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江南孟夏暑气至多，只是河湖多处水汽厚重，夜晚云雾氤氲蒸腾，又凝在草木之上结为霜寒，连带着教于河湖侧岸走动的人都衣衫略略湿凉。
封恶乾坤袋内邪祟怨气冲天，几个门生连施几道禁制仍有将出之势，惹得看顾的年轻弟子额上直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前行走的身影终于回了身，抬手打来一道禁制，充盈的灵力如出手者般冰冷生狠，霎时将邪妄宵小压制得毫无动静。
门生长吁一口气，终于顾得上将额上的微汗与鼻尖沾上的露水一并揩去，连声道“多谢师姐”。那人衣衫上的银月暗纹随身侧枝叶上的露珠一同在月光下闪着轻辉，却是映着半边夜色的双眸更明亮三分。谢昭惜将冰凉的指尖拢在掌心，轻声低应。
她继续前行，身后的弟子皆与她相隔一丈有余，三两抱团行在一处，不敢靠近。
谢昭惜不仅于玄门内有不好相与之名，于越州之内更是。先前时日，她之上兄姊俱全，宗族事务由他们打理得甚好，她只顾随心所欲做事便是。只是近来谢怀瑾承继宗主之位，谢临钰少不得加以辅助，往日归于他的携门生外出历练之事便落与了谢昭惜。
她独来独往惯了，出手向来不顾旁人，此番骤然带上十数人，顾及此事，索性甩手只任由门生自己除祟，偶尔在他们自顾不全时兜底。这几日修为渐复灵力充盈，只出手几招几式，倒也居然教门生肃然多了几分敬意。
修为恢复了，她自然不再频频催动秘术，连五感都清明起来，甚至于觉察不远处的响动。
又是缚仙网困住了三两宵小。门生便要上去将那网解开收服邪祟，却见一柄剑破空而来，剑气锐利难挡，其主修为可见一斑，眼看就要往人身上而去。小弟子年纪尚轻，不曾有过此等命悬一线之遭遇，一时竟怔愣在原地，挪不开步子，只吓得面色发白。
“珵——”
金石相撞之声清亮作响，玄铁剑锋相擦而过，留下一地剑光与余声。
谢昭惜催剑将那柄剑格开，两道剑气交错划破了缚仙网，怨鬼立即四散着逃窜开。
她有少许心烦，示意门生前去追赶，自己召剑归鞘，抬眼泄出的的眸光料峭生寒，冷冷看着那人走近。
“我道是谁，竟有如此修为。原来是谢姑娘。方才见到邪祟，一时没注意其旁有人，贸然出手，实是失礼。谢姑娘勿怪。”那少女言笑晏晏，肤色白皙，娇俏的面颊如繁花般教人满心馥郁，是极漂亮的一张面庞，同她领口的烈阳纹一般明艳。她行至谢昭惜面前站定，颜色竟不输分毫。
果真是一人如花，一人似月。此间拂风朗星，青山白水尚只占三分颜色，余下七分，尽在美人柔光玉面之上。
“温姑娘。”谢昭惜面色淡漠，颔首以对，“不知夜深露重时携人器至我越州，有何要事？”
她目光径直落在温郁身后佩剑执器的门生身上，掠掠扫过几眼，入目皆是明亮的烈焰，品级皆非普通门生。她微顿，复分了些余光在身侧的谢家门生上。
两方皆携武器，又于此处交锋，只怕稍有冲突便要兵戈相见。而温郁身为少年名士，修为定然在方恢复未半的她之上，一旦交手，谢昭惜必落下风。更不需言两家门生实力悬殊。
方才格档那一剑几乎已经是她如今可使出的最多灵力，此刻腰腹丹田处的金丹仍在震颤，枯竭数年的江河骤然涌出汹涌澎湃的波涛，连天地也为之摇荡。灵脉内的涌流时断时续，无一不在提醒她此刻万不得轻举妄动。
“要事倒是谈不上，只是听说近来此处邪祟作怪，实力颇强。宗主便遣我携门生前来夜猎。”温郁仍毫无敌意地笑着，便要上前一步来作亲近状，语气亦是和善亲昵，只是朱唇皓齿吐出的话语并不如何和气。
谢昭惜沉着气，步履未动，却扯着唇角也微微笑了，月色蓦然柔和半分：“此处并非岐山温氏管辖地界，温宗主忧虑邪祟势强特施援手，我代谢氏在此谢过拳拳心意。只是这邪祟，越州谢氏足以解决，温宗主与温姑娘不必挂心。”
她素来冷面，心肠冷硬如磐石，不与人相争亦不与人相谄，孤高自傲如悬月不沉，鲜少有此刻这般不得不作出样子与人周旋的模样。月色垂怜草木，疏影之下，却难掩情绪波漾。
