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修车蒸发着浓郁白气,急速撞向石壁中的巨龙,在浓烟包裹着的视线外,一辆列车悄无声息地与他们擦肩而过。

    楚子航撑膝起身,一个振血的动作后,将大马士折刀收入兜中。

    “师兄,你的伤!”,路明非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透,没找到一样适合包扎的物件。

    “外套。”,楚子航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不太好吧。”

    路明非下意识捂住领口,被楚子航肃杀未散的眼一扫,立马讪笑着脱下外套。

    楚子航接过外套翻了个面,用两只袖子潦草扎紧腰腹,临时压住被夏弥贯穿的狰狞伤口。

    “走了。”,楚子航拨开几块碎石,从废墟中捡起网球包,语气平静的像是干完一顿饭,“沿着这条铁轨就能到复兴门。*”

    路明非点点头,跟着楚子航走了几步后,缓下速度,碾着脚尖踌躇。

    楚子航察觉到身后动静,偏头投去询问的眼神。

    “师兄,执行时期的损失学校应该会报销吧。”,路明非眼神游离,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楚子航。

    楚子航以为路明非在担心这个隧道的维修费,“执行部事前让你签字的《行动意外条约》明确规定,场所毁坏、武器磨耗等由于战斗所造成的一般损失,皆由学校基金会承担。”

    “那七宗罪少了一把傲慢,算不算一般情况?”,路明非艰难咽口水。

    楚子航一愣,刚要启口确认情况,身形却猛然踉跄,他迅速搭上站台边角,稳住了重心。

    路明非没那样的反应神经,直接一屁股摔在铁轨上。

    “疼疼疼!”

    路明非一手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地爬起来,不料脚底的撼动变本加厉,他又重重跌了回去。

    “我去!”

    强烈的轰鸣埋葬了他的哀嚎,先是顶部激起絮状粉尘,而后连接地表的基层开叉出裂纹,最后整个隧道如同摇摇乐果冻般摆动,随时都有可能垮塌,将此处发生过的、震裂常识的一切悉数掩盖。

    一股刺痛肌肤的热风蜿蜒在隧道中,弥漫、扩散,路明非顾不上呸掉灌入口腔的粉尘,急忙两手撑地,狼狈一滚,躲过朝头顶直坠的岩块。

    楚子航一把拉过路明非,将两人的身躯勉强掩在破损的月台后。路明非战战兢兢地放眼望去,四肢血液在刹那间冷彻。

    巨龙不知何时从融成铁水的检修车下钻出,缓缓舒展双翼,狂风如同最恭敬的仆人,围绕在巨龙周身,将它升浮向半空。

    此刻,所有生物都感觉到一个庄严的领域正不容置否地张开,不可计数的镰鼬倾巢而出,慌不择路地逃亡,夜行动物的眼睛在风波中金光闪烁,汇成一条硫磺色的海。

    巨龙在跳舞,路明非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它或快或慢地扭出奇异的姿态,如同古老时代神秘而血腥的祭祀舞蹈。由它为中心展开的领域依旧在扩大,覆盖之处,骨鸟、镰鼬都纷纷碎裂,鲜血撒向岩壁发出血液沸腾的滋滋声,如同影视剧君王临近演奏的恢宏配乐。

    “湿婆业舞,这个言灵不以声音释放,而是用舞蹈的语言,就如古印度神话所记载的,它曾经在须臾之间毁掉了一座城市!*。”

    楚子航手指关节用力发白,硬生生掰断了月台石壁上的岩块。他悚然盯向一个地方,原本躺在地上毫无生机的夏弥,或者说耶梦加得,悄然间不见踪迹。

    “我犯了致命的错误,芬里厄吞噬了耶梦加得,王座上的君主们化为一体,死神海拉诞生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的复仇。”,楚子航沉声。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路明非颤抖双唇,牙齿在口腔内快频的磕碰。

    “据诺玛提供的地铁线路,100号站附近有一辆废弃的地铁,我们要找到它。”,楚子航推了一把路明非,领他朝隧道外延跑去。

    飓风将楚子航刘海卷至脑后,失血过多的脸上,黄金瞳清亮的像北方尽头的两颗星星,“那是长春客车制造厂生产,最古老的DK1型,使用750V直流电驱动,全动轴结构,设计时速可以达到80公里,应该能够撤到安全地带*。”

