个女孩子。”
“没事啊老师，整理一下我将就一两天就好了。”
岳宁想了一想，又露出欣喜温暖的笑容，“诶哟真是好主意，那个女生啊是我们班最好的孩子了，平时不怎么讲话，成绩还是一等一的好。我跟你讲....”
连东明打断他，“没什么事老师我就坐那，谢谢奥。”
他径直向后排走去，女孩仰着头看着他，充满疑惑的眼神定定地盯着，男生身上淡淡的香味直直逼近。
角落的座位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教材，沾了细碎桂花气息的糯实的卫衣外套，女孩缩在角落里，被一圈圈仿佛带给他安全感的东西包围着。
东明嘴角挂着笑，“同学，可不可以让一下？”
女孩几乎看不见痕迹地撇了撇嘴，“不好意思东西有点多。”
她挪起身来，伸手准备把座位上的东西移开。
东明把卡其色的画板放在地上，用肩膀蹭了蹭书包，腾出一只手按住女孩正准备移动的书，“我坐外边好了，我这么长的腿里面搁不下。”说罢向女孩挑了个眉。
女孩愣了半愣，理书的手停在空中，小鹿一样的眼睛呆呆的愣着，东明已经拉开几乎积灰的凳子霸道地挤进这个属于她的小天地。
她还没来得及抗争或者做出反应，男生已经坦然地落座，她也极不自然地坐下。她从没有同桌，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太不习惯。
“你好啊。”他依旧是笑。
赵佳礼貌地点了点头。
岳宁满意地看着学生落座，转身在黑板上絮絮地写了起来，“我来讲一下上一次高考的分数线和重要性，虽然现在才八月，但你们也得给我......”
“诶你这些书放在我这儿吧，挡着我好睡觉。”东明压低声音说。
“随你。”
“真是革命好战友，下次老师过来了你叫我一声。”
“看情况。”
“别呀哥，生死攸关性命存亡啊。”
“那你别睡。”
“行行行，你叫什么名字啊新同桌。”
“赵佳。”
轻轻笑了一下，“这么简单的名字？”
“你名字有很难？”
男孩这下裂开了嘴，“那倒也不难。”
岳宁转过身来，心仪的优等生正对着同桌昂着头笑，她尴尬地咳嗽几声，“新同学融入环境很快啊，但是上课时间不要说话啊！注意点！”
连东明象征性地收回笑脸，把头埋进厚厚的书本里面，“这老师刚刚不是挺和蔼的吗怎么突然这么凶啊？”
“你话真的很多。”她有点不耐烦。
憨憨一笑，“干嘛，那你陪我讲话啊。”
“.....”
赵佳的回忆从这幕像烂俗小说剧情的一幕展开，她不禁微微带笑，确实庸俗，所以更不真实地让人平添心酸。
好奇的同学蜂拥而至，原本总是绕道而行的清扫柜周围挤满了闪着星星眼的女同学，教室外更是水泄不通，八月里通风的走廊把姑娘们的头发吹的凌乱，只能看见边拿着镜子整理发型和容貌边挤占着向内探望最佳位置的人群。
人们对这个转学生充满了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好奇。
连东明倒是不畏惧这样的场面，好像他天生就是从众星围绕的银河系中心走出来的人物一样，淡定自信，用恰到好处的微笑从容不迫的迎合着每一个善意或妒忌的面庞。
“你们好你们好，没有没有，诶呀低调低调.....”
持续十几分钟，他便一直这样和从未见过一面的或说以后也许也不会有交集的纯粹八卦制造者应酬着，答复着。
那些无聊的聚集者便传开这个所谓一班的神话一样的转学生，或者说是校长儿子又或者说是哪个政府官员的亲戚，善意的可能夸大他的成绩，恶意的可能说他是在新州市闯祸违纪被开除，以求在午饭的交际时间里成为话题的中心。
赵佳别过身去，用垒起的书形成并不有用的屏障，又或者说是不想让自己可能成为女生们关注到的对象。尽可能地汲取着窗边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多二氧化碳的地域空气。
爬得越来越低，埋的越来越深。
她下课之后试图找岳宁去换座位，但只收获了岳宁对这个座位满满的满意，强强联合，互相促进。
赵佳不知道自己怎么和他相互促进.....只有强烈的窒息感。
人群好像在渐渐消散。
周遭的事物突然有些安静。
她转头去看。
平整的寸头，鲜艳的和周边格格不入的红色从门框外挤了进来——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年，ck的经典款t恤，fog的中裤，是和连东明一样的味道。
他的出现冲散了门口的人群，大家都神奇地为他开道。
“阿明！”他兴奋地说。
声音一下吸引了连东明的注意，一种很新鲜的语气，像是提前预谋过的默契暗号，快速拨开围着的乌泱一片交汇在一起，“hey bro，终于又见面了。”
一套了然于心熟练至极的hiphop问好，男孩坚实的肩膀撞在一起。
“诶，怎么样，晚上带你伯加篮球场争霸走一个？”男孩靠着门框，眉宇间是和连东明一样的自信和潇洒，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个篮球。
“搞没搞错诶大哥，这个球怎么还在啊，都陪了你多久了。兄弟够专一啊。那我要是去了不得直接踢馆成功啊。”
一阵男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围观者们则是疑惑连连。
“那我肯定是天下第一专情人士，不像你，莺莺燕燕~”他坏笑着调侃对方。
“这么久不见又皮痒了是吧？小心揍你！”
“待会再说！马上上课了我要走了，记得傍晚来球场找我哈，不见不散！”他伸手抓了一把东明的顺毛，轻声附在身旁说了一句，“有美女！”便嬉皮笑脸地跑开了。
“正不正点啊！”连东明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
对方回头比了个大拇指。
一直到历史老师夹着厚厚的文案走进教室，拉开露出没有及时擦干净的里面一层黑板，人群才逐渐消散，赵佳才真正直起身子，敲开素色的黑笔翻开新的一页笔记本。
突然一张撕得很不平整的草稿纸被揉成小小的一团落在刚想落笔的地方，字条上：傍晚篮球争霸，贵同桌可否赏脸莅临指导
赵佳瞥向右边，东明托着秀气的一边脸，睫毛在西下的余晖下熠熠闪光，此刻正眨巴眼地看着他。
字条扔回右边：不去
连东明瞪大双眼，好像是人生中第一次吃瘪一样：什么！！！！！！！！！！
赵佳径直把纸条从窗户向外扔了出去，回头还了一个胜利的表情，留连东明一个人在原地挠头不解。
又一张纸条扔来：代值日一周换美女撑场子。
扔回：不去
这下连东明有点恼了，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不被给面子，不去就不去！他也把纸条揉成一团隔着一个赵佳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转身趴倒。
暮色来临的一天比一天早，好像每天提前来临的黑暗都在提醒着他们，深重的寒冷即将来临，热烈的夏日即将远去。
极为迅速地烧红了半边天的霞色，走廊上的不锈钢映衬着浓重的秋色，云团吞吐着萧瑟的气氛，目送人群疲惫地离开一间间闭塞的教室。奔跑，推搡，笑语，学生们簇拥着跑向一天之内最幸福的晚餐。这个时代的属于他们的快乐好像就是这样的青涩简单。
这并不是属于赵佳的青春。
把灯熄灭，伪造出像是正常一般没有人在的教室，桌上只是简单放了两个淡面包，没有多大的欲望充饥，她只贪婪的享受着可以一个人独处的时光。
不喜欢和人交往，是赵佳对自己最清晰的定位。像是毒品一样享受自己对这种孤独的渴望，只是每天短暂的吸食一餐饭。
她一直都是这样，几年？她数不清，更不想回忆导致这一切的原因。
刚刚像死去一样静静地倒在桌面上，突然，白炽灯仿佛灼烧皮肤一样忽然亮起。
“赵佳？你怎么在这儿？”连东明气喘吁吁地立着。
她慌乱地抬起头，赶紧抓一把身边的书装作复习的样子，“干嘛。”
连东明眉头微微皱起，“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吗？”
安逸的私人领域被打破的烦躁还没平息，“没看见在看书吗？”
东明径直走向角落拉开椅子坐下，“我还没瞎。”
等略略平息一点气息，连东明问道，“为什么没去吃饭？”
“你怎么管这么多？”赵佳招架不住，心想这人也太多管闲事了吧！
“生气什么？来那什么了？”
赵佳惊愕地愣着，一时哑然。
他真的奇怪到令人不解，上一秒刚刚拒绝了对方的邀请，现在又这么热情的关心刚刚认识一天都不到的同桌，他到底在想什么？自来熟到这个程度吗？虽然带有本能的社交排斥，但对于长久以来的孤独，她竟然也在这样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烟火气息。
连东明放松下来，像是在讲一个妈妈分享过的睡前故事，背靠在椅背上，其实他大概可以感受到面前这个女生的情绪。
“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吧。”赵佳想立刻换一个话题。
“谁？”
“中午那个。”
“奥！他叫江纪飞，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
“嗯....”
“别顾虑太多，新朋友。”他挑眉。
“嗯？新....新朋友？”
“对呀，伯加的第一个新朋友，这头衔不错吧？快跟我一起看篮球去吧，我介绍阿飞给你认识。”他很自然地招呼道。
“不喜欢交朋友。”女生的眼神马上抽离出刚刚那一丝亲近，也有顾虑和害怕。
东明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剔透明亮的眼睛，混了一些迷烟一样的雾色，她背着光，眼神有些涣散和心虚，趴下过后蓬松的顶部让赵佳此时此刻看似一个弄丢了糖果的小孩，迷茫而呆滞，在他的坚毅面前显得弱小且毫无用处。
“朋友是抓不住的，我不喜欢抓不住的东西。”她回避东明的眼神。
“那我抓住你啊。”他很自然地脱口道。
他露出自信惬意的笑容，暖暖的温柔肆意绽放，“你是不是太蠢了？朋友是什么意思？有来有往呗。在绍城要是有需要你帮忙的我也不会客气的。”
赵佳完全被带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域，领域里的神明正用惠光普照着她，过于强硬地引领她，她几乎从没被这样的暖意包围过。
窗外怯懦的小斑鸠吱呀地爬上树梢，也看见了一些属于她的草地之外的风景，但也只是在那愣愣地看着。
连东明一把抓住赵佳的小臂，顺手从角落取出他的画板，“走！这次你也别跟我客气了。”
他生怕女孩反悔，一路拽着赵佳狂奔，拐向弯弯绕绕的教学楼后路，冲进一个“与世隔绝”的篮球场地，这儿被高高的铁丝网包围环绕，中间有一个被拆除的乒乓球桌，立着两座篮网稀疏垂落的球框架子，橡胶皮粗鲁地翻出，暴露着磨损的水泥地面，应该，勉强能称之为是篮球场。
午后那个探头在教室门口的中裤少年已经换了一身行头，鲜艳的颜色和看起来已经打的褪色的篮球在水泥地上跃动，东明赶紧招呼他过来，男孩翻身投进最后一个三分，笑脸盈盈地向他走来。
“融入的还不错，这就带上妹子了。”马上压低声音，“这个不错啊，很漂亮嘛，眼光不错。”
连东明轻拍他的肩膀，心中也闪过一丝自得。
赵佳很少和别人交往，稀里糊涂地被连东明带来，手肘却被生生得摁着，有些发疼的同时却无法挣脱，她感到对方强烈想让自己留下的欲望，只得忿忿地说，“你到底带我来干嘛。”
指着持球的少年，“这就是江纪飞，我发小，也是去年刚刚从新州转过来的，应该是你是一届的！”
江纪飞没好气地白着好兄弟，转头看见皮肤白皙，挂着因为奔跑而凌乱的长发的美女，卷起了笑意，“你好你好你好，大美女坐坐坐！”
她有一点迷迷糊糊的印象，这是一个活跃于班里女生的热情议论中，或者学生大会的时候老师点名批评的学生....
赵佳十分排斥这样的社交场面，但她礼貌性地点头问好
环顾四周，江纪飞呼朋唤友地迎了一票兄弟给连东明“接风”，除了他们三人还在聊天之外其他人早就热火朝天地准备起来。
这儿卷携着杂草和苔藓的石阶，像是伯加老校区的废弃运动场，而“豪华座椅”其实就是几块废弃的石阶。
几个男生等不及地招呼两人赶紧加入。
“快坐嘛随意点。”东明说。
他小跑着进入战斗区域，很快上手，一边运球，一边作势开始进攻，篮球鞋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吱吱声。
“打手了打手了！”江纪飞喊道。
连东明则吐舌举手示意，“太久不打都生疏了，我的我的，再来。”汗水划过脖颈，明媚而阳光的仰面灿烂大笑。
腾跃起身，手掌有力地拍在球面上，抢到篮板，加速回传，“这里空了！”江纪飞大喊道。连东明立马把球精准地传到他手上，三分进球。
两个大男孩满足地一起跑到中长线击掌庆祝。
连东明看向赵佳的方向，浅浅一笑。
那天蓝色的天空中艰难而葱郁的阳光洒在赵佳身上，数不清的从前十几年的寒冷甚至似乎被这个不速之客灿烂而滥溢的笑容所驱散了。
但她有些害怕这一幕。
用什么词来形容呢？她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略略泛金的头发粘着汗珠，纤瘦但结实的肩膀相撞，爽朗明媚的笑声，这些都好像可以构成她害怕的原因。
半场结束，两个男生下场，“赵佳，你待会放学去哪？”
赵佳有点没缓过神，愣愣地抬起头，“我？”
“对啊，你。”
江纪飞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他低头看了眼来电提醒，赶忙退开去听。
“我马上回家了，如果你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挂掉电话，江纪飞转头轻声跟连东明说，“我爸说晚上他会派人来接.....”