温郁定定地看着她少顷，又笑开，眉眼弯弯道：“谢姑娘说的极是。不过我方才也说过了，此地确实是有不错的东西可猎。”
她的目光落在谢昭惜微蹙的眉头与将掀的唇角，话语如圆润玉珠滚落去，清清脆脆，掷地有声，硬生生将谢昭惜的话语凝制在唇齿之间。
“——那么此后，越州谢氏就不必再插手此地事务了，就由我岐山温氏代劳。”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岐山温氏要分走越州谢氏的夜猎地盘。这点地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坐镇越州及其周边一带的谢家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不过九牛一毛。只是一旦拱手让人，尤其是让给岐山温氏，这意味就立即变了。
温若寒惦记秘术而不可得，想从地盘下手蚕食谢家。
谢昭惜面色愈发地差，温郁看着绵延群山后的西月点点蛰伏，而东边，天光渐亮。
她道：“谢姑娘还有什么疑问么？”
谢昭惜终于退开半步，面容恰好隐在树影之后，那天光只照见半边侧颜，她的眼神明明暗暗，最终启唇：“未有。”
“那便是了。有劳谢姑娘与诸位忙碌一夜。”温郁笑意更甚，负手而立，道，“请回府修整吧。”
谢昭惜没有再看她，回身离去。绾发与束带在晨风中轻扬，肩背玉骨风姿绰约，只是她太瘦削，似玉骨上附了层薄纸，在风中微颤着，却不曾弯折。
温郁在她身后看着，忽而想起三年前。她与谢蔓枝交锋，那如谢昭惜如今一般年岁的少女也是面色极白，身骨极瘦，尚且立如松山，不蔓不枝，年纪虽轻，谈吐行事乃颇有当权之势，当是楷模。若她不死，如今就是温郁也该当自认处世不如她。
谢氏族人大约一般如此。她朝谢昭惜的方向轻微颔首，一如此前遥送谢蔓枝。
9
谢怀瑾踏进院落内的时机正巧，抬眼便恰好瞧见谢昭惜抬手拍出一道法诀
丹田内的气流再次疯狂流窜，灵力啸成剑气横空破开和风，在临近合抱树木的枝干上刻划出深浅错落的痕迹，狰狞可怖，漫天枝叶猛地颤抖，飞鸟乍惊，翅尖扑闪间扇落更多木叶，如骤雨般打下，不少落在谢昭惜发间身上。
他站定在那里。谢昭惜背对着他，看不见神情，只是大抵满腹愤懑难消，她垂手抚上腰间悬挂着的剑柄。谢怀瑾将落在自己肩上的几片绿玉拂去，上前按住了出鞘一寸的利剑。
“看来修为恢复的是不错，都可以胡乱出招了。”
他指了指身侧清池，潜鱼被方才的动静惊得跃起，原本平静的池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平日静得毫无人气的院落上下充盈着水声，倒是热闹了些。
谢昭惜听见他平淡道：“阿枝这些个玩意让你精细着照料了三年，若是此番骤然吓昏了死了，也是实在得不偿失。”
他成为宗主之后事务繁重，空闲渐少，兄妹二人竟不曾私下说过几句话。这会儿说了几句话，谢昭惜心下发觉他比几月前更稳重许多，言情虽趋于温润平和，却俨然有了不怒自威不形于色的气范，二人间骤然多出许多无形的东西来，教她再也摸不清长兄的所思所虑。
她顿了顿，方低声开口：“大哥。”
“嗯。”谢怀瑾应道。
谢昭惜无言。
谢怀瑾停了停，未闻她开口，便自顾自道：“阿钰同我说了。何必置气，不过方寸之地，让便让了。现下他既只是遣人来此做这些小动作，便是暂时不会动我们。”
