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天色不知为何,总是阴气沉沉。乌云翻卷,如浓墨泼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黑云压城城欲摧,仿佛压得山头这座孤城都岌岌可危,连城墙仿佛都因此而将要坍塌,沉闷得喘不过气。

    远处天尽头,也似有闷雷滚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只听见“轰隆”一声,天地间瞬时大白,万物一片明亮,随即又暗了下去,令人不由得心惊胆颤。

    这一切似乎是在昭示着,会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城外远处的山坡上,有军队在此处安营扎寨。连绵的营帐被风吹得鼓起,军旗随风猎猎,旗帜上苍劲有力的“夏”字清晰可见。旗下炊烟袅袅,匈奴着装的士兵们正在享受战后胜利的喜悦,痛快地喝酒吃肉,大块朵颐。

    淡淡的饭菜香气混合着浓郁的酒香,其间热食散发出的白气萦绕在这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显得有些许烟雾缭绕。

    “哗啦啦——”

    不知何时,雨竟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驻军营帐间的白气被冰凉的雨水冲散。雨从孤城城楼上的茅草顶流淌过,沿着倾斜的草尖一泻而下,顺势砸在地上。

    孤城的城墙隐隐约约浸染着血色,顺着雨水渐渐冲淡。只见城门楼之上弓箭手的尸体七零八落,俨然一派血腥萧条景象。城中更是尸横遍野,断臂残骸,血流成河。

    此城,俨然成了一座死城。

    天尽头的闷雷翻涌着,雷声轰鸣,似乎越来越近。

    这样的雷声,又伴随着淋沥的雨声,难免会扰人清梦,不得安宁。

    *

    临安城内,雨势不减依旧来势汹汹,伴着电闪雷鸣。

    巍峨的皇城静静矗立在这瓢泼大雨之中。

    御书房宫门大敞,冷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气不断从大门口涌入内殿,吹得书房帘帐微微晃动。

    萧承明戴着琉璃单边镜,坐在龙书案前。油灯里燃烧着的光芒闪烁,照在他那张冷峻阴翳的脸上。微微跳跃的光亮让他背后的影子也跟着一起晃动。

    萧承明双目紧紧盯着案上这几份打开的塘报和密信,他反复翻看了许久,眉头更是不知觉地紧皱,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朝中几位文臣,全部都颔首立在殿前。

    前月,戎狄重挑战事,举兵犯境。朝中两位将军程子建、赵构自行请命率兵御敌并传回塘报,汇报说前线战势稳定,似有胜利之势。然而才不过一日,麒麟内卫传来急报,程子建等人战败以身殉国。赵构叛国投敌,现已失踪,而齐城已然失守。

    萧承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不确定,这其中的情报有几分真几分假,而他也不确定,眼前的这趟浑水到底有多深。

    于是萧承明将塘报和书信甩了出去,然后作势狠狠用力地拍了一下桌案,声音里透出些许恼怒:“诸位都给朕好好看看,这上面可写的是什么?”他挥了挥龙袍,走下殿前,对站着的那几位朝臣厉声斥道,“要是这密信往来倘若为真,尔等应当如何?”

    萧承明顿了顿,又冷笑一声,随即挑眉继续说道:“好啊,这朝中将臣是不是个个都觉得朕已年老体衰,无力御驾亲征,便可如此戏弄君王?”

    御书房中的这几位朝臣,对前线战事只是略有耳闻,但凭借自己在各处的眼线和蛛丝马迹也有了一定的推断。即便如此,到底是赵构通敌叛国,还是另有缘由,谁都不敢妄言。

    朝堂局势波谲云诡,谁都不愿得罪君王,也不愿得罪手握大权的重臣。

    眼下听皇帝所言,个个都不敢直视君王,被吓得跪下叩首,直呼“圣上息怒”,紧接着便浑身打颤,噤声不语。

    窗外寒风呜咽。朝臣跪倒的影子也随风跳动着。

    萧承明本是还要痛斥一番的。可这时一太监从殿外急冲冲地走了进来,附在萧承明的耳边说了几句。萧承明顿时心中咯噔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惊慌之色,竟抬手一挥,急冲冲地往御书房外走:“来人!摆驾铜雀楼!”

