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萧承明平日与人对弈,旁人皆因他是皇帝而委曲求全,最终不免都是赢多输少。可谢惋盈素来不会留半分情,只见她步步为营,紧逼萧承明。

    不过数十回合,白子便已将黑子封死。

    萧承明自认已是走投无路,又不甘心就此认输。就在他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刻,他竟忍不住抬头去看谢惋盈。

    只见她侧头望向窗外,眉宇之间依旧一如既往的淡泊平和。

    风裹挟着潮湿的水气,吹得屏帐上的帷幔微微晃动。她鬓边的碎发也随着风荡漾。

    他一时入了神,恍然回到初见那日的场景。

    谢惋盈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向萧承明,将手中棋子投还于棋钵之中,随即朱唇轻启,道:

    “陛下,你输了。”

    声音也一如当初对弈,连语气都丝毫不差。

    只是称呼变了。

    而她,似乎也多几分倦怠。

    萧承明愣了片刻,拂袖道:“无妨。”

    可此时谢惋盈却是直摇头。接着她竟是“噗”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韫之!”萧承明吓坏了。他竟不知皇后何时染了病疾,甚至早已病入膏肓。

    他起身跨步来到谢惋盈面前,伸手将虚弱得快要倒下的她揽入怀里,将她的手握住。

    萧承明一时乱了阵脚,只能红着眼睛,紧紧握住她的手,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慌乱地大叫道:“太医……来人!快宣太医!”

    谢惋盈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头已经晕厥,可她却还是在摇头。

    她不顾身上沾染上的血,将一只手从萧承明手中抽了出来,然后伸手,似乎是想要去触摸他的脸。于是萧承明下意识躬下身来,贴近了些。

    可谁知,只是刹那间,谢惋盈的手指竟然是触到了她头上的发钗。那一刻,她将其从发间拔出,随即攥紧了朝萧承明的心口捅了过去!

    经过打磨的发钗,没入近在咫尺的血肉之躯。鲜血从龙袍上晕开一片。

    谢惋盈深知自己因忧思过度,心力交瘁,心疾便越来越严重。而成为一国之母后,她又因婉宜的死和卫远伯案的真相而终日悲苦、忧惧。

    如今自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但她一直在等这一刻。自从她知萧承明参与构陷父亲那时起,她便一直在等这一天。

    阿爹阿娘、阿兄阿姐,还有她的婉宜……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终于崩断了。谢惋盈堆积在心口的所有情绪,尽数奔涌而出,再也无法自抑。

    她强撑着意识,躺在他的怀里,眼睛分明含着泪,眼神里透露出一股执拗和疯狂,可一时竟又笑得灿烂。

    谢惋盈一字一句地笑道:“齐城、赵构……是陛下输了。”

    话出口的刹那,谢惋盈竟然从这其中品尝出了一种近乎报复的痛快和终于解脱的释然。酣畅淋漓,好生痛快。

    此刻,她闭上眼。一颗滚烫的泪从眼角落下。

    她终于要结束这场悲剧了。

    意识消散前,她还在想,她大概做得不好,这一生自己负了太多人,却还是没能让眼前这个人死在她前面。后续史书上寥寥几笔大抵也不会提起这件事,而她,则被一辈子锁在皇后这个称谓里。

    糊模中,她见到许多人。

    太监苏鹤亭,太医院院判晏青,骠骑大将军叶逐流,大理寺卿周棠,还有远赴戎狄的永宁长公主萧兰芝……

    她从来不算是一个好人。为了复仇,她利用过太多人。

    仔细想来,或许本是她心太脏。她一心引诱苏鹤亭,却不想他甘心为她自戕以证她清白;她利用叶逐流踩着他血亲尸骨上位,他却选择助她通敌叛国;她胁迫周棠从她,毁了他一世清誉,如今也要赴黄泉与他相见。

    有的债,只能来世偿了。

    萧承明如在梦中一般,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一时如坠冰窟,浑身冰凉得发颤。连谢惋盈刺他都毫无知觉。

    齐城,赵构,通敌,皇后。他从未想过她会如此恨他,甚至潜心计划,不惜通敌叛国。

    萧承明愣愣地目视她,眼睛里尽是茫然。

    他缓缓看向他的胸口。

    对了,这是他赐给她的鹤金钗,钗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鹤。那时,还是他亲手给她戴上的。如今这把金钗插在他的心口处,他却忘了疼痛。

    他不明白,可他又忍不住想笑,笑自己痴情错付,笑自己无昧无能。为了能在这宫闱里活下去,他杀父母,杀兄弟,杀子女,杀师友。拥他者,他负尽;挡他者,他杀尽。可到头来,从傀儡太子到现在手握皇权,萧承明却还是失去了所有。原本他以为,在这不见天日的宫寐之中,至少她还是他的。结果到头来却全是虚妄。