“你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办。现如今修为既然已经恢复，就不要再乱做些折损自己的事情。我与阿钰，和越州谢氏，都不需要那些了。”他将那柄佩剑抽出来看了看，雪白剑锋上映出他自己的眉眼，他借着那亮面看了看谢昭惜冷凝的面容，叹了口气，道，“你也需清楚，纵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谢氏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辗转多夜，思虑数月，心知肚明最终难免直面利刃锐锋，是将奴颜卑膝抑或坦荡磊落。这是他与谢家最后要做的抉择。
谢昭惜抬眸看他，谢怀瑾低头抚平了领口处的皱褶，宗主家袍上的银月纹流光走银：“既为明月，就与月同寿，与日争辉。哪怕这天地山川不容日月共存……”
“——那就玉石俱焚，日月皆落。”
10
已至季夏时节，江南梅雨，湿闷叫人喘不过气。而如今一至岐山，竟是烈烈烊烊的暑气也一般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
岐山地势颇高，偏生山崖崎岖破碎，不夜天城坐落于千山万壑之上，覆压百里，楼阁各抱高低，冥迷错落。演武校场亦地处嵽嵲高崖之上，坦荡铺开数十余里，飞尘走沙在正盛的日头下显得朦胧。
在这演武校场之上，千百名世家子弟皆着正红圆领袍衫，并束九环蹀躞带，腰间佩剑摘弓，眉宇间端的一派少年意气飞扬。
岐山温氏兴举清谈盛会，玄门百家齐聚岐山，世家子弟锋芒毕露，场面极盛，不失为一桩美谈。
谢昭惜与谢临钰站在一处，兄妹二人相貌俱极出挑，加之越州谢氏已有许久未于此等场合露面，甫一登场便引去不少目光。谢昭惜偏过脸去，有意无意地避开观猎台那一方，低头试弓。谢临钰在她身旁毫无知觉地道：“不枉我这些天苦练射艺，此番定然大展身手，夺得一甲。”
谢昭惜拨了拨弓弦，淡淡道：“别想了。”
谢临钰作心碎状：“你不信我？”
谢昭惜试完弓，终于愿意抬起头分他一个眼神，她偏了偏脸，示意他看那一方。谢临钰依言瞧去，那方也是几家方阵，中有云梦江氏与姑苏蓝氏，双璧与江澄、魏无羡便站在阵首，世家公子榜前五中之其四俱在一处，望去便只觉视野豁然开朗，赏心悦目。
谢昭惜无情地扯出一个嘲讽意味的笑：“五大世家公子皆在，你至多五甲。”
谢临钰还待分辩，那头已然鸣鼓振钟，震声响彻山巅，是入场时刻已到。他索性背好弓箭直入场内，谢昭惜慢了一步，落在最后。恰好与另一队欲入场的世家子弟打了个照面。
射艺比赛靶场有二十余个入口，而前来赴会的世家远不止这个数目，是以须得几家共用一个入口，越州与姑苏地近，拟算时便将二家排在了一处。
蓝氏双璧今日格外光彩照人，英姿飒爽。那正红衣袍衬得他二人更是面如冠玉，皎皎若泽世明珠。谢昭惜初次同见兄弟偕行，不由得多停了一瞬，相貌果真极其相像，除却眸子与神情，真真教人难以分辨。
只是一人煦如春风，濯濯如春月柳，一人冷若冰霜，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蓝曦臣仍是温润地笑，和声道：“谢姑娘别来无恙。”
谢昭惜颔首：“泽芜君、蓝二公子。”
蓝忘机亦是端正立于原处，一丝不苟向她一礼。谢昭惜听过不少蓝忘机此人如何如何，无非是少年楷模，怀瑾握瑜，千仞无枝。今日一见，果真一言一行极尽方正规矩，心下已是肃然起敬。
她与蓝曦臣一前一后进入场内，身后忽而喧闹起来，回身看，是另一名少年横挡在入口处，与蓝忘机说话，长得极丰神俊朗，脸上犹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竟是云梦魏无羡。
谢昭惜依稀记得云梦江氏的入口并不在此处，略略抬眼望去，果然瞥见江澄正在不远处的入口不耐烦地咂嘴。
谢临钰先前偶尔也提起在云深听学的种种经历，其中便不乏蓝忘机与魏无羡的种种过节，她当下便心生奇意，索性驻足，好整以暇静观。
入口处的少年们大多不再前行，皆看着那方，奇的奇，笑的笑。蓝曦臣亦停了步子，在她身旁看了片刻才开口，笑意隐隐道：“云梦这魏公子，当真是少年心性。”