    路明非感觉这是他跑过最漫长的路,比学校1000米体测还要漫长,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终于遥遥看见一条深灰色长影。

    古老的DK1型车外表破损,斑驳的漆皮像眼皮一样垂挂,边缘蚀着暗红的铁锈。折页铁门下沿被推至边框角,上沿则中途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于是斜斜地搭成一个直角梯形的入口。

    路明非高举手电,与楚子航走入粉尘飞舞的驾驶室,什么数控仪表什么液晶显示屏一概欠奉,取而代之的是刷了绿色油漆的铁皮仪表台、红绿两色的方形指示灯、数不清的铜质拨钮,以及人造革面都被扒掉而露出黄褐色海绵层的驾驶座。*

    楚子航从仪表台上旋下四枚螺栓,打开一块铁板,从下面引出了十几根电线。*

    “你来控制电闸,按照我说的一步步提高电压,左边那排按钮不要碰。”*,楚子航接好线头,站起来说道。

    “我和师兄的身家性命全靠你了啊,兄弟。”,路明非苦中作乐,好哥们似的拍了拍仪表台。

    “准备好了么?”,楚子航问道。

    路明非紧张地握住电闸,用力点头。*

    “电压150V。”

    “300V”

    “600V!继续!不要停!”

    一个又一个铜钮被楚子航扭转动,沉寂了几十年的仪表台亮了起来,指示灯跳闪,仪表的指针疯狂转动。简单扭接的电线上爆出了刺眼的电火花,一股塑料皮烧焦的味道。*

    灿烂的电火花中,整个仪表台全部亮了起来,车厢的灯从前至后一一亮起,所有仪表的指针稳定上升到某个刻度。脚下传来了铁轮摩擦铁轨的声音,这辆古老的DK1型车在楚子航的手中重新活了过来,开始加速。*

    “哦耶哦耶哦耶哦耶哦耶哦耶!”*,路明非惊喜地胡乱挥拳,“理科生万岁!”

    但他没幸福多久,很快发现身旁的楚子航已经不在了。路明非猛地扭头,发现楚子航正提着黑箱站在合不拢的车门口,金色的瞳孔中好像结着冰。

    路明非忽然明白过来这货在想什么,“别……别傻了!我们快逃!这事儿你搞不定的!谁都搞不定!”*

    “不用担心事后赔偿,执行部会以龙王事件来定案七宗罪的遗失。”,楚子航抬了抬提着黑箱的手臂。

    “师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个,大不了我用s级的卡贷款还嘛,想想北京房价,其实也还好吧!”

    “如果湿婆业舞成功释放,一整个北京都会随之陪葬。”,楚子航说着,原本消隐的鳞片再一次刺破他的肌肤,青黑一片,快速蔓延至脸颊,密密麻麻组成一张暴戾的甲胄。

    这个时候你还想做什么苦命的孤胆英雄啊!

    路明非心底大喊。

    “那师姐呢!”,他无力地试图抬出你来制止楚子航,“你们初中那会就形影不离,现在她就在外面等你回来啊.....”

    不会。

    什么。

    路明非以为自己的耳朵因为先前巨响出现了些许耳鸣。

    狂风扑打着楚子航身躯,将脑后的头发扑腾到脸前,掩住了他的表情,唯有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在飞舞起落的发丝间闪烁。

    他说,“她不会的。她是对世界漠不关心的人,现实映射不进她的心,因为她观察世界如同翻阅剧目,戏弄世事如同操弄语言。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符合心意的叙事素材,如果今天我死去,她确实会伤心一阵,伤心的是这个素材没有等到最契合的故事架构就先行破碎了。”

    “呃......嗯......”