    御书房内被撇下的大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知是该等候还是该告退。

    *

    临安城,朱雀门。东南处,铜雀楼。

    到了铜雀楼,萧承明连忙下驾,抬头便望向楼上的那抹身影,心中倍感焦灼,于是浑然不顾皇袍湿身,也不听太监侍女等人阻挠,直奔楼上而去。

    铜雀楼是为皇后谢氏祈福修行所建,整栋楼共有九层,每层楼都有着不同的布局和设计。其中多是雕刻着精细华丽的卷云纹和莲花纹样,内置有铜雀装饰和列位佛像。

    其内室宽广,由低往高走,空间就越是狭隘。其间廊腰缦回,楼梯从楼中心曲折穿过。

    而楼的最顶层,可鸟瞰整个临安城。待明月照长空,若是彼时立于楼台之上,伸手便可摘星。

    萧承明到了顶层,推门入室,便一眼瞧见墙上高悬着一幅人物立轴,那是他加冠后亲手画的画像。画中女子鹤袍加身,眉目低垂,立于楼台之上,清冷的五官中偏偏透露着一丝悲悯,恍若仙人。

    萧承明多看了两眼,便匆忙越过帘帐进入内室。

    内里陈设简单,一张洛水红莲图的三面屏障立于眼前,上垂帷幄,风雅至极。绕过屏风,也就有临窗处还有一案一榻。只见一女子一袭凤袍,身披狐裘,头戴凤冠,手执白子,跽坐在榻上自弈。

    萧承明见她无恙,心中便松了一口气,向身前身后的太监侍女挥手,示意其退下。接着便蹙眉开口问道:“皇后这回请朕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谢惋盈闻声起身,向他轻轻一鞠以示行礼,低首致歉:“臣只是想与陛下对弈,并无其他心思,望陛下海涵。”

    她抬头,见萧承明额上有汗,龙袍也早已湿透,便愣了一下,翁声补充道:“陛下应当打伞过来的。”

    她还是如此。不称妾,只称臣。

    萧承明突然想起初见时,他在卫远伯府上见到谢惋盈的第一面。

    那时父皇的圣旨已下,将谢氏之女指婚于他。早就听闻此女有咏絮之才,林下之风,堪比前朝女官苏显儿。此人从出生起便是临安城的一道风景,年纪越长,景致愈妙。三岁识字,四岁诵诗。十六岁时便在父皇面前吟诵一首《临安赋》以讽谏怨刺。自那以后,谢惋盈的名号便不胫而走,名冠京华。

    好奇使他鬼使神差地应了卫远伯府的宴请。

    原本是在后花园迷了路,却刚好转角遇见在石桌上自弈的她。

    那时的谢惋盈长身坐于石桌前,棋子在她纤细白皙的两指间打转。

    她一手枕头,身无赘物,也没有多余的耳饰发簪。只有一身卷云纹白鹤袍,由玉带束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看起来格外乖巧温顺。谢惋盈容貌姣好,蛾眉婉转,眼底带笑,一股浑然天成的温煦流淌在低眉敛目间。

    萧承明此刻站在花树下望着她,忽然一阵风吹去,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一些花瓣吹至谢惋盈的发间,一时竟美得动人心魄。

    这阵风却是吹动了少年的心弦。

    他开始期待把这样的女娘娶回家。那时也许,他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

    萧承明见了她的模样本是要离去的,于是准备转身离开。

    “啪——”谁曾想心慌意乱之下,他匆匆转身时竟不小心踩着了一截枯枝,顿时传出清脆的声音。

    “谁!”

    一张巴掌大的脸抬起头来,她微微仰起脸看他,眼神温和而澄澈,带着一丝丝惊讶。

    “太子殿下?”