东明的表情立刻沉了下去，“什么情况？”
“不知道，大概是连叔快回来了，你怎么个打算？”
“....真是服了”
赵佳不明所以，“怎么了？”
江纪飞抢先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大美女那你路上小心。”
赵佳尴尬一笑，自己只是说打算要走，这人倒好直接再见了，不过这份情绪只闪过一帧她就察觉了自己的可笑之处，体面地转身离开。
连东明轻轻肘了纪飞一下，但也没再多说。
（二）
伯加在城市的西侧，属于繁华的一道，和东边的老城区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江。
公交笨重地在跨江大桥上行驶，散发着机油劣质而泥泞的气味。
赵佳很习惯于这样一小时的车程，扎了一天的头发因为汗披散后湿漉漉地塔拉着。
绍城的这个季节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晴转阴来的很快，乌云黑压压地覆盖，江面上很快就点缀起不大不小的涟漪。
赵佳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不会还在打球吧。
钥匙熟练的插进门闩。
“回来了。”赵佳意思性地支吾了一声，她倒也知道家里现在肯定没人会应声。
很安静的平房入门便是一丈见方的客厅，布艺沙发的侧面破漏出团状的劣质棉花，有些工艺底子的大橱柜是上一位房客因为卖不掉才留下的。
赵佳的手指划过一层层雕花，弯腰捡起柜边的裁好的木片，默默卷进柜脚下的不平之处。扶住柜子左右晃晃，确定不会再摇动才松手。
刚刚的雨突如其来，豆大的雨珠狠狠地砸落，吹断了家里最后一把伞和它早已锈蚀的伞骨，她脱下梭织的校服外套，把破伞忿忿地丢在一边，走了两步，又回头把伞捡起来放到水槽里。
厨房混着潮湿的剩菜，空气闷热而阴湿，加水淘米，把桌上摆着的菜盘又放进蒸锅里加热，然后才撕开一个罐头的锡皮，踩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赵佳的房间是顶上的阁楼，三角的房顶让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更加闭塞，不过唯一是好在避去了像一楼那样的漏水。
她疲惫地倒在铁架床上，心不在焉地吃着罐头，这是她的晚饭，而刚刚那是为她姑准备的晚饭。
这是她寄居在这儿的规矩，少听少问多做事，有求必应，但别有所求。
赵佳的母亲叫赵爱芬，八年前入狱，只留下一句话让自己的亲姐姐照顾女儿，而父亲早在赵佳出生后没过多久就抛弃了母女二人，她当然恨父亲在她最需要爱的年纪抛弃了她，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但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再说什么。
世上有的爱本就不是那么廉价的。
谁又有责任非得爱谁呢？
父亲如今在哪，母亲如今怎样，她一无所知。
没完没了的雨继续拍打着阁楼上方的小天窗。刚刚淋过雨的头发在沥水，不过廉价洗发水的味道还算有点芳香。
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人实在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雨淅淅沥沥，她不知觉地睡去。
每次在这儿睡去，都会有莫名的噩梦，会看见一颗摇曳但欲坠的苍树，被压扁的汽车，很多很多.....
楼下女人尖声尖气的声音把赵佳从囫囵的梦里拖了出来。
“李哥，你说我陪了你一天了，好话说的人家嘴皮都疼了，您不心疼心疼吗。”这些谈论从并不隔着音的天花板的声音消失前，赵佳都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别发出任何声响。
下面是燥热而俗气的，但她逃避不了。
姑妈是陪酒女，赵佳甚至也不知道，姑父是谁，或许只是哪条街上一个醉汉，重要吗？她只知道姑妈找不到生意时候落在她身上的巴掌，喝醉酒被男人侮辱时突然断绝的生活费和晚饭，被哪个老总看上时突然开来学校的豪车引起同学一次次的猜忌和评论。
她想逃离这样的生活。那些压的她喘不过气的声音覆着她离开一个又一个城市，谩骂和屈辱，但她忘不掉十岁母亲被警察带走时母亲流着泪说的那句，“佳佳，妈妈对不起你，你听姑姑的话。”
枕边的手机屏幕闪烁，跳出十几条未读，划掉一堆垃圾公众号信息后，只剩一条。
是他.......
“对方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通过。
赵佳没法来得及去思考她做的决定，对面已经发来消息。
“今天我家里有点事这样就结束了太不够意思了，改天一定请你喝可乐。”
“可乐不健康...”这样久违的热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好，那不喝，那....请你喝个矿泉水”没头没脑的话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接着说，“诶你说农夫山泉甜还是怡宝甜，你是饮食健康，在下佩服，但我可不想喝没味道的。”
屏幕对面连东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江纪飞踢了脚他的脚背，“喂，你小子今天输我两球输傻了啊？”
连东明一个食指摇晃的手势，对面则一个白眼。
轿车副座上的女人微侧过头，贴头皮的直发精致地别到身后，干练的西装纤白的手腕上系着卡地亚的表，“东东啊，今天读书怎么样，学校还可以伐。”
说话的女人是连东明的继母，傅如莲。
连东明脸上的笑容收回三分，转身对江纪飞说道，“今天这局不算，明天再来。”
前座的女人讪讪地抿了下嘴，精心打扮过的脸微微扭曲。
“小飞啊，你们两个晚上吃点什么啊，潮海今天特意回来，阿姨去准备。”
江纪飞迎上笑脸，这样热情的场面向来是他应付，“傅阿姨，我们都行的，都行，连叔叔今天要回来啊。”他心照不宣的笑意望向左边。
“对呀，他大半年的不着家，哎哟这下东东要高兴了。”
连东明没有抬起眼皮，“我高兴什么？您多高兴高兴吧，早和连潮海生个小的，别一天到晚烦我！”
“东东你这是什么话...”
“难道不是吗？您二老回绍城找我寻什么乐子，我和连潮海早没关系了，别在我这儿假惺惺的。”
“那你这么说就太不对了，你爸他这次特意为了你才回来的，撇下新州那么多事呢对不对？”
“我警告你别道德绑架我！我不吃你这套，要不是看在江叔的面子上今儿我都不上你这车。”
江纪飞拽了拽他的袖子，“傅姨，我爹也回来了吗？那新州那里的生意怎么办？”
“你爸爸还没回来呢，新州那边准备.....”
声音越来越小。
车轮一遍遍搅动这柏油路上的石子，像野猫一样四处逃窜冲进滂沱的雨里。闯进充韵咖啡香气的路边小店里，大家都用自己想要的方向冲破黑暗，寻找庇护。车窗上一点点被雾气吞噬。水珠让树影朦胧，男孩不经意地在车窗上划下——“zj”
连东明嘴角微微一笑。
（三）
透过窗，随即浸透教室的每一角，阳光拔开厚重的阴云散在桌面上。教室在一楼，所以所以即使透过水泥墙面，也不难闻到夏夜雨后浓重的泥草味。
赵佳照例是第一个来的，她有在所有干扰因素到来前开始早读的习惯。
昨天凶猛的雨把外头的桂花打地七零八碎，她拿着《政治生活》出神望着轻盈雾风下的黄色小花发呆。
“赵佳在吗？”隔壁班傅欣探过头来，早上六点半的校园，空荡，安静。
甜美的声音柔柔地穿进耳蜗，赵佳竟然不自觉地轻轻点头，虽然她一直以来都锋芒锐利，从来不屑于成为讨好型人格，尽量不会和任何人扯上关系，但她居然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早听说你成绩好，你们班的同学说你天天早到晚退，我一开始还不信，今天碰个运气，没想到真的是？”两人一起走着，赵佳和她并不熟，只作为班干部每一次大会上搭过话，赵佳记得她也是新来的，而且还是个颇有名气的才女。
她也不问去处，默默走着。
“交个朋友吧，我晚一年上学肯定比你小了，叫你佳佳姐吧！”
这让赵佳很无措，“那个，其实我不太喜欢交朋友。”
傅欣抱着一沓A4纸资料，温柔地笑着，她显然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佳佳姐，你太可爱了。”
女孩高梳起马尾，加了一个精心的编发，侧边夹着精致的发卡。淡淡的妆在雨后晨光的映衬下显得脸蛋红扑扑的，她的微笑几乎无可挑剔，“伯加今年要办国庆晚会了，我猜是这两年来了不少琼华中学的转学生，应该是不想输给琼华每年都会举办的舞会吧，这可把我们文娱部的忙坏了，你瞧，这会还得先把仓库里存的道具搬到小剧场去。”
“琼华？舞会？对不起我不太了解这些。”赵佳尴尬地说，她此刻已经开始有点后悔迈出教室门了。
“哦对！我忘了说，我就是琼华转来的，sorry啊。他们那边每年都会办迎新舞会，大家一起在礼堂跳舞什么的。”她抱歉地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赵佳立刻想到了另一个人。
一种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赵佳突然意识到她对这个自信阳光的女孩，是难以自制的羡慕，和她这样从阴暗缝隙里长出来的苔藓不一样，傅欣就像温室里的蔷薇，轻轻随风摇摆就能引人艳羡。
赵佳手上多了几个铺着灰尘的箱子，走在人多了起来的环形长廊，几个学妹涌上来，“小欣姐，你怎么自己在搬呀，我们来帮你。”几人七哄八乱地按下傅欣手里的纸箱。
“说了好多次不用叫姐的，我是跳级的，怎么可能比你们大呢！”几人马上笑脸相赔。
“对了，那晚会各班安排是什么样的啊，我们求了这么久的舞台剧节目......”
“哎呀，这些都还没定呢......快介绍一下这个是....... ”傅欣转身向赵佳的方向却戛然而止，身边是空荡一片——人已经走了。
赵佳落寞地走在路上，从仓库到小剧场的路并不近，路上吵闹的人也并没有注意她。把纸箱放下，捏了捏略酸涩的手臂，心里怒骂自己莫名其妙的自找麻烦。
游廊的顶上漫开了叫不出名字的紫花，只一阵风便掉落下来，黏在女孩的头发上，蔓延开一阵淡香。
赵佳伸手去掸。
“赵佳？我才刚睡醒，你怎么已经在做苦力了？”
女生闻声惊愕地抬起头，连东明正眨巴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着自己。
“我在帮忙。”她有点不好意思，让别人，尤其是此时此刻的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帮谁？看半天没见你债主啊，你怎么被杀猪的卖了都在乐呵，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赵佳对他没脸没皮的玩笑并不买账，露出不悦的神色。
他瞥了一眼纸箱上贴着的文娱部标签，颠了颠背后的卡其色画板，弯腰抱起那个纸箱，顺手扒拉起里面的东西。
赵佳赶紧按住他的手，“你干嘛乱翻别人东西，我自己会拿。”
连东明抽身转开，腾出一只手来摁住她的脑袋，“诶诶诶，摸我手？别占我便宜奥！昨天的事我没做到位是有点尴尬，帮你搬个东西算是补偿咯！”他低头嗅着纸箱，“这什么玩意儿？”
“昨天是你硬拉我去的，没什么好欠不欠的，我跟你没关系！东西还我！”赵佳严肃地盯着面前嬉皮笑脸的他。
连东明裂开嘴，“自己来拿咯。”
少年肆意笑着，晨光浪漫地漾开，东明迈开大步跑着，因为有重物的累赘，行动并不灵敏，赵佳差一点碰到，又拉开了距离，就仿佛连东明有意控制着他们间的距离。
小剧场是看起来有些古朴的砖红色仿民国建筑，大门的两边载满了爬山虎，排排栽着高达而蓬勃的乔木，顶部的钟嵌在墙身里，笨重地转动着。
但两人无心欣赏雅致，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
东明嘭地把纸箱放下，“完了完了，跑虚了，负重一公里，一大早整了个长跑。”
赵佳也叉着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男生捧起盒子用肩撞开门。小剧场去年刚翻新，新剧场刺鼻的浓烈的油漆味还没散去，舞台挂着鲜红的帷幕，台下空无一人。
“你怎么知道剧场在这儿？”
他撑手一跳，坐在了舞台上，“你同桌很强的，你不知道？别小看我。”
这下赵佳低头抿笑，把纸盒堆在了入口框架上，走上了舞台。
因为窗小加上很久未投入使用，剧场并不透气，走在舞台上灰尘呛人得钻进咽喉，赵佳连连咳嗽，“咳，咳，咳。”
连东明弹了起来，“没事吧，这什么剧场？简直是废墟！你当心点。”赵佳摆摆手手，扭头间注意到了其实并不大的舞台上摆着一台硕大的钢琴，占据了整整四分之一的空间，那是一台古典的木钢琴。
“你会不会弹啊。”男生顺手掀起琴盖，问道。
赵佳只是摇摇头。
连东明抬头挑了下眉，“真怕你迷恋我，看着点奥！”
骨节分明的手开始在黑白琴块上滑动，他爱运动，所以皮肤不白，但手却十分白皙。此刻流利的音符突然在空间里浮起，东明的指尖温柔地像在拍打水面，玛瑙色的湖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赵佳愣神了，是毫无思绪的那种。
连东明突然抬眼，“《手心的蔷薇》会不会唱？”
“可能会一点吧。”赵佳在背后摩挲大拇指。
“会？还是不会？”
她自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平庸的歌喉此刻或许也拿不出手，又不想就此表现低人一等，显得局促而焦躁。
“手心的蔷薇～刺伤而不自觉～”歌声从门口传来，傅欣抬手让身后同学放下东西，笑盈盈地走上台阶，站定了两人面前。
“好久没听到过这么厉害的钢琴了，真没枉费伯加这台好琴。我叫傅欣，高三2班文娱的。”桃花般的眼弯成了月梢，她热情地向连东明伸出了手。
连东明的视线短暂地离开了琴面，“你好呀，”回了一脸标准的笑容，他的笑容明显比对方更加难以捉摸。
“赵佳我们走吧，岳老师要点名了。”
赵佳怔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傅欣滞在空中的手，女孩甜美的笑脸就僵停在空中，她愣愣地跟着连东明出了剧场。
“诶，你这样很没礼貌。”赵佳挡在他面前，质问道。她不得不承认，是个人都对傅欣这样的女孩有好感，而他却让对方有点难堪了。
“我跟她认识，你别担心。”连东明好像轻轻叹了口气。
认识？所以是两个好友指尖的戏谑玩笑吗？这次换赵佳好像被哽住了。只觉得火辣辣地丢脸，自己管什么闲事？那样的女生....也轮不到自己操心。
“赵佳，你刚刚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凶？”东明探身靠近她，女生好像受惊的雏鸟一般慌忙避开他，快步径自向前走着。
他赶上来，仿若无事地走在赵佳身旁，脸上是难以收敛的笑意，“要上课啦，别害羞了。”
“谁？害羞？”他莫名其妙吧？“你神经啊？”赵佳在背后怒骂道。
雨后秋老虎来得更猛烈，刺眼的阳光毫不相让地付阵教室里的学生，前排趴倒一片，风扇吱啦吱啦费力地转着，风吹出来却是燥热的。
连东明曲臂支着沉重的脑袋，难以抵挡地滑倒在摞高的书堆后，汗滩在桌面上，粘黏了一根根的发丝。
赵佳转动笔尖，偷偷时看这个神奇的男生，他桌面上随意地扔着98分的物理试卷，令人瞠目....他理科为什么那么好？他在梦些什么呢？他到底什么来头？他和傅欣.....什么关系？害羞那句话什么意思啊？赵佳迫不及待想一探究竟。
真奇怪，短短几天，自己居然被这个人害得好奇心那么重！关自己什么事？她迅速把这些想法甩到脑后。
熟悉的尖锐的高跟鞋，紧接破门而入的霸气，“醒醒，大中午的睡什么？午休时间是学习的，看看人家隔壁班！”讲台上传来岳宁的声音。
连东明惊得身子一抖，艰难地爬起来擦了把口水，迷惑着看着台上的女人，皱着眉头捋了一把头发，转头说，“你神仙啊，这天气居然不睡觉。她也是个神仙....午休就午休呗....”