谢昭惜有一瞬想笑，当下这个年纪，他们谁人不是少年，谁人没有几分少年心性？不知想到何事，唇边的笑意方聚起三分便凝住了，宛若结了寒霜般，冰凉刺骨。
那边闹剧好容易停了，魏无羡转身拐去了云梦江氏的入口，留下的笑声倒是极大，萦绕在人耳畔，蓝忘机面色不善，抬步便往场地深处走。蓝曦臣笑得够了，便与她道辞，上前同胞弟并肩而行。
谢昭惜转身欲行，谢临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亦是方收笑意，二人向着那山壑间行。尚未开场，沟谷间只听得风声猎猎，余下再无他音。峭壁将烈日遮去了七八分，石罅锐影落在走动的人眉间面上，明明暗暗。
入场约莫一刻，方听得钟鼓长响，直彻云端。
随着这鸣金之声而贯耳的除却呼啸的谷风，还有怨灵骤然解除封禁而在叠嶂间穿梭的尖利嘶嚎，一时竟犹有回山倒海之势，声浪直扑面门。
谢昭惜张弓搭箭。她力度不够，无论如何也拉不到满月之形，箭矢射程并不远，故而只专瞄准迎面而来的纸人，待其将近至跟前时一箭跃出，纸人应弦而倒。
山谷上空迸开烟火，火星拼凑出弯月式样。是子弟中靶后的计分之举。
观猎台上有人啧啧称奇：“早年幸得一见谢二姑娘惊才绝艳之姿，不曾想四姑娘也有卓尔不群之质。谢氏子弟果真无平庸之辈。”
这话说着，那人不由得抬头看向最高那座观猎台，玄门内世家大族的宗主名士皆在其上。其中便有越州谢氏家主谢怀瑾，并岐山温氏少主温旭。
岐山温氏家主温若寒自得道以来露面甚少，多数时候不出岐山不夜天城，代其出面的便是其长子温旭。
温旭亦年纪尚轻，较时年方弱冠的谢怀瑾与聂明玦长不了几岁。抑或是家族势力强盛的原因，俊朗眉宇间声势赫奕，俨然有摇山振岳，蟠天际地之势，给那惊逸的容貌平白覆了一层刀光剑影似的锐气。
现下世家公子榜前五俱在猎场之上，其后六甲，便是温旭。
飘如游云，矫若惊龙。自当是丰神飘洒，器宇轩昂。而因着这锐气，竟又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许是谢昭惜眉眼生的过于靡颜腻理，又许是那箭矢一寸青锋过于灼人，竟教他一时联想起的不是她的两位胞兄，而是亦然形貌昳丽复锐气逼人的温旭。
谢昭惜不知旁人心中所想，谷中风大，耳畔只有风响，连温郁何时走近了她也不知。这一片怨灵格外多，不少世家子弟俱在此地，她权当是碰巧，转身就走。不想温郁又笑意盈盈地近前来，道：“前几日一直碰不上谢姑娘，今日倒是凑巧。前些日子的事是我行事不妥，特来赔罪，还望谢姑娘勿怪。”
谢昭惜不得不停下步伐与她对视，想道赔罪不如归还地盘，忍了忍还是抿唇未言，只颔首道：“无妨。”
“我道便是，越州谢氏坐拥方圆百里，定不会在意这方寸之地。谢姑娘也必然是襟怀皎洁。”温郁笑道。
世家仙子榜榜首与榜二会面，饶是动静不大也吸去了四周乃至观猎台上不少目光。
她二人面容俱生得明艳至极，又大抵是应了古话“美人三分像”，虽一人娇妍一人淡漠，眼尾眉梢竟真教人瞧出了几分相似的风情。
谢昭惜对着那张漂亮的脸，心下却横生烦躁，极能理解蓝忘机面对魏无羡之心情，正欲寒暄几句尽快回避，温郁却忽而上前一步，极亲昵地在她耳边低声私语。
她生的相貌明媚甜美，声线也一般明亮清透，骤然压低，平白生出了几分寒意。
谢昭惜听见她道：“况且，这点地方无论是在岐山温氏还是越州谢氏手里，对今后的谢姑娘你，又有何区别呢？”
那寒意从耳畔直延伸到脊背，顺着脊梁递至脑海，谢昭惜的面色霎时沉了下来。
江南孟夏暑气至多，只是河湖多处水汽厚重，夜晚云雾氤氲蒸腾，又凝在草木之上结为霜寒，连带着教于河湖侧岸走动的人都衣衫略略湿凉。
封恶乾坤袋内邪祟怨气冲天，几个门生连施几道禁制仍有将出之势，惹得看顾的年轻弟子额上直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前行走的身影终于回了身，抬手打来一道禁制，充盈的灵力如出手者般冰冷生狠，霎时将邪妄宵小压制得毫无动静。