    被萧承明慌忙间传唤进来的太监侍女刚进来,就被眼前这一景象吓了一跳,随即便连滚带爬地去寻太医去。

    整个铜雀楼,又只剩下他和她二人。

    萧承明被弄出来的动静拉回了思绪。被刺伤处还在流淌着血,他疼得直流冷汗,然而他却是伸手去抱谢惋盈,如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萧承明眼里闪着泪,固执地喃喃道:“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可正是这一抱,让他发现,谢惋盈似乎早已没了气息。

    他伸手一探,可这人再也没有鼻息涌动了。

    萧承明颓然地松开了双手,低头呆望窗外。谢惋盈的尸身就此倒了下去,金钗落地,金步瑶也因此跌坠。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飘泼。轰然一声,窗外竟响起一声惊天炸雷,震得铜雀楼都抖了抖。

    萧承明见此笑了,红着眼开始狂笑。最终他如一头困兽一般,身体里爆发出一种力量,像是年少时那般捂着脸拗哭了起来,浑身发着抖,绝望地哭喊着,声嘶力竭,绝望而无助。

    “啊——”

    他的手上全是鲜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谢惋盈的。

    《旧梁书》上记载,熙宁二十三年,北夏举兵犯境,程子建、赵构等人请命率兵御敌。然,赵构叛国投敌,程子建以身殉国,梁军全军覆没。齐城失守。

    同年同月,大梁皇后谢氏,殁。举国齐丧,厚葬于皇陵。

    前尘已尽,过往云烟,皆成追忆。

    *

    真疼。

    谢惋盈浑浑噩噩,下意识费力地睁开眼来。

    一睁眼,入眼的便是入口是青灰色的繁复花纹的帐顶,就连这床也同她少时的床塌别无二致。谢惋盈心想,这死前的幻觉,未免也太真实。

    片刻后,直至她揉头缓缓起身,她才发现,这一切,过于真实了。

    谢惋盈环视室内,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但年少时的熟悉感很快便被唤醒。这是她少时的住处。

    她仔仔细细地将周围目扫了个遍,确认了这就是自己的房间布局,而且还是当初她尚未与萧承明缔造婚约前的模样。拔步床,美人榻,铜鹤炉,八角宫灯,花架上还摆着一盆开得正茂的幽兰。这里处处都刻着她曾经的印记。

    突然间,谢惋盈明白了什么,猝然起身,外衣也没披,就跌跌撞撞地跑去床塌旁的妆奁前。

    她死盯着镜架上那块铜镜里的自己。

    里面的少年未脱稚气,分明还是个孩子模样,只是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属于少年人的老成、疲倦。

    她证实了自己刚刚的念头,骤然呆坐在镜台前,像是失了魂似的。

    随即,泪便不自主地从她眼里落了下来。

    世人皆说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如今她经历了这般乾坤颠倒之事,倒也是无法分清,这究竟是黄梁枕梦,还是算作前尘已尽,流年尽覆。

    好在一切皆可重新来过。

    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今世种种,皆是今日生。

    外屋的两个丫鬟本是伏在外间里睡觉的,却被谢惋盈弄出来的动静给吵醒了。她俩起身来,共同掀开珠帘,便看见谢惋盈坐在妆奁前落泪。二人被吓了一跳,连忙来到谢惋盈跟前。其中一人拿出丝帕便伸手为她擦泪。

    “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谢惋盈抬眸。

    两个丫鬟还是十四五岁的模样,神情皆憨态可掬。一人身穿桃红绣纹襦裙,腰系嫩绿缎面袄褂,梳着双丫髻,眼神里流露出机敏灵动;而另一人则头顶双平髺,眉目清秀温柔,身着一袭淡紫广绣罗裙。二人头上皆用宝石、丝带加以点缀。