赵佳淡淡地笑了笑，假装严肃地抬头听训。
岳宁拉着嗓子，撇着嘴的不快已经挂满了整张脸，“我先强调噢，高三学生，以学习为主，学校说这次晚会主题是高三学生成人礼！时间大概是下个月，大家随便搞一下就行了，下周出一个节目。来厉枝，拿一下资料。”
但下面瞬间被欢呼淹没。
“哇那是不是可以看妹子跳舞啊。”调皮的男生开始起哄。
“伯加多久没活动了？这几年冲业绩都冲傻了，总算有人性了。”
女孩快步跑上讲台，她顶天的俏皮哪吒头，系着蜜桃色的蝴蝶结，普通的头绳下也都被加上了可爱的贴布花毛毡。
她是厉枝，班上的文艺委员。
边上几个女生赶紧围上来。“快给我看看枝枝！”
“........”
连东明切换成了戏谑的语气，“哟，这个妹子漂亮啊，昨天怎么没注意到。”
“你现在发现也不迟，”赵佳反向一个冷漠的注视。
“别那么冷漠嘛，我这是在给江纪飞物色贴心小女郎。”
这家伙居然在和自己解释，但又觉得莫名反感，没点正事儿干吗....？这么好的成绩真是白瞎了。
岳宁继续说，“最后一次活动了，各位同学也都参与一下，一切听厉枝安排，但是我声明，耽误学习的事不许做。”严厉的她也难得换上了温柔的语气。
她注重到了角落里嬉笑的连东明，立马换了一副慈祥的表情，“东明啊，听说你钢琴挺好的？新同学可以向大家展示一下才华，不用害羞的嘛。”
几个女生转过头来，期待而仰慕的眼神直直盯住，连东明抓抓头，“我早上给赵佳表演过了啊。”接着用手肘戳了戳她，“对吧？”
霎时间气氛略有些凝固，但又充斥了暧昧的因子，有人私语、有人收回笑脸，有人惊讶。
“对....对...”赵佳尴尬地点头，想埋进厚厚的书里。
在摞起的书堆背后，连东明背对着她笑着。
（四）
赵佳坐在转向天台的楼梯间台阶上，从这里可以望到操场，成群结队的女孩们勾着手散步，边上是秃了一大片却茵茵的足球场。
远处的江，近处的树，一切散发着早秋生机的事物，当然秋天不会排斥吸纳此刻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令人不悦的画面。
她很快在课间听到了不友善的风言风语，她最烦这些。
“她什么来头？这就攀上连东明了吗？”
“我看他不爽很久了，装什么清高啊！”
“这女的前两年都闷不作声，原来是在等大鱼，哇我还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呢！”
“哇你们不觉得她很会吗？别说一个连东明，之前楼下班的那个班长，被她一张优秀答题卡迷的半死，夸不夸张啊？不就是成绩好吗？”
“别说了，你们别惹错人，你们不知道连东明家里....”
“....”
赵佳竭力想把这些赶出脑海，不至于让自己烦恼。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为什么这家伙要给他增添那么多无端的烦恼....自以为是....
一瓶农夫山泉伸进了她的怀里，“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但是健康饮水总是没错的！”好熟悉的台词，迎面是一张清澈笑脸。
“厉枝？”赵佳抬头。
“嘿嘿，没想到吧？今天替他们扫包干区，看你一个人坐在上面，来看看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他们两个并不相熟，即使是同班同学，但赵佳寡言少语的性格，和任何人都称不上朋友。但在三天小斗一周大斗的班级里，厉枝这样没心没肺的性格倒也是让所有人都喜欢的活宝，包括赵佳，也并不排斥和她说上几句。
“谢谢。”
“其实我还是相信你跟他们口中所说的不一样的，没有必要把每个人都想的这么坏是不是？”
“也许吧。”
“他们只是....只是妒忌你！”
“妒忌我什么？”赵佳暗笑他们不了解自己的真实情况。
“妒忌你漂亮，妒忌你成绩好，妒忌你泡的到他们喜欢的男生，妒忌你可以特立独行不用逢迎谄媚，很多很多啊。哦！肯定还妒忌你的冷白皮！”厉枝咯咯地笑着。
赵佳没有笑，厉枝忙尴尬地收住，“不好笑啊，那换一个。”
“人家唯恐避之不及，你还撞我这枪口上？”
“我爸爸说做人要善良，每一个人都值得被关心的！”她的神色真挚而坚定。
“你爸爸肯定忽略了我这种情况。”
“美女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比别人更累一点哒，别太大压力，尤其是你这种成绩好的美女！”
赵佳缠绕着裤上的两缕线圈，无奈地笑了笑，“我可不是你说的什么美女，赶紧回去吧。”
厉枝自嗨地蹦哒起来，“诶那你改天能教我政治题吗？我烂死了呜呜呜——”
“所以你来安慰我是为了蹭一个老师？”
“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她不是没有勇气的懦夫，但三年前发生的事情挥之不去，她没有勇气开始任何新的人际关系。
为什么要再来一遍呢？让毫无包容性的蛀虫再钻进自己的生活里，只要她的生活越不堪，局外的观众就越欣喜若狂。
“赵佳也是陪酒女吧，跟她姑一样贱。”
“小心被骗哦，听说她妈也卷别省老板十几万跑了哈哈哈。”
“赵佳你要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把她去夜店接烂醉如泥的姑妈的照片贴在了学校公告栏上——“新州三中赵佳，夜店公主的侄女！！”
挽着手的朋友都默契地撒开了她的手，“赵佳我觉得我们不适合做朋友了.....”
从抽屉里飞出来的苍蝇，寝室床上扔满了情趣用品，校外小路边的小混混抱着她抢上摩托车，厕所隔间泼进的脏水......
到初三冲刺的普通晚自习，墨水“恰好不小心”摊在了她辛辛苦苦抄了三天的笔记本上。
人的恶意远是十四五岁的女孩无法承受的。
所以悲伤不约而同地用极端的方式发泄。
她没法忘记自己是怎么崩溃地蹲在地上大哭，没法忘记周围的人是怎么不住的指指点点，更不可能忘记打火机和美工刀哪个更疼。
她转学了，从新州到绍城，她以为溺水的少女爬了出来，她直到现在还在瑟瑟发抖，试图抖干净自己身上每一根浸湿的汗毛。
其实要不是姑妈工作的那家夜总会倒闭了，带头的夜店总管说或许可以去绍城市看看，她也大概绝不可能没有这个机会离开。
“不就是不待见你吗？你以为你是白花花的钱啊谁见了你都喜欢，你不知道躲着？别烦我滚开。”姑妈每夜都会这样吼。
又会马上变成喝醉酒后哭哭啼啼地哀嚎，“佳佳.....姑姑不能没有你啊，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啊....姐姐你看看啊...”
赵佳佯装无事，佯装坚强，她可以每天若无其事的从铺满男女衣物的客厅走出门，可以比谁都努力地去当第一名，只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只为了有一天等母亲出现，等母亲为她骄傲为她自豪...等有机会看见亲生父亲，有机会有一个家。
校长办处理退学手续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这么热烈挽留。的激情，男校长拖着她的手不放她走，因为她意味着三中唯一一个可以拿到中考状元的机会，意味着校长的奖金，意味着钱。
那一刻她不是没有犹豫，中考完再走，但她转头离开办公室门的那一秒，尖锐刺耳的声音再次熟悉地穿进耳膜，“什么货色？转到绍城陪她做三陪啊？臭婊子害得我丢钱！”
对啊，这才应该是他们对我的正确态度，她心想。
她也习惯了。
哪怕被所有人遗忘，做一个学校里隐形透明的泛泛之辈，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可以接受的美好结局。
厉枝拍拍她的肩膀，把她从回忆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在想什么呢？”
沿江的马路上，夕阳为围墙划了一道金边，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装载了太多太多不可名状的情绪，跟着江水，流逝，溢出，奔向再也不回头的远方。
晚饭点一致往常的空荡，讲台前堆满了人，厉枝矮小的身影在乌泱的人头中拼命上下窜，主持着残存的秩序。
“慢慢拿，慢慢拿......”
赵佳沉默着回到座位上，收回对上面的目光，连东明不在，桌上显眼地放着一个浅蓝色纸袋，赫然摆着一张卡片：高一1班连东明表演用。
另一张桌上，空白。
上面的人散开后。讲台桌上留下一包塑料包好的群演服。被记号笔粗略地打上了她的名字，厉枝擦拭了一下忙碍的汗水，赶忙咽下刚入喉的水，“赵佳赵佳，”一个招呼的手势，“能不能回头你劝一下连东明别不配合呗，我都快疯了，小傅姐那边非说安排了节目给她，那我们班里他就不能参加了，”尴尬地抓抓头，“他不是想和你表演吗这......”。
傅欣？赵佳一团雾水，“没事，他早上开玩笑的！你安排吧。”
厉枝忽得扑上来一个熊抱，“哎哟你真好，爱你爱你。”一溜烟小跑开了，留下不知所措的女孩。
进伯加以来，她已经很久没牵扯进事关他人的问题，此刻一个个人名在她脑海中盘旋，是无所适从的感觉。
那天晚自习连东明很晚才回来，他大汗淋漓地抱着那块卡其色画板，“你干嘛去啦？”赵佳轻声说。
连东明立刻露出熟悉的狡猾的笑容，“这么关心我啊。”
边说边象征性地扒了一本书挡着，拍了拍脏兮兮的手，在桌下开了一包薯片，“太不关心我了唉，我是美术生好吗，当然要上课了，今天那个教室跟蒸桑拿一样......我都...”