门生长吁一口气，终于顾得上将额上的微汗与鼻尖沾上的露水一并揩去，连声道“多谢师姐”。那人衣衫上的银月暗纹随身侧枝叶上的露珠一同在月光下闪着轻辉，却是映着半边夜色的双眸更明亮三分。谢昭惜将冰凉的指尖拢在掌心，轻声低应。
她继续前行，身后的弟子皆与她相隔一丈有余，三两抱团行在一处，不敢靠近。
谢昭惜不仅于玄门内有不好相与之名，于越州之内更是。先前时日，她之上兄姊俱全，宗族事务由他们打理得甚好，她只顾随心所欲做事便是。只是近来谢怀瑾承继宗主之位，谢临钰少不得加以辅助，往日归于他的携门生外出历练之事便落与了谢昭惜。
她独来独往惯了，出手向来不顾旁人，此番骤然带上十数人，顾及此事，索性甩手只任由门生自己除祟，偶尔在他们自顾不全时兜底。这几日修为渐复灵力充盈，只出手几招几式，倒也居然教门生肃然多了几分敬意。
修为恢复了，她自然不再频频催动秘术，连五感都清明起来，甚至于觉察不远处的响动。
又是缚仙网困住了三两宵小。门生便要上去将那网解开收服邪祟，却见一柄剑破空而来，剑气锐利难挡，其主修为可见一斑，眼看就要往人身上而去。小弟子年纪尚轻，不曾有过此等命悬一线之遭遇，一时竟怔愣在原地，挪不开步子，只吓得面色发白。
“珵——”
金石相撞之声清亮作响，玄铁剑锋相擦而过，留下一地剑光与余声。
谢昭惜催剑将那柄剑格开，两道剑气交错划破了缚仙网，怨鬼立即四散着逃窜开。
她有少许心烦，示意门生前去追赶，自己召剑归鞘，抬眼泄出的的眸光料峭生寒，冷冷看着那人走近。
“我道是谁，竟有如此修为。原来是谢姑娘。方才见到邪祟，一时没注意其旁有人，贸然出手，实是失礼。谢姑娘勿怪。”那少女言笑晏晏，肤色白皙，娇俏的面颊如繁花般教人满心馥郁，是极漂亮的一张面庞，同她领口的烈阳纹一般明艳。她行至谢昭惜面前站定，颜色竟不输分毫。
果真是一人如花，一人似月。此间拂风朗星，青山白水尚只占三分颜色，余下七分，尽在美人柔光玉面之上。
“温姑娘。”谢昭惜面色淡漠，颔首以对，“不知夜深露重时携人器至我越州，有何要事？”
她目光径直落在温郁身后佩剑执器的门生身上，掠掠扫过几眼，入目皆是明亮的烈焰，品级皆非普通门生。她微顿，复分了些余光在身侧的谢家门生上。
两方皆携武器，又于此处交锋，只怕稍有冲突便要兵戈相见。而温郁身为少年名士，修为定然在方恢复未半的她之上，一旦交手，谢昭惜必落下风。更不需言两家门生实力悬殊。
方才格档那一剑几乎已经是她如今可使出的最多灵力，此刻腰腹丹田处的金丹仍在震颤，枯竭数年的江河骤然涌出汹涌澎湃的波涛，连天地也为之摇荡。灵脉内的涌流时断时续，无一不在提醒她此刻万不得轻举妄动。
“要事倒是谈不上，只是听说近来此处邪祟作怪，实力颇强。宗主便遣我携门生前来夜猎。”温郁仍毫无敌意地笑着，便要上前一步来作亲近状，语气亦是和善亲昵，只是朱唇皓齿吐出的话语并不如何和气。
谢昭惜沉着气，步履未动，却扯着唇角也微微笑了，月色蓦然柔和半分：“此处并非岐山温氏管辖地界，温宗主忧虑邪祟势强特施援手，我代谢氏在此谢过拳拳心意。只是这邪祟，越州谢氏足以解决，温宗主与温姑娘不必挂心。”
她素来冷面，心肠冷硬如磐石，不与人相争亦不与人相谄，孤高自傲如悬月不沉，鲜少有此刻这般不得不作出样子与人周旋的模样。月色垂怜草木，疏影之下，却难掩情绪波漾。
温郁定定地看着她少顷，又笑开，眉眼弯弯道：“谢姑娘说的极是。不过我方才也说过了，此地确实是有不错的东西可猎。”
她的目光落在谢昭惜微蹙的眉头与将掀的唇角，话语如圆润玉珠滚落去，清清脆脆，掷地有声，硬生生将谢昭惜的话语凝制在唇齿之间。