    谢惋盈还记得她俩。

    空青、辛夷。

    两人皆是从小伺候自己的丫头。后来卫远伯府被抄,辛夷侥幸被谴散离了府,而最是伶俐的空青,却念及教养之恩不愿离去,伴她入了宫。

    渐渐地,空青开始为她整日发愁,眼睛流动着的光也黯淡了许多。

    *

    空青是姜雪宁认识过的所有人里最奇怪的一个。

    她本是她的贴身丫鬟,一直以来都沉默寡言,可怜兮兮的,谁知一朝跌进水里生了场大病,竟突然大变了性情,从此便变得聪明伶俐、开朗活泼起来。

    谢惋盈听她讲过她生病时经历过的梦,尽是新奇玩意,什么海外夷国什么高楼大厦等等。她还说过,自己根本不是空青,自己是穿越而来也不属于这个世界之类这样的糊涂话。

    曾经的谢惋盈不信,如今一朝梦回,她却信了。

    这便是空青口中曾经提到过的所谓的“重生”了吧。

    话说回来,她对空青有愧。

    黄梁一梦,流年往覆。她自己倒是重新来过,只是在这梦中苦了空青。

    自己曾在临死之前嘱托空青,让她将自己的骨灰抛洒入这大梁的山川江海之中,以求死后安宁自由。

    空青含泪答应。

    可在自己死后,这一请求被萧承明拒绝,并坚持将她的尸骨葬入皇陵。

    生前他将她囚禁,死后他也将自己禁锢在皇陵之中,不得自由。

    空青无奈,却是念及主仆情谊、姐妹情深,竟自愿向萧承明请命,自请去皇陵守陵。不得婚配,不得善终,此生亦不得离开皇陵半步。

    如此这般,再看着眼前的可人儿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谢惋盈鼻子一酸,又忍不住落泪。

    空青和辛夷倒是慌了,连忙簇着谢惋盈,连声询问道:“姑娘这好端端的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谢惋盈拂袖擦了擦泪,摇头。

    “无事,”她思索了一番,顿了顿,本想询问点什么的,可听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韫之!”脚步声响起,满是急切。这声关怀的唤声让她鼻子发酸,心里不知不觉为其一震,眼泪顿时泉涌而出。

    这声音谢惋盈熟悉得让她落泪。

    是阿姊。

    她的阿姐,她最好的阿姐,谢兰殊。

    前世记忆在脑海中翻涌。谢惋盈恍惚朦胧间,竟又回到当初儿时,与谢兰殊一同吃饭睡觉、躲在被窝里说真心话的那些日子。

    谢惋盈含着泪,一时竟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头扑进前来的妇人怀里泣不成声。

    妇人被她吓了一跳,“韫之怎么了?可是头又疼了?”谢惋盈牢牢抱住她,依偎在她的怀里,贪恋地享受姐姐特有的味道。

    真的是阿姐。直到那个温热柔软的身体被谢惋盈抱住之后,她才认清了这个事实。于是眼泪忍不住肆意地流淌起来,她终于忍不住哭了。“阿姐……”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张开双臂,将那妇人牢牢的抱住,从此再也不肯撒手了。

    “韫之?”谢兰殊带着几分担忧唤她。“阿姐我没事……”谢惋盈在姐姐的怀里蹭了蹭,带着浓浓的鼻音说道。

    感觉到衣襟的湿意,谢兰殊脸上浮现一丝笑,又有一丝无奈。她抱着妹妹谢惋盈,抚摸着妹妹的头,任由她大哭着,只是柔声地安慰着,不时嗔怪道:“你呀,怎么又哭了?嗯?”

    “阿姐,”谢惋盈再一次紧紧抱住她,感受姐姐真实的存在,喃喃道,“我好想你。”

    谢兰殊失笑,扶起她,伸手在她鼻尖轻轻刮了下:“你呀,从小吃饭睡觉都想跟姐姐在一起,难不成就因为姐姐出嫁便看不到了,便这么伤心?那以后岂不是天天哭成个泪人。”

    谢惋盈被那个温暖的怀抱推开,又重新睁开了眼睛。她抬头,眼前出现的那个妇人,芙蓉面,杏眼,端庄秀丽之中带着些许英气,只是现在带了儿分病容,关切之色满满地堆在她的眸中。

    谢兰殊的眼神让谢惋盈心里一酸。

    她竟不知此时阿姐已经嫁为人妇了,只见阿姐她脸色苍白憔悴却依旧带着笑。她推算,这个时候初嫁人的阿姐应该才十八岁,看上去却像是憔悴了许多。嫁予他人、打理伯府给她原本清丽的容貌上过早地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可等自己名冠京城,能够自力更生的时候,姐姐却看不到了。

    阿姐本来就早早患病,听闻卫远伯府一案更是忧思郁疾、气急攻心,最后在狱中暴毙而亡,一张草席裹尸便随随便便地丢在了乱葬岗。

    她的姐姐,便这样芳魂永逝。

    谢惋盈眼泪又涌了出来,她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道:“如果能永远看着阿姐,韫之愿意天天为姐姐落泪。”

    谢兰殊笑出声,点了她的鼻尖一下:“别说傻话!”

    谢惋盈看着她,神色恍惚,没有说话。

    她想到阿姐前世的结局,心想,既已重生一世,不要重蹈覆辙了。

    哪怕且行且看,也莫像前世一样。

    蜉蝣撼树,即便只是撼落一片叶子,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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