“咳咳。”班长发出友好的警示，连东明立马调低音量，“我都热死了，”展示了一下被汗粘住的灰色T桖。
“噢”赵佳回应。
东明委屈地吐了吐舌头，桌上的纸袋分外显眼。
“这什么？”连东明把里面的衣服掏出来，精致的缝线及丝绸的内衬，纯黑的西装显然很和他相配，一看就不是普通的货色。
连东明撇了撇嘴，把袋子放在脚旁。
“赵佳，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跟我一起？”他挑了挑眉。
刚准备翻书的手愣在空中，不对啊，他都收到表演服了，为什么还找我？
但她这次选择拿出些许态度，“为什么选我？”
连东明收起了笑脸，这是赵佳认识他以来他最认真的样子，“你觉得你哪不如别人？在我看来你比起码这个班里的别人好无数倍。”
赵佳吃惊地想着，她思忖过无数种回答，想过用各种方法回绝连东明可能嬉皮笑脸的话。但这回无名的力量绊住了她，她没法开口说些什么。
只是对视。
东明唰得放下可恶的脸，笑嘻嘻地抓下巴。“我靠，赵佳，我这么真诚你都不感动一下，求求你嘛~你说你论小脸蛋儿还是那个什么小脾气都那么好，是吧？”
赵佳笑了，这次她笑的很灿烂，似乎是一种释然，他更喜欢这样的连东明。
她没在任何地方上过台，没和外人说过几句话，更没有容纳任何人进入她的世界，但面对这个奇怪的闯入他的生活的人，她居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好”。
她说。
她悄悄的说。
（五）
红棕色的偌大的书架，百来本藏书站齐得码着。没有旁的装饰，仅略显压抑的卡其色调的墙纸上挂着几张后现代的画。
漆皮沙发上悠然地坐着一个女生，自然散下的卷发披在肩头。
“哥，你这本书什么时候买的，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喜欢村上春树？”女孩摆了摆手中的《且听风吟》。
连东明面无表情地略过她，把拿在手上的书码回书架上，“你给我出去。”
女孩笑着站起来，单手撑在书架上双眼勾着连东明的侧脸，“爸回来了，他让你待会儿去偏厅吃饭。”
女孩轻轻用手指戳过他的后背向外走去，连东明被不适应的东西触碰，下意识避开一步，“傅欣你站住。”
回过头来，是还和早上一样红润的脸颊，头上稚嫩的发夹换成了略成熟的粗边发箍，“嗯？”
“这什么意思？”他提了提手里拎进来的浅蓝色袋子。
傅欣歪着头，“这个？我跟爸说想你一起表演，他就安排罗叔给我买了套衣服，我挺喜欢的，准备了一套相配的送你，你知道我本来其实不爱抛头露面的。”
“所以这次因为什么心态想参加？我不想戳穿你，但你不觉得不幼稚吗？”
“哦？你说说看？”傅欣抬眉道。
“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我跟你站在一起，等于告诉连潮海我认了傅家的人做我妹妹，我不可能答应你的，你别恶心我。”
“只要爸开口答应我的事情，你有哪件是不想做的吗？哦不对，谁你敢不做吗？”她仍然挂着甜美的微笑。
“你拿连潮海压我？你觉得我怕他？”
“没有哦，哥哥，你是不怕他，但我我只知道你最听爸的话了。”傅欣压低声音，“毕竟....你还没拿到你妈妈的遗物不是吗？”
连东明强忍怒火，“傅欣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变成什么样？我只是想为我自己挣点东西！我妈是爸爸的妻子！我是爸爸的亲生女儿！这个家不是只有你连东明是连家人！”
“可你不姓连，傅如莲求连潮海再多次，你都不可能姓连。”
傅欣的脸僵在空中，甜甜的声音卡在嘴边，瞬时换成了轻蔑的语气，“所以和赵家玩让你觉得更刺激是吗？”
她一动不动注视着连东明，对方没有作出反应，但瞳中闪过震惊，惊恐，现在是愤怒。
“傅欣你真是厉害了，现在连我的朋友你都要调查是吗？”
“我只是帮哥哥看看身边有没有不干不净的东西，我这是在保护你。”
“你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
“怎么？不让人说实话了吗？”
“你碰我的朋友，就从这个家滚出去，听见了吗。”
傅欣悠悠地转身，“你试试，”向楼下走去。
中年男子坐在饭桌翻看财经日报，身姿笔挺硬朗，颇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保姆罗嫂端着热乎的菜向餐桌上递。
没有抬眼，连东明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
傅如莲坐在男人身边，傅欣紧挨着傅如莲，都坐在连东明对面。
男人开口，“没忘记这个家还有个我吧。”
“......忘不了。”
男人·轻哼一声，“听说你又去你江叔的画室了？”
“嗯。”
男把筷子嘭地扔在桌上，“不成气的东西，我连潮海就养了你一个儿子，你不学学怎么帮我分忧，准备当个艺术家吗？你觉得自己的画值几个钱？废物！”
“潮海别动气呀。”傅如莲赶紧上前抚着男人后背。
“......”连东明不想理会，顾自扒饭。
“前几天我在洛杉矶给你找了个不错的商学院，早点过去吧，手续我去给你办。”男人接过罗嫂的新筷扒拉鱼肉。
“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连东明忍无可忍，皱着眉头发问。
男人捡了块鱼肉放进碗里，筷头指着连东明，“我没和你商量。”
傅欣接着话搭腔，“是啊哥哥，那个商学院我都一直想去呢，爸这么偏心，你还不懂事？”
“......你们没必要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干脆把戏班子搭在家里值当，你们觉得呢？”
气氛陷入了极深的死寂。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连东明的记忆里，小时候家住在乡下，是个历史悠久的水乡，那时的家庭好像是很温馨的，七岁，父亲成了业内最成功的企业家，带着他去了新州，巨大的成功，社会的期许，让父亲羞于将农妇妻子何金善露于公众面前。而事不遂愿，何金善隐瞒了肝癌，猝然病死在了家乡。
连海潮很快续弦，带上了和女人的孩子，傅欣。举家彻底迁向了新州。
当时因为不及时说出病情，癌细胞最后扩散到了子宫，生生拖死了没人知晓却已经足日成型的女胎，是连东明尚未面世的妹妹。
愧疚牵引下的弥补是人对所犯罪恶自以为是的最大迷惑性解药。
这当然包括连海潮微不足道的对何金善的愧疚。
连东明恨他父亲，在他心里，他从来没有家。
“赵佳，你在干嘛。”他默默的发送消息。
环城河的对面，老城区。女人干呕的声音在闷热的巷口回荡。赵佳拍着一个女人的后背，女人穿着亮片连衣裙，夸张的大卷，妩媚的红唇，一只手提高跟鞋，另一只手捂着胸口。
赵佳的姑妈长得艳丽大气，虽说是从业受人非议的女人，但因为难以掩盖姿色和唱歌的才气，巷子里的女人都叫她万姐。
“呕——”最后瘫倒在台阶上。
赵佳保持沉默，费劲地试图扛起女人。
女人搔搔凌乱不堪的头发，调动浑身力气般的转头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抽在赵佳脸上。
“婊子！你特么的亲娘给你留的钱呢！”
赵佳傻住了，疼痛感瞬间迅速红透了半边脸，但傻住倒不是因为一巴掌，而是母亲竟然给她留钱？
“什么钱？”她甚至忘记了因为疼痛而委屈。
女人大笑，“你别给我装傻奥！老娘现在缺钱花，你快，告诉姑妈好不好，姑妈求求你。”她又突然转成怜悯的语调。
“不是....我真的不知道。”
“佳佳，你说姑姑这些年，也没少你一分吃的穿的，你妈妈进去前亲口告诉我给你留了一笔救命钱。救你的命是命，姑姑的命也是命对不对？这回换你帮帮姑姑，行吗？”
“姑姑我真不知道....”
有一巴掌想都不想地打上来，“特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乘着酒劲，女人抡起路边的钢材棍子就往赵佳身上砸，“去你妈的母女俩合伙骗我是吧！我打！打死你算了你个赔钱货！看你临死了救不救你自己的命！”
夜一点点沉下去，赵佳只觉得身边一片死寂，万物归一，听不见任何声音。
屋外的雨下的滂沱，不断下坠的红色滴在石板路上，她手里紧紧地拽着什么空荡的东西,像幽灵一样游着，每一步沉重且虚弱，轰得瘫倒在地，皮肤和石粒间坚硬的碰撞，撕开了不小的伤口，眼睛开始闭上。
太锐利了，刺耳的辱骂声，此刻赵佳无法再相信自己这些年所受的苦楚还能得到回应。
恍惚间她看见了母亲，看见了一个人影.....
地上的手机屏幕弹出了信息，“赵佳，你在干嘛。”
“赵佳！赵佳！”是熟悉的声音，她感到身体被扶起，周遭柔软但无力，任由对方支配着自己移动。
连东明匆匆进教室，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热牛奶放在桌上，悄悄向左推了一推。
前排同学朗读书里夹杂着细碎的交谈，趴在书上的连东明不由皱了皱眉，睁开眼，左边没人，奇怪。
“你说...不是吧...有点可怜啊...”
“看不出来，泡男人真是有一手。”
“你们在说什么？”他忍不住拍了拍前桌的同学，几人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神色。
“别生气啊，我们就小道...小道消息。”男生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对面女生开始亮明手机界面，一张女孩被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摁住头在地上用钢棍打的极其模糊的偷拍照，女生是——赵佳。第二张赵佳被一个男生背着。
“你可别被的骗去，我们都.....”
没等说完，连东明抄起书包冲出教室。
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疯了一般撞开办公室的门，翻开蓝色文件夹里的学生档案，一行行，一字字。
在校门口一路狂奔甩开门卫，站在马路中央拦出租车，快点，再快点。
从伯加开往老城区，他难以想象赵佳经历了什么，他想到昨天傅欣说的话，此时此刻....
他只知道自己要在她身边，她需要自己，她出事了。
车窗外是绰绰的树影，青灰色的出租飞快的行进，连东明很乱，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团伙作案？□□谋杀？..........
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对赵佳的情感，好奇，同情，感同身受，那现在呢？连东明肯定，赵佳一定会成为他生命中很重要的角色。她肯定不会出事的，对，她不会。
穿梭在巷子里，头顶户户挂的衣服湿哒哒地落下沉重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溅起泥点，46弄18号，大门虚掩。
“赵佳？赵佳？”连东明大声叫唤着。
一排排屋子间，难以忍受的木材湿腐的气味浑杂了霉菌漫上肉类的恶臭，弥漫着肮脏浑浊的气氛。
连东明着急地拍打松破的铁皮门，“赵佳！赵佳你在家吗？”
一个中年妇女捧着一筐脏衣服踱到他边上，操着一口方言“哟，小伙子，昨天都传开了都呀！这个小姑娘被她自己姑姑打的嘞都进医院去了啦！我劝你啊，不要插手他们家的事情。”
连东明来不及思考，“哪个医院？”
妇女一下愣住了，“我看昨天晚上来的救护车好像是第一人民医院嘛。”
（一）
绍城一如既往地堵车，水泄不通的高架桥上各个司机探出车窗不耐烦地鸣笛。
“小姐，介意我抽根烟不？”
赵佳淡淡地抬起头，“介意。”
出租车司机讪讪地掐灭已经点起的烟，从业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有原则的顾客。
赵佳接着低头看手机的信息，墨镜下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佳佳，这次连东明好像也会来.....”
连东明，这个名字用强烈的陌生感包裹着决绝的熟悉如浪般卷来，女生下意识地按了待机键，像逃避过敏源一般，侧身靠在车窗上。
发动机振动太阳穴，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机油味。
九年过去了，绍城早已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这次回来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
手机不断振动，信息一条条框在锁屏界面上。
“这是纪飞背着我请的他，我也不知道的。”
“这可是我婚礼，不管怎么样你都得来好吗？”
“佳佳....九年前的事情.....大家都该放下了。”
赵佳愣了两秒，已经太久没有人和她提起当年的事了，她淡淡回复，“还能放下吗？”
（二）
窸窸窣窣的树叶中间阳光凶猛地扎进来，透过窗棂向屋子里散射进来。
八月的太阳毒辣，教室里刚刚放下《十宗罪》的女孩们不耐烦地翻手揪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囫囵地套在自己头上，以企图躲避令人难以入睡的太阳。
尘埃在空中不断扬起，发梢间弥漫着晨曦氤氲的味道。
只有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笔尖不断地动着。
她选择坐在这儿，虽然身后就是放簸箕的橱柜，一个夏天焖出难以言喻的恶臭气味。但窗外的树枝蛮横的顶着这个座位，秋天快到了，她知道这儿很快会被他最爱的味道笼罩，桂花。那棵树上很快会七仰八叉的枝桠分散着金黄的花朵，会带着几丝娇气的嗔语。
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于是转过身来，蜷缩起身体，把宽厚肥大的t恤扯到膝盖处，紧紧地裹住自己，开始出神地望着窗外。
这是伯加中学，绍城风头正上的学校，刚刚和一中抢走了高考状元，成为了全市高层的重点关注的学校。
女孩名叫赵佳，伯加中学三年连续每一次考试年段前三，是这届高三学生里高考夺魁的重点关注学生。
高三学生八月便回校补课，说是补课，还是要缴费的强制提前开学。因为是违规操作所以很多经费无法上报，学校选择不开空调，所以中午燥热的空气让赵佳难以入睡，大多是学累了就看看窗外的蝉鸣。
教室外传来熟悉的声响，尖锐有力地敲击着大理石地板，甚至听得见高跟鞋的羊皮底摩擦劣质的地砖缝隙的声音。
“几点了！都给我坐起来！起来！”岳宁拍着前门的门板，不锈钢的震击声一圈圈地晃动。
教室里稀稀拉拉趴着的人慢慢蠕动身体，极不情愿地抬头望向讲台。
“搞什么啊，不是说给我们自修吗？”
“就是啊。”
几个学生烦躁地嘀咕着。
“岳老师.....都别说了都别说了。”
岳宁黑着脸，“学校招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在这里睡觉的！起码我们班不是！高三一班，上学年出高考状元的班！给我打起精神来，要丢别丢我的脸！”
“岳老师....您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
“上学年......那也是人家大神厉害，又不是你的功劳。”
“.....”