    路明非张了张嘴,蒙圈的像水洼中吐泡泡的金鱼。楚子航口中你的形象和他想象中差异太大,一时半会儿间他拿不定楚子航说的是实话,还是为了让他放心的安慰。

    楚子航似乎笑了笑,龙化后狰狞的五官拧成一团,却莫名流露出一丝温和,“但即使这样,即使她的目光不会独怜我一人,即使她会做的事是我不认同的,我依旧愿意陪她走一段路,一段春花开败、雪淞结融的路,直到命运迫使我与她分离,那就是不得不松手的时候了,因为该走的路已经走完了。”

    “路明非,你的路是什么?”,楚子航投来的目光遥远而明亮,仿佛透过温热的血肉,在路明非还没察觉之前,就直直射进他蜷缩一角的内心。

    “如果追求理想,就压上一切去赌一把,如果喜欢一个女孩,就拼尽全力去找到她。你要快速的,要义无反顾的去寻找,因为通往他们的路不是永远向你开放的。时间永远是个小丑,一旦错过,他就会幸灾乐祸地来戏弄你、鞭笞你,那时你只能揣着淋雨的心进入坟墓了。”

    “师兄,现在不是深夜情感电台时间吧。”,路明非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你还有时间,路明非。”,楚子航咬重路明非的名字发音,“去吧,去睁大双眼,昂起头颅,走好脚下的路,不管它通向何方,如果死神终结了一切,我们也拿它没办法。如果事情不是这样,那就以亡命之徒的气概走向下一幕,无论它是什么样子。[1]”

    楚子航一跃而下,庄严的龙文从他口中吐出,高达1000度的火焰自他脚底喷射,烧焦列车外成群成堆的镰鼬,为他开辟出一条通道。

    路明非看着楚子航缩小成黑点的背影,在急剧上升的肾上激素作用下,路明非感到一种迷幻而轻飘的幻觉,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一朵花,洁白而闪耀,花苞不断膨胀、沉重,从枝头坠落,最后被他夹在书页中干瘪、枯燥。

    那是初秋午休的仕兰中学,夏季的威力并未放过大地,反而变本加厉的转变成闷闷的潮湿。他独自一人趴在桌面上假装睡觉,以此逃避落单的处境。头顶电风扇加大马力地运作,一遍遍吹鼓着后背。同班同学三三两两围绕在赵孟华身边,讲着时兴八卦,不知提及到什么,人群爆发出哄笑,紧接着有人高声卖弄了一个佛典知识。

    在一座名叫波罗奈的城池里,有猕猴游行林丛,见一井内有月影浮动,以为月亮被困井中,不久就要被淹死,于是它想出一计,它爬上一根井边槐树,抓住最低垂的树枝向下伸手,但树脆弱枝,在刚触碰月影的那刹那便折断了,猕猴跌落井中。

    佛曰:痴众共相随,坐自生苦恼。

    大家笑做一团,纷纷附和着用那只猴子嘲弄某位高年级学长向程雯雯告白这件事,大抵是想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卖弄学问的人对自己的引述颇为沾沾自喜,全班就属他的笑声最大。

    可路明非听完非常伤心,不是因为高年级学长,而是对这个故事本身感到低落,并且因为伤心的格格不入而更加难过。路明非深深觉得,那只猴子一定是坚信井水之下存在着某种值得追寻的存在,才不顾一切去接近水面,即使捞到的是一场虚影,也甘之如饴。

    路明非偷偷在臂窝中调转了头,面朝窗外枝叶延展的栀子树,初秋调令万物做生命最后的生长,它使栀子花沉甸甸缀在枝头,半拢半开。微风穿林打叶,洁白的花朵颤巍巍坠落,一路打旋,最后搁置在树下女孩肩头,衬得她肌肤愈白、眉眼愈黑。

    那朵落花,在路明非视野中,逐渐变成天际徐徐升起的月亮,月光幽幽落在水波上,使他着迷地伸手,不由自主地等女孩离去后,下楼将它拾走。

    路明非自然知道她是谁,仕兰中学里憧憬她的人不计其数,随手抓一个人询问,答案百分百是她。但那种感情不像是青春期荷尔蒙的悸动,而是少男少女们在尚未成熟的年纪,提前领会到的一种崇高的信仰。比如男生们会暗自幻想程雯雯、柳淼淼,但不敢公开心声,生怕落入猕猴的处境。但提到仕兰那抹月亮,则不约而同地降低声调,被允许吐露出内心最美丽、最真挚的赞美。没有人会嘲弄他们,人们迷恋月亮,这不是古今中外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过于美丽,所以遥远,因为过于遥远,所以安全。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但路明非潜意识里深深抗拒这点。也许在那时他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心中深埋着一颗危险的种子,它拥有着撼动天地的威力,如果继续灌溉下去,它会撑破心脏,刺穿肋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中。

