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未停。将近次日午时才有些许放晴。

    阳光破云,细细碎碎的照在庭中,亮了空中的尘埃,镀上绒毛。

    江清郁坐在桌前写诗。尚未梳妆的她长发散乱披肩,发鬓微乱,她随意拢了一下碎发便勾出一幅美人图来。

    旁边堆满了书卷,香炉慢慢的吐出香气。

    墨研匀,纸展平。一撇一捺,一勾一划。

    喻栀提着壶茶走到她身旁,替她倒好茶水。小小一杯,却是澄澈。

    茶香四溢房间,墨香、茶香、书卷气糅杂在一起,伴着透过纱窗漏进的一丝阳光。

    倘若是寻常,这算得上好时光,悠闲惬意,可眼下并非如此。

    “歆欤,茶温刚好,你记得润一润嗓子,莫要喝凉的,”喻栀站在一旁卷着书卷说,不忘回首看一看江清郁,彼时江清郁还在写字,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听见了,喻栀看她来回往复写着几句话,不明其意,道,“忙活一早上了,又是翻书又是研墨的,写什么呢?”

    喻栀不识字,可她抱着手中的书卷,若有所思。

    《诗经》她还是知晓的。只是看不懂江清郁在写什么。

    江清郁写下最后一句,闻言便挂了笔,抚平宣纸的边角,端起手边的茶来抿了一小口,像是拒绝回答,又像是不可言说。微微弯了下眼,似乎在笑。

    她放下茶杯,白瓷叮咚一声清响,温水给尚未点绛的唇染了些血色,唇齿间弥留着桃花的香味。

    甘露、桃花、清茶。此时是夏日,山寺桃花始盛开,这便是仅剩的一些芳菲,让人追忆春天,那个烂漫的时节。

    此时能喝到山顶桃花、清晨甘露必是不易,喻栀不解其意,而江清郁早已明了。

    “喻姐姐糊涂了,这碗好茶水早就替小妹告诉你了,”江清郁指着茶杯,抬头看向喻栀,“可记得这桃花,这甘露是从何处来?”

    喻栀愣了一下,若有所思。

    这是清晨取井水时泡茶时,恰逢府里奴婢特意叩门送上的。

    她怔住,突然明白了什么,正想脱口而出,却见江清郁缓缓接了下去,“姐姐想是明白了,天光尚好,小妹也不打哑谜了,可姐姐也知道我们这些年来的处境,可曾享用过这些?可曾有府里人亲自上门…?”她顿了顿,留了一些余地,免得喻栀恼怒。

    喻栀沉默了,心里的怒气像是火花,滋啦一声,又说道,“府上现如今用得着小姐了,想拿小姐当棋码,才来特意讨好?”她轻声说着,可火花闪在心里,烧的她不耐烦,于是又拉高了声音,“我该说什么?府上如今想起小姐了?偏偏这时候?早知如此,我今早便该闭门谢客的。”

    感觉自己做错了事。

    她拿起了茶杯,小小一个,用帕子擦了一翻。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江清郁捏了捏太阳穴,想起喻栀那点心思,对喻栀说,“不必,既然是好意,我们便心领了,若是不领,想必结局也是一样的,”她接道,慢慢的托了一片纸,摊开在桌面上。

    “该死。”喻栀道。她心中还是过意不去。

    “姐姐方才问我,在写什么,”江清郁拿来一本诗经,转开了话题,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江清郁笑了一下,又低声念了几句。

    “桃花、桃花烂漫、之子于归,姑娘嫁过门呀……”

    喻栀自然是听懂了,可此刻听着从小看大的妹妹慢慢的念出这首诗,诉着莫名其妙的情,即将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心像是被人轻轻叩击、像是被轻轻的捏了一下。不疼,但却涌上酸意。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首诗讲的是……”

    江清郁指着一个又一个写下的文字,方才的桃花香弥留在唇齿间,少女的生命就变成诗里的桃叶、桃花、桃树,飞舞、绽放、生根在舌尖,心田。

    可她仍在说着这份美好。

    喻栀感觉眼前有些雾气,她抬手抹了抹眼,有湿润的泪擦过手背。

    “其实我不喜欢这首诗,甚至说,我很厌恶。”江清郁揉碎诗笺,肆意丢在一边,“女子便一定要相夫教子吗?宜其家室,宜其家室?”

    这番话算得上是大胆,甚至是离经叛道。闺阁之中说出这番话来。可喻栀并未阻止,只是听着。

    江清郁再次念叨了几句,开始笑起来。

    喻栀放下了手,感觉眼前的江清郁悄悄变了,似又未变,她望着她的眼,看不见方才吟诵满山桃花,只看见逐渐燎原的星火。

    揉碎的纸笺墨迹未干,此时江清郁手上蹭上了点点黑墨,可她丝毫不在意,反而是拿起了桌上更多的誊抄好的诗篇,重新提起了笔。

    而此刻,她拿起的是朱砂,而非奚墨。

    纸上早已画好了墨绿青山,是幅上好的山水画。

    而江清郁蘸了蘸朱砂,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先是分散地点上了红点,慢慢的勾勒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喻栀看的出神,江清郁也画的愈发沉醉。

    桃花漫青山,柳绿桃红,绚烂夺目,占满了整幅画卷。那惊心动魄的美让人沉醉而向往。

    此春景也。

    春风吹起飞花、飘絮、柳叶,散在空中、山道、悠悠江水中。

    喻栀以为这幅作品早已完成,而江清郁却夺过了朱砂,高举手中。

    “喻姐姐,这样的春景很美,”江清郁愉快地说,她看上去有些疯狂,“心旷神怡,江南好景。你觉得呢?”

    喻栀没回话,她此刻摸不透江清郁。或者说十余年来,第一次看不透江清郁,第一次窥见另一面。

    江清郁也不理睬,只是心情颇好的笑了一声,随后又说道,“可我说过,这是我最讨厌的景物。”

    “所以呢……”她停了一下,将手中盛着朱砂的皿微微扭转了一度,“我会毁掉的。因为我不喜欢。因为我讨厌。”

    朱砂漏下一滴,渗透在白纸间,像是猩红的血。

    触目惊心,像是画卷中的不速之客。轻而易举的破碎了满目春光。

    江清郁发狠的全部扭转过来,迅速一泼。

    一道红痕。

    血染春景图。

    亦或是火烧桃花景。

    喻栀的瞳孔微缩,像是被眼前的一切刺了一下。可心里的酸意却不知为何止住了。

    这是不一样的江清郁,十余年来从未见过。

    江清郁慢条斯理地卷起了画,举手投足间是优雅,若是忽略了方才所为,那必然是气质出众的闺秀,而此时她的手上满是朱砂,却丝毫不在意。

    “喻栀,烧了这幅画。”

    “亲手毁掉吧。”

    江清郁将画卷放入喻栀手中,莫名一笑。

    “烧掉之后,帮我梳妆打扮一番,将那正红色的衣裳取来,”江清郁捧起一枚铜镜,摩挲着花纹,拿着胭脂开始涂抹着上唇,轻轻抿着溢出的花汁。仿佛又在做那幅画,“今日我有喜事。”

    胭脂与朱砂混在一起,火舌亲吻着,舔舐着艳丽的画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灼灼其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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