班级里一时充斥着各种议论，净是对这位带出了上届状元成为学校红人的明星老师的种种不屑。学校出了个异军突起的学生，却被一个整天搔首弄姿的中年女教师抢去了功劳，硬生生开始把自己也当成了个角色，作法令人嗤之以鼻。
角落的女孩最讨厌这样的情形，像是斗志昂扬的驯兽师对着一帮素食动物，却在教育他们怎么成为猎场最优秀的猎人一般可笑。
“把嘴给我闭上！”又是猛烈地敲桌，“这学期我们班会来一位新同学，来自新州市的琼华高中，上学年新州市的学年状元！我希望他的到来能让同学们重拾信心，共创佳绩！”岳宁激情满满地说道。
骚动声又激荡起来，大家肆意地讨论着所谓转学生的佳绩和对他的猜疑。
角落里的女孩只能厌恶地别过头去，趴倒在桌上。
门外探头进来一个男生，凌乱随意的头发，甚至有几根黏在了额头上，纯白的卫衣，绳结打成了花里胡哨的样子，黑色篮球裤，裤带也很随意地耷拉着，新款的Nike球鞋，左手提着卡其色的画板，右肩背着黑色的书包，拉链帽衫只扯上一半，书包里面杂乱的衣服球鞋几乎喷涌而出。
他迈进教室，只一张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
“诶哟，”在门槛拌了一跤，“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哈哈哈哈。”
全班爆发出哄笑。
“这男的也太帅了吧。”前排的女生惊呼。
“这就是传说中的转校生吗！”
“靠，早知道有这么个帅哥开学就不和隔壁班的在一起了。”
女生之间矜持的开朗的都暗戳戳的议论起来，男生也唧唧歪歪地讨论着他球鞋和挂饰的品牌。
岳宁满脸堆笑地拍抚着男孩的背，“赶紧给我们自我介绍一下吧。”
男孩腼腆而自信地笑笑，“大家好哈哈哈，连长的连，东南西北的东，明天的明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掌声雷动。
连东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个，老师，我坐哪啊？”
岳宁一拍额头，“啧，这事儿怎么给忘了，咱班里少一个座位的。诶哟诶哟你瞧，给我忙糊涂了。东明啊，那这...”
男生尴尬的笑笑，“老师没事，我看靠窗那边不是有个空位吗？”他手指向教室的一角。
所有人顺势望向角落，那个女孩被男生的话惊地抬起头来。
“诶哟，那个位置一向都是放杂物的，也就只能坐一个人，你看，诺就是那个女孩子。”
“没事啊老师，整理一下我将就一两天就好了。”
岳宁想了一想，又露出欣喜温暖的笑容，“诶哟真是好主意，那个女生啊是我们班最好的孩子了，平时不怎么讲话，成绩还是一等一的好。我跟你讲....”
连东明打断他，“没什么事老师我就坐那，谢谢奥。”
他径直向后排走去，女孩仰着头看着他，充满疑惑的眼神定定地盯着，男生身上淡淡的香味直直逼近。
角落的座位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教材，沾了细碎桂花气息的糯实的卫衣外套，女孩缩在角落里，被一圈圈仿佛带给他安全感的东西包围着。
东明嘴角挂着笑，“同学，可不可以让一下？”
女孩几乎看不见痕迹地撇了撇嘴，“不好意思东西有点多。”
她挪起身来，伸手准备把座位上的东西移开。
东明把卡其色的画板放在地上，用肩膀蹭了蹭书包，腾出一只手按住女孩正准备移动的书，“我坐外边好了，我这么长的腿里面搁不下。”说罢向女孩挑了个眉。
女孩愣了半愣，理书的手停在空中，小鹿一样的眼睛呆呆的愣着，东明已经拉开几乎积灰的凳子霸道地挤进这个属于她的小天地。
她还没来得及抗争或者做出反应，男生已经坦然地落座，她也极不自然地坐下。她从没有同桌，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太不习惯。
“你好啊。”他依旧是笑。
赵佳礼貌地点了点头。
岳宁满意地看着学生落座，转身在黑板上絮絮地写了起来，“我来讲一下上一次高考的分数线和重要性，虽然现在才八月，但你们也得给我......”
“诶你这些书放在我这儿吧，挡着我好睡觉。”东明压低声音说。
“随你。”
“真是革命好战友，下次老师过来了你叫我一声。”
“看情况。”
“别呀哥，生死攸关性命存亡啊。”
“那你别睡。”
“行行行，你叫什么名字啊新同桌。”
“赵佳。”
轻轻笑了一下，“这么简单的名字？”
“你名字有很难？”
男孩这下裂开了嘴，“那倒也不难。”
岳宁转过身来，心仪的优等生正对着同桌昂着头笑，她尴尬地咳嗽几声，“新同学融入环境很快啊，但是上课时间不要说话啊！注意点！”
连东明象征性地收回笑脸，把头埋进厚厚的书本里面，“这老师刚刚不是挺和蔼的吗怎么突然这么凶啊？”
“你话真的很多。”她有点不耐烦。
憨憨一笑，“干嘛，那你陪我讲话啊。”
“.....”
赵佳的回忆从这幕像烂俗小说剧情的一幕展开，她不禁微微带笑，确实庸俗，所以更不真实地让人平添心酸。
好奇的同学蜂拥而至，原本总是绕道而行的清扫柜周围挤满了闪着星星眼的女同学，教室外更是水泄不通，八月里通风的走廊把姑娘们的头发吹的凌乱，只能看见边拿着镜子整理发型和容貌边挤占着向内探望最佳位置的人群。
人们对这个转学生充满了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好奇。
连东明倒是不畏惧这样的场面，好像他天生就是从众星围绕的银河系中心走出来的人物一样，淡定自信，用恰到好处的微笑从容不迫的迎合着每一个善意或妒忌的面庞。
“你们好你们好，没有没有，诶呀低调低调.....”
持续十几分钟，他便一直这样和从未见过一面的或说以后也许也不会有交集的纯粹八卦制造者应酬着，答复着。
那些无聊的聚集者便传开这个所谓一班的神话一样的转学生，或者说是校长儿子又或者说是哪个政府官员的亲戚，善意的可能夸大他的成绩，恶意的可能说他是在新州市闯祸违纪被开除，以求在午饭的交际时间里成为话题的中心。
赵佳别过身去，用垒起的书形成并不有用的屏障，又或者说是不想让自己可能成为女生们关注到的对象。尽可能地汲取着窗边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多二氧化碳的地域空气。
爬得越来越低，埋的越来越深。
她下课之后试图找岳宁去换座位，但只收获了岳宁对这个座位满满的满意，强强联合，互相促进。
赵佳不知道自己怎么和他相互促进.....只有强烈的窒息感。
人群好像在渐渐消散。
周遭的事物突然有些安静。
她转头去看。
平整的寸头，鲜艳的和周边格格不入的红色从门框外挤了进来——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年，ck的经典款t恤，fog的中裤，是和连东明一样的味道。
他的出现冲散了门口的人群，大家都神奇地为他开道。
“阿明！”他兴奋地说。
声音一下吸引了连东明的注意，一种很新鲜的语气，像是提前预谋过的默契暗号，快速拨开围着的乌泱一片交汇在一起，“hey bro，终于又见面了。”
一套了然于心熟练至极的hiphop问好，男孩坚实的肩膀撞在一起。
“诶，怎么样，晚上带你伯加篮球场争霸走一个？”男孩靠着门框，眉宇间是和连东明一样的自信和潇洒，变戏法一样掏出了一个篮球。
“搞没搞错诶大哥，这个球怎么还在啊，都陪了你多久了。兄弟够专一啊。那我要是去了不得直接踢馆成功啊。”
一阵男孩子们爽朗的笑声，围观者们则是疑惑连连。
“那我肯定是天下第一专情人士，不像你，莺莺燕燕~”他坏笑着调侃对方。
“这么久不见又皮痒了是吧？小心揍你！”
“待会再说！马上上课了我要走了，记得傍晚来球场找我哈，不见不散！”他伸手抓了一把东明的顺毛，轻声附在身旁说了一句，“有美女！”便嬉皮笑脸地跑开了。
“正不正点啊！”连东明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
对方回头比了个大拇指。
一直到历史老师夹着厚厚的文案走进教室，拉开露出没有及时擦干净的里面一层黑板，人群才逐渐消散，赵佳才真正直起身子，敲开素色的黑笔翻开新的一页笔记本。
突然一张撕得很不平整的草稿纸被揉成小小的一团落在刚想落笔的地方，字条上：傍晚篮球争霸，贵同桌可否赏脸莅临指导
赵佳瞥向右边，东明托着秀气的一边脸，睫毛在西下的余晖下熠熠闪光，此刻正眨巴眼地看着他。
字条扔回右边：不去
连东明瞪大双眼，好像是人生中第一次吃瘪一样：什么！！！！！！！！！！
赵佳径直把纸条从窗户向外扔了出去，回头还了一个胜利的表情，留连东明一个人在原地挠头不解。
又一张纸条扔来：代值日一周换美女撑场子。
扔回：不去
这下连东明有点恼了，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不被给面子，不去就不去！他也把纸条揉成一团隔着一个赵佳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转身趴倒。
暮色来临的一天比一天早，好像每天提前来临的黑暗都在提醒着他们，深重的寒冷即将来临，热烈的夏日即将远去。
极为迅速地烧红了半边天的霞色，走廊上的不锈钢映衬着浓重的秋色，云团吞吐着萧瑟的气氛，目送人群疲惫地离开一间间闭塞的教室。奔跑，推搡，笑语，学生们簇拥着跑向一天之内最幸福的晚餐。这个时代的属于他们的快乐好像就是这样的青涩简单。
这并不是属于赵佳的青春。
把灯熄灭，伪造出像是正常一般没有人在的教室，桌上只是简单放了两个淡面包，没有多大的欲望充饥，她只贪婪的享受着可以一个人独处的时光。
不喜欢和人交往，是赵佳对自己最清晰的定位。像是毒品一样享受自己对这种孤独的渴望，只是每天短暂的吸食一餐饭。
她一直都是这样，几年？她数不清，更不想回忆导致这一切的原因。
刚刚像死去一样静静地倒在桌面上，突然，白炽灯仿佛灼烧皮肤一样忽然亮起。
“赵佳？你怎么在这儿？”连东明气喘吁吁地立着。
她慌乱地抬起头，赶紧抓一把身边的书装作复习的样子，“干嘛。”
连东明眉头微微皱起，“怎么回事，身体不舒服吗？”
安逸的私人领域被打破的烦躁还没平息，“没看见在看书吗？”
东明径直走向角落拉开椅子坐下，“我还没瞎。”
等略略平息一点气息，连东明问道，“为什么没去吃饭？”
“你怎么管这么多？”赵佳招架不住，心想这人也太多管闲事了吧！
“生气什么？来那什么了？”
赵佳惊愕地愣着，一时哑然。
他真的奇怪到令人不解，上一秒刚刚拒绝了对方的邀请，现在又这么热情的关心刚刚认识一天都不到的同桌，他到底在想什么？自来熟到这个程度吗？虽然带有本能的社交排斥，但对于长久以来的孤独，她竟然也在这样的人身上感受到了烟火气息。
连东明放松下来，像是在讲一个妈妈分享过的睡前故事，背靠在椅背上，其实他大概可以感受到面前这个女生的情绪。
“他是你很好的朋友吧。”赵佳想立刻换一个话题。
“谁？”
“中午那个。”
“奥！他叫江纪飞，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
“嗯....”
“别顾虑太多，新朋友。”他挑眉。
“嗯？新....新朋友？”
“对呀，伯加的第一个新朋友，这头衔不错吧？快跟我一起看篮球去吧，我介绍阿飞给你认识。”他很自然地招呼道。
“不喜欢交朋友。”女生的眼神马上抽离出刚刚那一丝亲近，也有顾虑和害怕。
东明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剔透明亮的眼睛，混了一些迷烟一样的雾色，她背着光，眼神有些涣散和心虚，趴下过后蓬松的顶部让赵佳此时此刻看似一个弄丢了糖果的小孩，迷茫而呆滞，在他的坚毅面前显得弱小且毫无用处。
“朋友是抓不住的，我不喜欢抓不住的东西。”她回避东明的眼神。
“那我抓住你啊。”他很自然地脱口道。
他露出自信惬意的笑容，暖暖的温柔肆意绽放，“你是不是太蠢了？朋友是什么意思？有来有往呗。在绍城要是有需要你帮忙的我也不会客气的。”
赵佳完全被带入了一个陌生的领域，领域里的神明正用惠光普照着她，过于强硬地引领她，她几乎从没被这样的暖意包围过。
窗外怯懦的小斑鸠吱呀地爬上树梢，也看见了一些属于她的草地之外的风景，但也只是在那愣愣地看着。
连东明一把抓住赵佳的小臂，顺手从角落取出他的画板，“走！这次你也别跟我客气了。”
他生怕女孩反悔，一路拽着赵佳狂奔，拐向弯弯绕绕的教学楼后路，冲进一个“与世隔绝”的篮球场地，这儿被高高的铁丝网包围环绕，中间有一个被拆除的乒乓球桌，立着两座篮网稀疏垂落的球框架子，橡胶皮粗鲁地翻出，暴露着磨损的水泥地面，应该，勉强能称之为是篮球场。
午后那个探头在教室门口的中裤少年已经换了一身行头，鲜艳的颜色和看起来已经打的褪色的篮球在水泥地上跃动，东明赶紧招呼他过来，男孩翻身投进最后一个三分，笑脸盈盈地向他走来。
“融入的还不错，这就带上妹子了。”马上压低声音，“这个不错啊，很漂亮嘛，眼光不错。”
连东明轻拍他的肩膀，心中也闪过一丝自得。
赵佳很少和别人交往，稀里糊涂地被连东明带来，手肘却被生生得摁着，有些发疼的同时却无法挣脱，她感到对方强烈想让自己留下的欲望，只得忿忿地说，“你到底带我来干嘛。”
指着持球的少年，“这就是江纪飞，我发小，也是去年刚刚从新州转过来的，应该是你是一届的！”
江纪飞没好气地白着好兄弟，转头看见皮肤白皙，挂着因为奔跑而凌乱的长发的美女，卷起了笑意，“你好你好你好，大美女坐坐坐！”
她有一点迷迷糊糊的印象，这是一个活跃于班里女生的热情议论中，或者学生大会的时候老师点名批评的学生....