“——那么此后，越州谢氏就不必再插手此地事务了，就由我岐山温氏代劳。”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岐山温氏要分走越州谢氏的夜猎地盘。这点地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坐镇越州及其周边一带的谢家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不过九牛一毛。只是一旦拱手让人，尤其是让给岐山温氏，这意味就立即变了。
温若寒惦记秘术而不可得，想从地盘下手蚕食谢家。
谢昭惜面色愈发地差，温郁看着绵延群山后的西月点点蛰伏，而东边，天光渐亮。
她道：“谢姑娘还有什么疑问么？”
谢昭惜终于退开半步，面容恰好隐在树影之后，那天光只照见半边侧颜，她的眼神明明暗暗，最终启唇：“未有。”
“那便是了。有劳谢姑娘与诸位忙碌一夜。”温郁笑意更甚，负手而立，道，“请回府修整吧。”
谢昭惜没有再看她，回身离去。绾发与束带在晨风中轻扬，肩背玉骨风姿绰约，只是她太瘦削，似玉骨上附了层薄纸，在风中微颤着，却不曾弯折。
温郁在她身后看着，忽而想起三年前。她与谢蔓枝交锋，那如谢昭惜如今一般年岁的少女也是面色极白，身骨极瘦，尚且立如松山，不蔓不枝，年纪虽轻，谈吐行事乃颇有当权之势，当是楷模。若她不死，如今就是温郁也该当自认处世不如她。
谢氏族人大约一般如此。她朝谢昭惜的方向轻微颔首，一如此前遥送谢蔓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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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瑾踏进院落内的时机正巧，抬眼便恰好瞧见谢昭惜抬手拍出一道法诀
丹田内的气流再次疯狂流窜，灵力啸成剑气横空破开和风，在临近合抱树木的枝干上刻划出深浅错落的痕迹，狰狞可怖，漫天枝叶猛地颤抖，飞鸟乍惊，翅尖扑闪间扇落更多木叶，如骤雨般打下，不少落在谢昭惜发间身上。
他站定在那里。谢昭惜背对着他，看不见神情，只是大抵满腹愤懑难消，她垂手抚上腰间悬挂着的剑柄。谢怀瑾将落在自己肩上的几片绿玉拂去，上前按住了出鞘一寸的利剑。
“看来修为恢复的是不错，都可以胡乱出招了。”
他指了指身侧清池，潜鱼被方才的动静惊得跃起，原本平静的池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平日静得毫无人气的院落上下充盈着水声，倒是热闹了些。
谢昭惜听见他平淡道：“阿枝这些个玩意让你精细着照料了三年，若是此番骤然吓昏了死了，也是实在得不偿失。”
他成为宗主之后事务繁重，空闲渐少，兄妹二人竟不曾私下说过几句话。这会儿说了几句话，谢昭惜心下发觉他比几月前更稳重许多，言情虽趋于温润平和，却俨然有了不怒自威不形于色的气范，二人间骤然多出许多无形的东西来，教她再也摸不清长兄的所思所虑。
她顿了顿，方低声开口：“大哥。”
“嗯。”谢怀瑾应道。
谢昭惜无言。
谢怀瑾停了停，未闻她开口，便自顾自道：“阿钰同我说了。何必置气，不过方寸之地，让便让了。现下他既只是遣人来此做这些小动作，便是暂时不会动我们。”
“你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办。现如今修为既然已经恢复，就不要再乱做些折损自己的事情。我与阿钰，和越州谢氏，都不需要那些了。”他将那柄佩剑抽出来看了看，雪白剑锋上映出他自己的眉眼，他借着那亮面看了看谢昭惜冷凝的面容，叹了口气，道，“你也需清楚，纵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谢氏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辗转多夜，思虑数月，心知肚明最终难免直面利刃锐锋，是将奴颜卑膝抑或坦荡磊落。这是他与谢家最后要做的抉择。