    萧承明对上她目光,作势咳嗽了一声,眼睛稍稍避开她些许,才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谢惋盈没有先回答,只是伸手作邀,示意萧承明入座与其对弈。两人一方拾黑,一方拾白,各自将棋子重新入钵。

    “应家父宴请之人,想必定都是非富即贵。殿下虽衣着常服,可所佩香囊乃是特有的金丝缕线所制,更何况所携玉佩又是镌刻有字的羊脂白玉。再者,韫之听闻殿下有男生女相之貌,风姿绰约,韫之便斗胆猜了猜。还请殿下见谅。”

    谢惋盈说完此句后顿了顿,看着他在棋盘上先落了一子,才落下白子,接着不紧不慢地又道,“殿下若是因圣上指婚前来,恐怕是失望了。韫之贪恋这书中繁华,山海湖川,恐不愿作茧自缚于这重重宫墙之间。若非得逼韫之选,韫之也宁做臣子,不做姬妾。”

    “若是此番皇命难违,韫之便只好自刎谢罪,以死明志。这样,也好留殿下一个清誉。”说完,她神情依旧淡泊自如,并无丝毫赧颜的姿态。

    见谢氏女回答得如此不卑不亢又坚定不移,萧承明折服了。

    果真是个奇女子。

    不同于其他女眷的娇纵或是温婉,谢惋盈身上,更多的是君子风度,圣贤遗风。不争不抢,不卑不亢,而且还腹有诗书气自华。因此无论何时,她都如竹如兰,宁静淡泊,镇定自若。

    萧承明执着黑子,细细审度棋局,心里又被谢惋盈的之前一番话扰乱,实在忍不住,便对她道了心里话:“卫远伯将你养得极好。”

    “不,”谢惋盈摇头道,“恰是养得不好。”

    “天下如韫之这样的女子本可比比皆是。可正是爹娘养得不好,不以《女诫》、《女德》之类来折损韫之,韫之才能有机会如这般离经叛道,读得了那些诗书礼易,经史子集,观得了这江湖河海、日月山川。若是真养得好,那韫之便与寻常人家的女娥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闭闺阁中,一样的知书达理、端庄贤淑。至此丢了名失了姓,沦为诸多男子的附庸。可能最后史传稷官的笔墨落在编纂的史书上,囹圄一生也只是短短一句:谢氏,某人之妻而已。”

    “殿下,该你落子了。”

    *

    “陛下,该你落子了。”萧承明渐渐回过神来,望着眼前之人。

    命运向来不公,先帝恐卫远伯功高震主,便设局引其犯下通敌之罪,抄了谢氏满门,只剩下和他有婚约的谢惋盈逃过一劫。

    而她活着,便意味着她不得不嫁。

    最终他还是如愿了,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仅管是以最卑劣不耻的方式。

    只不过一切来得太曲折。

    原定婚嫁那日,谢惋盈一身白衣丧服,拒不更衣以此来抵抗圣意。如此,他还是求着父皇让她服丧期满后再嫁。为此他被父皇罚跪在承恩殿前的雪地里,跪到险些落下残疾;她本是要入后宫学礼仪的,他亦不忍蹉跎她,便跪求母后恩典;待父皇薨后他及位,他便不顾群臣阻拦,如约娶她当了皇后,以开国以来都未曾有的仪式。

    即便如此,她还是对他冷眼相看。

    纵使生了婉宜公主也是如此。不过谢惋盈的脸上就此多了抹淡淡的笑意,淡到让人抓不着,摸不透。后来,婉宜嫁于旁人后不久因病逝世,萧承明才第一次见到她有了多余的情绪。

    他第一次见她哭。

    她亦是第一次悲痛到晕厥过去。

    她第二次哭则是他参与陷害卫远伯的事情败露。东窗事发,谢惋盈为此举剑自刎。

    那时她哭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群臣让婉宜出嫁,他便拟旨让她随便嫁人。为什么他要构陷她爹爹,要屠戮她家满门。为什么明知她厌弃宫廷,却偏要将她困在这里,生不得也死不得。

    谢惋盈哭肿着眼,字字泣诉,字字诛心。

    他无法回答。

    眼看着她提剑自刎,萧承明便慌忙间抱住她,派人速传太医来为她包扎止血。

    那时他觉得,自己狼狈得不像个帝王。

    再后来,死里逃生的谢惋盈又想遁入空门,他便派人修了铜雀楼,让她清静自在,潜心念佛。

    他知道自己自私,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铜雀楼。

    铜雀春深,而他想借此来锁住一只鹤,一只想翱翔于山水间的孤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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