赵佳十分排斥这样的社交场面，但她礼貌性地点头问好
环顾四周，江纪飞呼朋唤友地迎了一票兄弟给连东明“接风”，除了他们三人还在聊天之外其他人早就热火朝天地准备起来。
这儿卷携着杂草和苔藓的石阶，像是伯加老校区的废弃运动场，而“豪华座椅”其实就是几块废弃的石阶。
几个男生等不及地招呼两人赶紧加入。
“快坐嘛随意点。”东明说。
他小跑着进入战斗区域，很快上手，一边运球，一边作势开始进攻，篮球鞋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吱吱声。
“打手了打手了！”江纪飞喊道。
连东明则吐舌举手示意，“太久不打都生疏了，我的我的，再来。”汗水划过脖颈，明媚而阳光的仰面灿烂大笑。
腾跃起身，手掌有力地拍在球面上，抢到篮板，加速回传，“这里空了！”江纪飞大喊道。连东明立马把球精准地传到他手上，三分进球。
两个大男孩满足地一起跑到中长线击掌庆祝。
连东明看向赵佳的方向，浅浅一笑。
那天蓝色的天空中艰难而葱郁的阳光洒在赵佳身上，数不清的从前十几年的寒冷甚至似乎被这个不速之客灿烂而滥溢的笑容所驱散了。
但她有些害怕这一幕。
用什么词来形容呢？她不知道为什么，少年略略泛金的头发粘着汗珠，纤瘦但结实的肩膀相撞，爽朗明媚的笑声，这些都好像可以构成她害怕的原因。
半场结束，两个男生下场，“赵佳，你待会放学去哪？”
赵佳有点没缓过神，愣愣地抬起头，“我？”
“对啊，你。”
江纪飞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他低头看了眼来电提醒，赶忙退开去听。
“我马上回家了，如果你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挂掉电话，江纪飞转头轻声跟连东明说，“我爸说晚上他会派人来接.....”
东明的表情立刻沉了下去，“什么情况？”
“不知道，大概是连叔快回来了，你怎么个打算？”
“....真是服了”
赵佳不明所以，“怎么了？”
江纪飞抢先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大美女那你路上小心。”
赵佳尴尬一笑，自己只是说打算要走，这人倒好直接再见了，不过这份情绪只闪过一帧她就察觉了自己的可笑之处，体面地转身离开。
连东明轻轻肘了纪飞一下，但也没再多说。
（二）
伯加在城市的西侧，属于繁华的一道，和东边的老城区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江。
公交笨重地在跨江大桥上行驶，散发着机油劣质而泥泞的气味。
赵佳很习惯于这样一小时的车程，扎了一天的头发因为汗披散后湿漉漉地塔拉着。
绍城的这个季节天气总是阴晴不定，晴转阴来的很快，乌云黑压压地覆盖，江面上很快就点缀起不大不小的涟漪。
赵佳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不会还在打球吧。
钥匙熟练的插进门闩。
“回来了。”赵佳意思性地支吾了一声，她倒也知道家里现在肯定没人会应声。
很安静的平房入门便是一丈见方的客厅，布艺沙发的侧面破漏出团状的劣质棉花，有些工艺底子的大橱柜是上一位房客因为卖不掉才留下的。
赵佳的手指划过一层层雕花，弯腰捡起柜边的裁好的木片，默默卷进柜脚下的不平之处。扶住柜子左右晃晃，确定不会再摇动才松手。
刚刚的雨突如其来，豆大的雨珠狠狠地砸落，吹断了家里最后一把伞和它早已锈蚀的伞骨，她脱下梭织的校服外套，把破伞忿忿地丢在一边，走了两步，又回头把伞捡起来放到水槽里。
厨房混着潮湿的剩菜，空气闷热而阴湿，加水淘米，把桌上摆着的菜盘又放进蒸锅里加热，然后才撕开一个罐头的锡皮，踩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赵佳的房间是顶上的阁楼，三角的房顶让原本就狭小的空间更加闭塞，不过唯一是好在避去了像一楼那样的漏水。
她疲惫地倒在铁架床上，心不在焉地吃着罐头，这是她的晚饭，而刚刚那是为她姑准备的晚饭。
这是她寄居在这儿的规矩，少听少问多做事，有求必应，但别有所求。
赵佳的母亲叫赵爱芬，八年前入狱，只留下一句话让自己的亲姐姐照顾女儿，而父亲早在赵佳出生后没过多久就抛弃了母女二人，她当然恨父亲在她最需要爱的年纪抛弃了她，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但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再说什么。
世上有的爱本就不是那么廉价的。
谁又有责任非得爱谁呢？
父亲如今在哪，母亲如今怎样，她一无所知。
没完没了的雨继续拍打着阁楼上方的小天窗。刚刚淋过雨的头发在沥水，不过廉价洗发水的味道还算有点芳香。
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人实在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雨淅淅沥沥，她不知觉地睡去。
每次在这儿睡去，都会有莫名的噩梦，会看见一颗摇曳但欲坠的苍树，被压扁的汽车，很多很多.....
楼下女人尖声尖气的声音把赵佳从囫囵的梦里拖了出来。
“李哥，你说我陪了你一天了，好话说的人家嘴皮都疼了，您不心疼心疼吗。”这些谈论从并不隔着音的天花板的声音消失前，赵佳都只能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别发出任何声响。
下面是燥热而俗气的，但她逃避不了。
姑妈是陪酒女，赵佳甚至也不知道，姑父是谁，或许只是哪条街上一个醉汉，重要吗？她只知道姑妈找不到生意时候落在她身上的巴掌，喝醉酒被男人侮辱时突然断绝的生活费和晚饭，被哪个老总看上时突然开来学校的豪车引起同学一次次的猜忌和评论。
她想逃离这样的生活。那些压的她喘不过气的声音覆着她离开一个又一个城市，谩骂和屈辱，但她忘不掉十岁母亲被警察带走时母亲流着泪说的那句，“佳佳，妈妈对不起你，你听姑姑的话。”
枕边的手机屏幕闪烁，跳出十几条未读，划掉一堆垃圾公众号信息后，只剩一条。
是他.......
“对方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通过。
赵佳没法来得及去思考她做的决定，对面已经发来消息。
“今天我家里有点事这样就结束了太不够意思了，改天一定请你喝可乐。”
“可乐不健康...”这样久违的热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好，那不喝，那....请你喝个矿泉水”没头没脑的话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接着说，“诶你说农夫山泉甜还是怡宝甜，你是饮食健康，在下佩服，但我可不想喝没味道的。”
屏幕对面连东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江纪飞踢了脚他的脚背，“喂，你小子今天输我两球输傻了啊？”
连东明一个食指摇晃的手势，对面则一个白眼。
轿车副座上的女人微侧过头，贴头皮的直发精致地别到身后，干练的西装纤白的手腕上系着卡地亚的表，“东东啊，今天读书怎么样，学校还可以伐。”
说话的女人是连东明的继母，傅如莲。
连东明脸上的笑容收回三分，转身对江纪飞说道，“今天这局不算，明天再来。”
前座的女人讪讪地抿了下嘴，精心打扮过的脸微微扭曲。
“小飞啊，你们两个晚上吃点什么啊，潮海今天特意回来，阿姨去准备。”
江纪飞迎上笑脸，这样热情的场面向来是他应付，“傅阿姨，我们都行的，都行，连叔叔今天要回来啊。”他心照不宣的笑意望向左边。
“对呀，他大半年的不着家，哎哟这下东东要高兴了。”
连东明没有抬起眼皮，“我高兴什么？您多高兴高兴吧，早和连潮海生个小的，别一天到晚烦我！”
“东东你这是什么话...”
“难道不是吗？您二老回绍城找我寻什么乐子，我和连潮海早没关系了，别在我这儿假惺惺的。”
“那你这么说就太不对了，你爸他这次特意为了你才回来的，撇下新州那么多事呢对不对？”
“我警告你别道德绑架我！我不吃你这套，要不是看在江叔的面子上今儿我都不上你这车。”
江纪飞拽了拽他的袖子，“傅姨，我爹也回来了吗？那新州那里的生意怎么办？”
“你爸爸还没回来呢，新州那边准备.....”
声音越来越小。
车轮一遍遍搅动这柏油路上的石子，像野猫一样四处逃窜冲进滂沱的雨里。闯进充韵咖啡香气的路边小店里，大家都用自己想要的方向冲破黑暗，寻找庇护。车窗上一点点被雾气吞噬。水珠让树影朦胧，男孩不经意地在车窗上划下——“zj”
连东明嘴角微微一笑。
（三）
透过窗，随即浸透教室的每一角，阳光拔开厚重的阴云散在桌面上。教室在一楼，所以所以即使透过水泥墙面，也不难闻到夏夜雨后浓重的泥草味。
赵佳照例是第一个来的，她有在所有干扰因素到来前开始早读的习惯。
昨天凶猛的雨把外头的桂花打地七零八碎，她拿着《政治生活》出神望着轻盈雾风下的黄色小花发呆。
“赵佳在吗？”隔壁班傅欣探过头来，早上六点半的校园，空荡，安静。
甜美的声音柔柔地穿进耳蜗，赵佳竟然不自觉地轻轻点头，虽然她一直以来都锋芒锐利，从来不屑于成为讨好型人格，尽量不会和任何人扯上关系，但她居然鬼使神差地走了出去，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早听说你成绩好，你们班的同学说你天天早到晚退，我一开始还不信，今天碰个运气，没想到真的是？”两人一起走着，赵佳和她并不熟，只作为班干部每一次大会上搭过话，赵佳记得她也是新来的，而且还是个颇有名气的才女。
她也不问去处，默默走着。
“交个朋友吧，我晚一年上学肯定比你小了，叫你佳佳姐吧！”
这让赵佳很无措，“那个，其实我不太喜欢交朋友。”
傅欣抱着一沓A4纸资料，温柔地笑着，她显然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佳佳姐，你太可爱了。”
女孩高梳起马尾，加了一个精心的编发，侧边夹着精致的发卡。淡淡的妆在雨后晨光的映衬下显得脸蛋红扑扑的，她的微笑几乎无可挑剔，“伯加今年要办国庆晚会了，我猜是这两年来了不少琼华中学的转学生，应该是不想输给琼华每年都会举办的舞会吧，这可把我们文娱部的忙坏了，你瞧，这会还得先把仓库里存的道具搬到小剧场去。”
“琼华？舞会？对不起我不太了解这些。”赵佳尴尬地说，她此刻已经开始有点后悔迈出教室门了。
“哦对！我忘了说，我就是琼华转来的，sorry啊。他们那边每年都会办迎新舞会，大家一起在礼堂跳舞什么的。”她抱歉地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赵佳立刻想到了另一个人。
一种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赵佳突然意识到她对这个自信阳光的女孩，是难以自制的羡慕，和她这样从阴暗缝隙里长出来的苔藓不一样，傅欣就像温室里的蔷薇，轻轻随风摇摆就能引人艳羡。
赵佳手上多了几个铺着灰尘的箱子，走在人多了起来的环形长廊，几个学妹涌上来，“小欣姐，你怎么自己在搬呀，我们来帮你。”几人七哄八乱地按下傅欣手里的纸箱。
“说了好多次不用叫姐的，我是跳级的，怎么可能比你们大呢！”几人马上笑脸相赔。
“对了，那晚会各班安排是什么样的啊，我们求了这么久的舞台剧节目......”