谢昭惜抬眸看他，谢怀瑾低头抚平了领口处的皱褶，宗主家袍上的银月纹流光走银：“既为明月，就与月同寿，与日争辉。哪怕这天地山川不容日月共存……”
“——那就玉石俱焚，日月皆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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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季夏时节，江南梅雨，湿闷叫人喘不过气。而如今一至岐山，竟是烈烈烊烊的暑气也一般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
岐山地势颇高，偏生山崖崎岖破碎，不夜天城坐落于千山万壑之上，覆压百里，楼阁各抱高低，冥迷错落。演武校场亦地处嵽嵲高崖之上，坦荡铺开数十余里，飞尘走沙在正盛的日头下显得朦胧。
在这演武校场之上，千百名世家子弟皆着正红圆领袍衫，并束九环蹀躞带，腰间佩剑摘弓，眉宇间端的一派少年意气飞扬。
岐山温氏兴举清谈盛会，玄门百家齐聚岐山，世家子弟锋芒毕露，场面极盛，不失为一桩美谈。
谢昭惜与谢临钰站在一处，兄妹二人相貌俱极出挑，加之越州谢氏已有许久未于此等场合露面，甫一登场便引去不少目光。谢昭惜偏过脸去，有意无意地避开观猎台那一方，低头试弓。谢临钰在她身旁毫无知觉地道：“不枉我这些天苦练射艺，此番定然大展身手，夺得一甲。”
谢昭惜拨了拨弓弦，淡淡道：“别想了。”
谢临钰作心碎状：“你不信我？”
谢昭惜试完弓，终于愿意抬起头分他一个眼神，她偏了偏脸，示意他看那一方。谢临钰依言瞧去，那方也是几家方阵，中有云梦江氏与姑苏蓝氏，双璧与江澄、魏无羡便站在阵首，世家公子榜前五中之其四俱在一处，望去便只觉视野豁然开朗，赏心悦目。
谢昭惜无情地扯出一个嘲讽意味的笑：“五大世家公子皆在，你至多五甲。”
谢临钰还待分辩，那头已然鸣鼓振钟，震声响彻山巅，是入场时刻已到。他索性背好弓箭直入场内，谢昭惜慢了一步，落在最后。恰好与另一队欲入场的世家子弟打了个照面。
射艺比赛靶场有二十余个入口，而前来赴会的世家远不止这个数目，是以须得几家共用一个入口，越州与姑苏地近，拟算时便将二家排在了一处。
蓝氏双璧今日格外光彩照人，英姿飒爽。那正红衣袍衬得他二人更是面如冠玉，皎皎若泽世明珠。谢昭惜初次同见兄弟偕行，不由得多停了一瞬，相貌果真极其相像，除却眸子与神情，真真教人难以分辨。
只是一人煦如春风，濯濯如春月柳，一人冷若冰霜，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蓝曦臣仍是温润地笑，和声道：“谢姑娘别来无恙。”
谢昭惜颔首：“泽芜君、蓝二公子。”
蓝忘机亦是端正立于原处，一丝不苟向她一礼。谢昭惜听过不少蓝忘机此人如何如何，无非是少年楷模，怀瑾握瑜，千仞无枝。今日一见，果真一言一行极尽方正规矩，心下已是肃然起敬。
她与蓝曦臣一前一后进入场内，身后忽而喧闹起来，回身看，是另一名少年横挡在入口处，与蓝忘机说话，长得极丰神俊朗，脸上犹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竟是云梦魏无羡。
谢昭惜依稀记得云梦江氏的入口并不在此处，略略抬眼望去，果然瞥见江澄正在不远处的入口不耐烦地咂嘴。
谢临钰先前偶尔也提起在云深听学的种种经历，其中便不乏蓝忘机与魏无羡的种种过节，她当下便心生奇意，索性驻足，好整以暇静观。