    将这份感情暴露在众人眼中是危险的,路明非知道这会使他迎来倾尽恶意的羞辱,因为他不是落水而死的诗人,他的痴、他的迷,不可能得到别人善意的怜爱,更不可能被想象成艺术的诗意。他只是一头不知徒劳的猕猴,一头妄想接近月亮,溺水而死后还被嘲笑万世的猕猴。

    但不止这些,使路明非胆战的不止外界的恶意,就像大人恐吓小孩不能直视月亮,否则眼睛会瞎、耳朵会聋、指头会掉,路明非心惊于她本身的异常,那是一种被极致压缩后、人体依旧无法承载的......

    孤独。

    太危险了,如果能具象化,路明非的直觉一定滴滴滴亮起红灯警告。为了能继续忽视那颗种子,他开始追逐一些遥不可及但确实能看见背影的人,陈雯雯是他高中收获的仅有善意,于是她变得极为珍贵,诺诺是天降的神兵,于是她成为闯入混血种世界后的心灵支柱。那颗种子,就在主人有意无意下保持沉默不发,直到他在卡塞尔大学中再次遇到对方。

    路明非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被火焰灼烧掉半个身躯的镰鼬撞上列车窗户,发出沉闷的响声,滑下一道暗红的血线。

    这个卡塞尔学院里的每个人都小看人,他们看起来很照顾你,其实是觉得你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一起承担什么事。没有人认为他能起什么作用,谁也不期待他,还总是摆出说教的面孔。*可只有她,只有她对自己抱有不明说的期许,对他讲出自己藏在叔叔家天台上的幻想,那些话是真诚的,路明非能感受到这点,虽然他无法辨明这会推动自己掉入地狱还是升往天堂。

    可是......

    若那美好的战打完了

    可是我的敌人是谁?

    应行的路尽了

    可我看不见那条路的入口。

    当守的道也守住了

    可是我守护的是什么?

    会有正义的冠冕为你留存。

    可是究竟什么是正义呢?

    我不懂啊,不懂啊,说到底得到这句话的人为什么是他?路明非自暴自弃地想,他就是这样一个衰仔啦,机会出现在眼前,他依然没能抓住。夏弥被吞噬了,师兄大概也不能存活,三人中只有他灰溜溜地捡回一条命,站在她面前连声抱歉都羞愧出口。

    她还会对自己有所期待吗?

    想到这里,路明非狠狠打了个冷颤。

    说他自私也好,愚笨也罢,此刻油然浮现心头的,只有一个念头,他绝对、绝对不要失去仰望月亮的资格。

    路明非跳下列车,沿着楚子航开辟的道路全力奔去,风声贴着耳畔呼啸,他感觉身体好像脱离了重力,变得轻盈而飘然。

    徘徊的猴子终于鼓足勇气,沿着树枝跃入月影,直面了惊涛骇浪的孤独。

    他接住半空坠落的楚子航,与在浪潮般的镰鼬和暴风中大吼,“路鸣泽!!”

    “随时恭候着呢,哥哥。”,黑色西装的小恶魔带着令人不适的了然笑容,

    “你想要的就拿去吧!”,路明非紧咬牙根,“交换!”

    “虽然很不爽被她领先。”,路鸣泽嘟嘟囔囔,“但我是一个好商人。”

    “Something f,60%……融合!”

    肆虐的狂风托起了路明非,在他身后,巨大的骨翼威严地张开,和身组成巨大的十字,立于虚空和黑暗之中*。

    悬浮高空的男孩缓缓睁开眼睛,他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对着远处舞蹈的龙王,好像要把那个龙形镇压在手心里*。

    “撤销。”

    “撤销。”

    “撤销。”

    断裂的集电弓火花散落,发出细雪落到塑胶薄膜的簌簌响声,无人拉阀的列车震颤着,带你向地铁口前进。

    名为傲慢的汉八方仍旧贯穿着你胸口,你毫不在意地低头,用额头抵住膝上龙类的额头,怀中龙类狰狞、青灰的鳞片变得透明,骨突碎成苍白的粉末,一点一点漏下指缝,直到一丝不剩,灯光以虚无的体量填满你的掌心。

    “你要进窄门。”

    你低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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