“哎呀，这些都还没定呢......快介绍一下这个是....... ”傅欣转身向赵佳的方向却戛然而止，身边是空荡一片——人已经走了。
赵佳落寞地走在路上，从仓库到小剧场的路并不近，路上吵闹的人也并没有注意她。把纸箱放下，捏了捏略酸涩的手臂，心里怒骂自己莫名其妙的自找麻烦。
游廊的顶上漫开了叫不出名字的紫花，只一阵风便掉落下来，黏在女孩的头发上，蔓延开一阵淡香。
赵佳伸手去掸。
“赵佳？我才刚睡醒，你怎么已经在做苦力了？”
女生闻声惊愕地抬起头，连东明正眨巴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看着着自己。
“我在帮忙。”她有点不好意思，让别人，尤其是此时此刻的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帮谁？看半天没见你债主啊，你怎么被杀猪的卖了都在乐呵，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赵佳对他没脸没皮的玩笑并不买账，露出不悦的神色。
他瞥了一眼纸箱上贴着的文娱部标签，颠了颠背后的卡其色画板，弯腰抱起那个纸箱，顺手扒拉起里面的东西。
赵佳赶紧按住他的手，“你干嘛乱翻别人东西，我自己会拿。”
连东明抽身转开，腾出一只手来摁住她的脑袋，“诶诶诶，摸我手？别占我便宜奥！昨天的事我没做到位是有点尴尬，帮你搬个东西算是补偿咯！”他低头嗅着纸箱，“这什么玩意儿？”
“昨天是你硬拉我去的，没什么好欠不欠的，我跟你没关系！东西还我！”赵佳严肃地盯着面前嬉皮笑脸的他。
连东明裂开嘴，“自己来拿咯。”
少年肆意笑着，晨光浪漫地漾开，东明迈开大步跑着，因为有重物的累赘，行动并不灵敏，赵佳差一点碰到，又拉开了距离，就仿佛连东明有意控制着他们间的距离。
小剧场是看起来有些古朴的砖红色仿民国建筑，大门的两边载满了爬山虎，排排栽着高达而蓬勃的乔木，顶部的钟嵌在墙身里，笨重地转动着。
但两人无心欣赏雅致，气喘吁吁地停在门口。
东明嘭地把纸箱放下，“完了完了，跑虚了，负重一公里，一大早整了个长跑。”
赵佳也叉着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男生捧起盒子用肩撞开门。小剧场去年刚翻新，新剧场刺鼻的浓烈的油漆味还没散去，舞台挂着鲜红的帷幕，台下空无一人。
“你怎么知道剧场在这儿？”
他撑手一跳，坐在了舞台上，“你同桌很强的，你不知道？别小看我。”
这下赵佳低头抿笑，把纸盒堆在了入口框架上，走上了舞台。
因为窗小加上很久未投入使用，剧场并不透气，走在舞台上灰尘呛人得钻进咽喉，赵佳连连咳嗽，“咳，咳，咳。”
连东明弹了起来，“没事吧，这什么剧场？简直是废墟！你当心点。”赵佳摆摆手手，扭头间注意到了其实并不大的舞台上摆着一台硕大的钢琴，占据了整整四分之一的空间，那是一台古典的木钢琴。
“你会不会弹啊。”男生顺手掀起琴盖，问道。
赵佳只是摇摇头。
连东明抬头挑了下眉，“真怕你迷恋我，看着点奥！”
骨节分明的手开始在黑白琴块上滑动，他爱运动，所以皮肤不白，但手却十分白皙。此刻流利的音符突然在空间里浮起，东明的指尖温柔地像在拍打水面，玛瑙色的湖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赵佳愣神了，是毫无思绪的那种。
连东明突然抬眼，“《手心的蔷薇》会不会唱？”
“可能会一点吧。”赵佳在背后摩挲大拇指。
“会？还是不会？”
她自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特长，平庸的歌喉此刻或许也拿不出手，又不想就此表现低人一等，显得局促而焦躁。
“手心的蔷薇～刺伤而不自觉～”歌声从门口传来，傅欣抬手让身后同学放下东西，笑盈盈地走上台阶，站定了两人面前。
“好久没听到过这么厉害的钢琴了，真没枉费伯加这台好琴。我叫傅欣，高三2班文娱的。”桃花般的眼弯成了月梢，她热情地向连东明伸出了手。
连东明的视线短暂地离开了琴面，“你好呀，”回了一脸标准的笑容，他的笑容明显比对方更加难以捉摸。
“赵佳我们走吧，岳老师要点名了。”
赵佳怔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傅欣滞在空中的手，女孩甜美的笑脸就僵停在空中，她愣愣地跟着连东明出了剧场。
“诶，你这样很没礼貌。”赵佳挡在他面前，质问道。她不得不承认，是个人都对傅欣这样的女孩有好感，而他却让对方有点难堪了。
“我跟她认识，你别担心。”连东明好像轻轻叹了口气。
认识？所以是两个好友指尖的戏谑玩笑吗？这次换赵佳好像被哽住了。只觉得火辣辣地丢脸，自己管什么闲事？那样的女生....也轮不到自己操心。
“赵佳，你刚刚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凶？”东明探身靠近她，女生好像受惊的雏鸟一般慌忙避开他，快步径自向前走着。
他赶上来，仿若无事地走在赵佳身旁，脸上是难以收敛的笑意，“要上课啦，别害羞了。”
“谁？害羞？”他莫名其妙吧？“你神经啊？”赵佳在背后怒骂道。
雨后秋老虎来得更猛烈，刺眼的阳光毫不相让地付阵教室里的学生，前排趴倒一片，风扇吱啦吱啦费力地转着，风吹出来却是燥热的。
连东明曲臂支着沉重的脑袋，难以抵挡地滑倒在摞高的书堆后，汗滩在桌面上，粘黏了一根根的发丝。
赵佳转动笔尖，偷偷时看这个神奇的男生，他桌面上随意地扔着98分的物理试卷，令人瞠目....他理科为什么那么好？他在梦些什么呢？他到底什么来头？他和傅欣.....什么关系？害羞那句话什么意思啊？赵佳迫不及待想一探究竟。
真奇怪，短短几天，自己居然被这个人害得好奇心那么重！关自己什么事？她迅速把这些想法甩到脑后。
熟悉的尖锐的高跟鞋，紧接破门而入的霸气，“醒醒，大中午的睡什么？午休时间是学习的，看看人家隔壁班！”讲台上传来岳宁的声音。
连东明惊得身子一抖，艰难地爬起来擦了把口水，迷惑着看着台上的女人，皱着眉头捋了一把头发，转头说，“你神仙啊，这天气居然不睡觉。她也是个神仙....午休就午休呗....”
赵佳淡淡地笑了笑，假装严肃地抬头听训。
岳宁拉着嗓子，撇着嘴的不快已经挂满了整张脸，“我先强调噢，高三学生，以学习为主，学校说这次晚会主题是高三学生成人礼！时间大概是下个月，大家随便搞一下就行了，下周出一个节目。来厉枝，拿一下资料。”
但下面瞬间被欢呼淹没。
“哇那是不是可以看妹子跳舞啊。”调皮的男生开始起哄。
“伯加多久没活动了？这几年冲业绩都冲傻了，总算有人性了。”
女孩快步跑上讲台，她顶天的俏皮哪吒头，系着蜜桃色的蝴蝶结，普通的头绳下也都被加上了可爱的贴布花毛毡。
她是厉枝，班上的文艺委员。
边上几个女生赶紧围上来。“快给我看看枝枝！”
“........”
连东明切换成了戏谑的语气，“哟，这个妹子漂亮啊，昨天怎么没注意到。”
“你现在发现也不迟，”赵佳反向一个冷漠的注视。
“别那么冷漠嘛，我这是在给江纪飞物色贴心小女郎。”
这家伙居然在和自己解释，但又觉得莫名反感，没点正事儿干吗....？这么好的成绩真是白瞎了。
岳宁继续说，“最后一次活动了，各位同学也都参与一下，一切听厉枝安排，但是我声明，耽误学习的事不许做。”严厉的她也难得换上了温柔的语气。
她注重到了角落里嬉笑的连东明，立马换了一副慈祥的表情，“东明啊，听说你钢琴挺好的？新同学可以向大家展示一下才华，不用害羞的嘛。”
几个女生转过头来，期待而仰慕的眼神直直盯住，连东明抓抓头，“我早上给赵佳表演过了啊。”接着用手肘戳了戳她，“对吧？”
霎时间气氛略有些凝固，但又充斥了暧昧的因子，有人私语、有人收回笑脸，有人惊讶。
“对....对...”赵佳尴尬地点头，想埋进厚厚的书里。
在摞起的书堆背后，连东明背对着她笑着。
（四）
赵佳坐在转向天台的楼梯间台阶上，从这里可以望到操场，成群结队的女孩们勾着手散步，边上是秃了一大片却茵茵的足球场。
远处的江，近处的树，一切散发着早秋生机的事物，当然秋天不会排斥吸纳此刻她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令人不悦的画面。
她很快在课间听到了不友善的风言风语，她最烦这些。
“她什么来头？这就攀上连东明了吗？”
“我看他不爽很久了，装什么清高啊！”
“这女的前两年都闷不作声，原来是在等大鱼，哇我还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呢！”
“哇你们不觉得她很会吗？别说一个连东明，之前楼下班的那个班长，被她一张优秀答题卡迷的半死，夸不夸张啊？不就是成绩好吗？”
“别说了，你们别惹错人，你们不知道连东明家里....”
“....”
赵佳竭力想把这些赶出脑海，不至于让自己烦恼。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为什么这家伙要给他增添那么多无端的烦恼....自以为是....
一瓶农夫山泉伸进了她的怀里，“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但是健康饮水总是没错的！”好熟悉的台词，迎面是一张清澈笑脸。
“厉枝？”赵佳抬头。
“嘿嘿，没想到吧？今天替他们扫包干区，看你一个人坐在上面，来看看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他们两个并不相熟，即使是同班同学，但赵佳寡言少语的性格，和任何人都称不上朋友。但在三天小斗一周大斗的班级里，厉枝这样没心没肺的性格倒也是让所有人都喜欢的活宝，包括赵佳，也并不排斥和她说上几句。
“谢谢。”
“其实我还是相信你跟他们口中所说的不一样的，没有必要把每个人都想的这么坏是不是？”
“也许吧。”
“他们只是....只是妒忌你！”
“妒忌我什么？”赵佳暗笑他们不了解自己的真实情况。
“妒忌你漂亮，妒忌你成绩好，妒忌你泡的到他们喜欢的男生，妒忌你可以特立独行不用逢迎谄媚，很多很多啊。哦！肯定还妒忌你的冷白皮！”厉枝咯咯地笑着。
赵佳没有笑，厉枝忙尴尬地收住，“不好笑啊，那换一个。”
“人家唯恐避之不及，你还撞我这枪口上？”
“我爸爸说做人要善良，每一个人都值得被关心的！”她的神色真挚而坚定。
“你爸爸肯定忽略了我这种情况。”
“美女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比别人更累一点哒，别太大压力，尤其是你这种成绩好的美女！”
赵佳缠绕着裤上的两缕线圈，无奈地笑了笑，“我可不是你说的什么美女，赶紧回去吧。”
厉枝自嗨地蹦哒起来，“诶那你改天能教我政治题吗？我烂死了呜呜呜——”
“所以你来安慰我是为了蹭一个老师？”
“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她不是没有勇气的懦夫，但三年前发生的事情挥之不去，她没有勇气开始任何新的人际关系。
为什么要再来一遍呢？让毫无包容性的蛀虫再钻进自己的生活里，只要她的生活越不堪，局外的观众就越欣喜若狂。
“赵佳也是陪酒女吧，跟她姑一样贱。”
“小心被骗哦，听说她妈也卷别省老板十几万跑了哈哈哈。”
“赵佳你要不要脸，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把她去夜店接烂醉如泥的姑妈的照片贴在了学校公告栏上——“新州三中赵佳，夜店公主的侄女！！”
挽着手的朋友都默契地撒开了她的手，“赵佳我觉得我们不适合做朋友了.....”
从抽屉里飞出来的苍蝇，寝室床上扔满了情趣用品，校外小路边的小混混抱着她抢上摩托车，厕所隔间泼进的脏水......
到初三冲刺的普通晚自习，墨水“恰好不小心”摊在了她辛辛苦苦抄了三天的笔记本上。
人的恶意远是十四五岁的女孩无法承受的。
所以悲伤不约而同地用极端的方式发泄。
她没法忘记自己是怎么崩溃地蹲在地上大哭，没法忘记周围的人是怎么不住的指指点点，更不可能忘记打火机和美工刀哪个更疼。
她转学了，从新州到绍城，她以为溺水的少女爬了出来，她直到现在还在瑟瑟发抖，试图抖干净自己身上每一根浸湿的汗毛。
其实要不是姑妈工作的那家夜总会倒闭了，带头的夜店总管说或许可以去绍城市看看，她也大概绝不可能没有这个机会离开。
“不就是不待见你吗？你以为你是白花花的钱啊谁见了你都喜欢，你不知道躲着？别烦我滚开。”姑妈每夜都会这样吼。
又会马上变成喝醉酒后哭哭啼啼地哀嚎，“佳佳.....姑姑不能没有你啊，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啊....姐姐你看看啊...”