入口处的少年们大多不再前行，皆看着那方，奇的奇，笑的笑。蓝曦臣亦停了步子，在她身旁看了片刻才开口，笑意隐隐道：“云梦这魏公子，当真是少年心性。”
谢昭惜有一瞬想笑，当下这个年纪，他们谁人不是少年，谁人没有几分少年心性？不知想到何事，唇边的笑意方聚起三分便凝住了，宛若结了寒霜般，冰凉刺骨。
那边闹剧好容易停了，魏无羡转身拐去了云梦江氏的入口，留下的笑声倒是极大，萦绕在人耳畔，蓝忘机面色不善，抬步便往场地深处走。蓝曦臣笑得够了，便与她道辞，上前同胞弟并肩而行。
谢昭惜转身欲行，谢临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亦是方收笑意，二人向着那山壑间行。尚未开场，沟谷间只听得风声猎猎，余下再无他音。峭壁将烈日遮去了七八分，石罅锐影落在走动的人眉间面上，明明暗暗。
入场约莫一刻，方听得钟鼓长响，直彻云端。
随着这鸣金之声而贯耳的除却呼啸的谷风，还有怨灵骤然解除封禁而在叠嶂间穿梭的尖利嘶嚎，一时竟犹有回山倒海之势，声浪直扑面门。
谢昭惜张弓搭箭。她力度不够，无论如何也拉不到满月之形，箭矢射程并不远，故而只专瞄准迎面而来的纸人，待其将近至跟前时一箭跃出，纸人应弦而倒。
山谷上空迸开烟火，火星拼凑出弯月式样。是子弟中靶后的计分之举。
观猎台上有人啧啧称奇：“早年幸得一见谢二姑娘惊才绝艳之姿，不曾想四姑娘也有卓尔不群之质。谢氏子弟果真无平庸之辈。”
这话说着，那人不由得抬头看向最高那座观猎台，玄门内世家大族的宗主名士皆在其上。其中便有越州谢氏家主谢怀瑾，并岐山温氏少主温旭。
岐山温氏家主温若寒自得道以来露面甚少，多数时候不出岐山不夜天城，代其出面的便是其长子温旭。
温旭亦年纪尚轻，较时年方弱冠的谢怀瑾与聂明玦长不了几岁。抑或是家族势力强盛的原因，俊朗眉宇间声势赫奕，俨然有摇山振岳，蟠天际地之势，给那惊逸的容貌平白覆了一层刀光剑影似的锐气。
现下世家公子榜前五俱在猎场之上，其后六甲，便是温旭。
飘如游云，矫若惊龙。自当是丰神飘洒，器宇轩昂。而因着这锐气，竟又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许是谢昭惜眉眼生的过于靡颜腻理，又许是那箭矢一寸青锋过于灼人，竟教他一时联想起的不是她的两位胞兄，而是亦然形貌昳丽复锐气逼人的温旭。
谢昭惜不知旁人心中所想，谷中风大，耳畔只有风响，连温郁何时走近了她也不知。这一片怨灵格外多，不少世家子弟俱在此地，她权当是碰巧，转身就走。不想温郁又笑意盈盈地近前来，道：“前几日一直碰不上谢姑娘，今日倒是凑巧。前些日子的事是我行事不妥，特来赔罪，还望谢姑娘勿怪。”
谢昭惜不得不停下步伐与她对视，想道赔罪不如归还地盘，忍了忍还是抿唇未言，只颔首道：“无妨。”
“我道便是，越州谢氏坐拥方圆百里，定不会在意这方寸之地。谢姑娘也必然是襟怀皎洁。”温郁笑道。
世家仙子榜榜首与榜二会面，饶是动静不大也吸去了四周乃至观猎台上不少目光。
她二人面容俱生得明艳至极，又大抵是应了古话“美人三分像”，虽一人娇妍一人淡漠，眼尾眉梢竟真教人瞧出了几分相似的风情。
谢昭惜对着那张漂亮的脸，心下却横生烦躁，极能理解蓝忘机面对魏无羡之心情，正欲寒暄几句尽快回避，温郁却忽而上前一步，极亲昵地在她耳边低声私语。
她生的相貌明媚甜美，声线也一般明亮清透，骤然压低，平白生出了几分寒意。
谢昭惜听见她道：“况且，这点地方无论是在岐山温氏还是越州谢氏手里，对今后的谢姑娘你，又有何区别呢？”
那寒意从耳畔直延伸到脊背，顺着脊梁递至脑海，谢昭惜的面色霎时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