赵佳佯装无事，佯装坚强，她可以每天若无其事的从铺满男女衣物的客厅走出门，可以比谁都努力地去当第一名，只是为了离开这个地方，只为了有一天等母亲出现，等母亲为她骄傲为她自豪...等有机会看见亲生父亲，有机会有一个家。
校长办处理退学手续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这么热烈挽留。的激情，男校长拖着她的手不放她走，因为她意味着三中唯一一个可以拿到中考状元的机会，意味着校长的奖金，意味着钱。
那一刻她不是没有犹豫，中考完再走，但她转头离开办公室门的那一秒，尖锐刺耳的声音再次熟悉地穿进耳膜，“什么货色？转到绍城陪她做三陪啊？臭婊子害得我丢钱！”
对啊，这才应该是他们对我的正确态度，她心想。
她也习惯了。
哪怕被所有人遗忘，做一个学校里隐形透明的泛泛之辈，这也是她能想到的可以接受的美好结局。
厉枝拍拍她的肩膀，把她从回忆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在想什么呢？”
沿江的马路上，夕阳为围墙划了一道金边，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装载了太多太多不可名状的情绪，跟着江水，流逝，溢出，奔向再也不回头的远方。
晚饭点一致往常的空荡，讲台前堆满了人，厉枝矮小的身影在乌泱的人头中拼命上下窜，主持着残存的秩序。
“慢慢拿，慢慢拿......”
赵佳沉默着回到座位上，收回对上面的目光，连东明不在，桌上显眼地放着一个浅蓝色纸袋，赫然摆着一张卡片：高一1班连东明表演用。
另一张桌上，空白。
上面的人散开后。讲台桌上留下一包塑料包好的群演服。被记号笔粗略地打上了她的名字，厉枝擦拭了一下忙碍的汗水，赶忙咽下刚入喉的水，“赵佳赵佳，”一个招呼的手势，“能不能回头你劝一下连东明别不配合呗，我都快疯了，小傅姐那边非说安排了节目给她，那我们班里他就不能参加了，”尴尬地抓抓头，“他不是想和你表演吗这......”。
傅欣？赵佳一团雾水，“没事，他早上开玩笑的！你安排吧。”
厉枝忽得扑上来一个熊抱，“哎哟你真好，爱你爱你。”一溜烟小跑开了，留下不知所措的女孩。
进伯加以来，她已经很久没牵扯进事关他人的问题，此刻一个个人名在她脑海中盘旋，是无所适从的感觉。
那天晚自习连东明很晚才回来，他大汗淋漓地抱着那块卡其色画板，“你干嘛去啦？”赵佳轻声说。
连东明立刻露出熟悉的狡猾的笑容，“这么关心我啊。”
边说边象征性地扒了一本书挡着，拍了拍脏兮兮的手，在桌下开了一包薯片，“太不关心我了唉，我是美术生好吗，当然要上课了，今天那个教室跟蒸桑拿一样......我都...”
“咳咳。”班长发出友好的警示，连东明立马调低音量，“我都热死了，”展示了一下被汗粘住的灰色T桖。
“噢”赵佳回应。
东明委屈地吐了吐舌头，桌上的纸袋分外显眼。
“这什么？”连东明把里面的衣服掏出来，精致的缝线及丝绸的内衬，纯黑的西装显然很和他相配，一看就不是普通的货色。
连东明撇了撇嘴，把袋子放在脚旁。
“赵佳，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跟我一起？”他挑了挑眉。
刚准备翻书的手愣在空中，不对啊，他都收到表演服了，为什么还找我？
但她这次选择拿出些许态度，“为什么选我？”
连东明收起了笑脸，这是赵佳认识他以来他最认真的样子，“你觉得你哪不如别人？在我看来你比起码这个班里的别人好无数倍。”
赵佳吃惊地想着，她思忖过无数种回答，想过用各种方法回绝连东明可能嬉皮笑脸的话。但这回无名的力量绊住了她，她没法开口说些什么。
只是对视。
东明唰得放下可恶的脸，笑嘻嘻地抓下巴。“我靠，赵佳，我这么真诚你都不感动一下，求求你嘛~你说你论小脸蛋儿还是那个什么小脾气都那么好，是吧？”
赵佳笑了，这次她笑的很灿烂，似乎是一种释然，他更喜欢这样的连东明。
她没在任何地方上过台，没和外人说过几句话，更没有容纳任何人进入她的世界，但面对这个奇怪的闯入他的生活的人，她居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好”。
她说。
她悄悄的说。
（五）
红棕色的偌大的书架，百来本藏书站齐得码着。没有旁的装饰，仅略显压抑的卡其色调的墙纸上挂着几张后现代的画。
漆皮沙发上悠然地坐着一个女生，自然散下的卷发披在肩头。
“哥，你这本书什么时候买的，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喜欢村上春树？”女孩摆了摆手中的《且听风吟》。
连东明面无表情地略过她，把拿在手上的书码回书架上，“你给我出去。”
女孩笑着站起来，单手撑在书架上双眼勾着连东明的侧脸，“爸回来了，他让你待会儿去偏厅吃饭。”
女孩轻轻用手指戳过他的后背向外走去，连东明被不适应的东西触碰，下意识避开一步，“傅欣你站住。”
回过头来，是还和早上一样红润的脸颊，头上稚嫩的发夹换成了略成熟的粗边发箍，“嗯？”
“这什么意思？”他提了提手里拎进来的浅蓝色袋子。
傅欣歪着头，“这个？我跟爸说想你一起表演，他就安排罗叔给我买了套衣服，我挺喜欢的，准备了一套相配的送你，你知道我本来其实不爱抛头露面的。”
“所以这次因为什么心态想参加？我不想戳穿你，但你不觉得不幼稚吗？”
“哦？你说说看？”傅欣抬眉道。
“你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我跟你站在一起，等于告诉连潮海我认了傅家的人做我妹妹，我不可能答应你的，你别恶心我。”
“只要爸开口答应我的事情，你有哪件是不想做的吗？哦不对，谁你敢不做吗？”她仍然挂着甜美的微笑。
“你拿连潮海压我？你觉得我怕他？”
“没有哦，哥哥，你是不怕他，但我我只知道你最听爸的话了。”傅欣压低声音，“毕竟....你还没拿到你妈妈的遗物不是吗？”
连东明强忍怒火，“傅欣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变成什么样？我只是想为我自己挣点东西！我妈是爸爸的妻子！我是爸爸的亲生女儿！这个家不是只有你连东明是连家人！”
“可你不姓连，傅如莲求连潮海再多次，你都不可能姓连。”
傅欣的脸僵在空中，甜甜的声音卡在嘴边，瞬时换成了轻蔑的语气，“所以和赵家玩让你觉得更刺激是吗？”
她一动不动注视着连东明，对方没有作出反应，但瞳中闪过震惊，惊恐，现在是愤怒。
“傅欣你真是厉害了，现在连我的朋友你都要调查是吗？”
“我只是帮哥哥看看身边有没有不干不净的东西，我这是在保护你。”
“你警告你嘴巴放干净点。”
“怎么？不让人说实话了吗？”
“你碰我的朋友，就从这个家滚出去，听见了吗。”
傅欣悠悠地转身，“你试试，”向楼下走去。
中年男子坐在饭桌翻看财经日报，身姿笔挺硬朗，颇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保姆罗嫂端着热乎的菜向餐桌上递。
没有抬眼，连东明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
傅如莲坐在男人身边，傅欣紧挨着傅如莲，都坐在连东明对面。
男人开口，“没忘记这个家还有个我吧。”
“......忘不了。”
男人·轻哼一声，“听说你又去你江叔的画室了？”
“嗯。”
男把筷子嘭地扔在桌上，“不成气的东西，我连潮海就养了你一个儿子，你不学学怎么帮我分忧，准备当个艺术家吗？你觉得自己的画值几个钱？废物！”
“潮海别动气呀。”傅如莲赶紧上前抚着男人后背。
“......”连东明不想理会，顾自扒饭。
“前几天我在洛杉矶给你找了个不错的商学院，早点过去吧，手续我去给你办。”男人接过罗嫂的新筷扒拉鱼肉。
“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连东明忍无可忍，皱着眉头发问。
男人捡了块鱼肉放进碗里，筷头指着连东明，“我没和你商量。”
傅欣接着话搭腔，“是啊哥哥，那个商学院我都一直想去呢，爸这么偏心，你还不懂事？”
“......你们没必要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干脆把戏班子搭在家里值当，你们觉得呢？”
气氛陷入了极深的死寂。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连东明的记忆里，小时候家住在乡下，是个历史悠久的水乡，那时的家庭好像是很温馨的，七岁，父亲成了业内最成功的企业家，带着他去了新州，巨大的成功，社会的期许，让父亲羞于将农妇妻子何金善露于公众面前。而事不遂愿，何金善隐瞒了肝癌，猝然病死在了家乡。
连海潮很快续弦，带上了和女人的孩子，傅欣。举家彻底迁向了新州。
当时因为不及时说出病情，癌细胞最后扩散到了子宫，生生拖死了没人知晓却已经足日成型的女胎，是连东明尚未面世的妹妹。
愧疚牵引下的弥补是人对所犯罪恶自以为是的最大迷惑性解药。
这当然包括连海潮微不足道的对何金善的愧疚。
连东明恨他父亲，在他心里，他从来没有家。
“赵佳，你在干嘛。”他默默的发送消息。
环城河的对面，老城区。女人干呕的声音在闷热的巷口回荡。赵佳拍着一个女人的后背，女人穿着亮片连衣裙，夸张的大卷，妩媚的红唇，一只手提高跟鞋，另一只手捂着胸口。
赵佳的姑妈长得艳丽大气，虽说是从业受人非议的女人，但因为难以掩盖姿色和唱歌的才气，巷子里的女人都叫她万姐。
“呕——”最后瘫倒在台阶上。
赵佳保持沉默，费劲地试图扛起女人。
女人搔搔凌乱不堪的头发，调动浑身力气般的转头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抽在赵佳脸上。
“婊子！你特么的亲娘给你留的钱呢！”
赵佳傻住了，疼痛感瞬间迅速红透了半边脸，但傻住倒不是因为一巴掌，而是母亲竟然给她留钱？
“什么钱？”她甚至忘记了因为疼痛而委屈。
女人大笑，“你别给我装傻奥！老娘现在缺钱花，你快，告诉姑妈好不好，姑妈求求你。”她又突然转成怜悯的语调。
“不是....我真的不知道。”
“佳佳，你说姑姑这些年，也没少你一分吃的穿的，你妈妈进去前亲口告诉我给你留了一笔救命钱。救你的命是命，姑姑的命也是命对不对？这回换你帮帮姑姑，行吗？”
“姑姑我真不知道....”
有一巴掌想都不想地打上来，“特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乘着酒劲，女人抡起路边的钢材棍子就往赵佳身上砸，“去你妈的母女俩合伙骗我是吧！我打！打死你算了你个赔钱货！看你临死了救不救你自己的命！”
夜一点点沉下去，赵佳只觉得身边一片死寂，万物归一，听不见任何声音。
屋外的雨下的滂沱，不断下坠的红色滴在石板路上，她手里紧紧地拽着什么空荡的东西,像幽灵一样游着，每一步沉重且虚弱，轰得瘫倒在地，皮肤和石粒间坚硬的碰撞，撕开了不小的伤口，眼睛开始闭上。
太锐利了，刺耳的辱骂声，此刻赵佳无法再相信自己这些年所受的苦楚还能得到回应。
恍惚间她看见了母亲，看见了一个人影.....
地上的手机屏幕弹出了信息，“赵佳，你在干嘛。”
“赵佳！赵佳！”是熟悉的声音，她感到身体被扶起，周遭柔软但无力，任由对方支配着自己移动。
连东明匆匆进教室，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热牛奶放在桌上，悄悄向左推了一推。
前排同学朗读书里夹杂着细碎的交谈，趴在书上的连东明不由皱了皱眉，睁开眼，左边没人，奇怪。
“你说...不是吧...有点可怜啊...”
“看不出来，泡男人真是有一手。”
“你们在说什么？”他忍不住拍了拍前桌的同学，几人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神色。
“别生气啊，我们就小道...小道消息。”男生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对面女生开始亮明手机界面，一张女孩被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摁住头在地上用钢棍打的极其模糊的偷拍照，女生是——赵佳。第二张赵佳被一个男生背着。
“你可别被的骗去，我们都.....”
没等说完，连东明抄起书包冲出教室。
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疯了一般撞开办公室的门，翻开蓝色文件夹里的学生档案，一行行，一字字。
在校门口一路狂奔甩开门卫，站在马路中央拦出租车，快点，再快点。
从伯加开往老城区，他难以想象赵佳经历了什么，他想到昨天傅欣说的话，此时此刻....
他只知道自己要在她身边，她需要自己，她出事了。
车窗外是绰绰的树影，青灰色的出租飞快的行进，连东明很乱，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团伙作案？□□谋杀？..........
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对赵佳的情感，好奇，同情，感同身受，那现在呢？连东明肯定，赵佳一定会成为他生命中很重要的角色。她肯定不会出事的，对，她不会。
穿梭在巷子里，头顶户户挂的衣服湿哒哒地落下沉重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溅起泥点，46弄18号，大门虚掩。
“赵佳？赵佳？”连东明大声叫唤着。
一排排屋子间，难以忍受的木材湿腐的气味浑杂了霉菌漫上肉类的恶臭，弥漫着肮脏浑浊的气氛。
连东明着急地拍打松破的铁皮门，“赵佳！赵佳你在家吗？”
一个中年妇女捧着一筐脏衣服踱到他边上，操着一口方言“哟，小伙子，昨天都传开了都呀！这个小姑娘被她自己姑姑打的嘞都进医院去了啦！我劝你啊，不要插手他们家的事情。”
连东明来不及思考，“哪个医院？”
妇女一下愣住了，“我看昨天晚上来的救护车好像是第一人民医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