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是什么感觉呢?

    冰冷。

    窒息。

    无声无味的、透明的蓝。

    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鼻腔中满是水流逆行的刺痛,人像是失足在江流中的浮木,挣扎着漂浮起来,沉没下去,永无止境。

    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抓不住。如同一场梦中人的梦,有魂离蝶游,惊蘧春光,一切如此虚无、美丽、岌岌可危、令人着迷、叫人疯狂。

    第一次进入和室的那一刻,源稚生就深深陷入了这场梦境,于是梦溢出了心口,四处泛滥,以他为中心砌成了一座迷宫,令他往后一次又一次,不能自已地前来见你。

    ......

    五天后,源氏重工的大门敞开,黑色的厢式货车依次驶出,蛇岐八家的高层干部倾巢出动,对猛鬼众旗下的帮会发起了进攻。

    执行局展现出惊人的力量,摧枯拉朽地扫荡猛鬼众势力。大阪、京都、横滨......猛鬼众所属的帮会还来不及组织起来就被接二连三地粉碎,而最关键的东京地区,则是由源稚生亲自领导。

    木仓声连绵,震耳欲聋,子弹如同脱笼猛兽扫荡试图反抗的“鬼”。源稚生甩动蜘蛛切,弯弧寒光,血从刀锋上振落。他已经数不清这几天到底关押了多少人,杀了多少“鬼”。一旁的乌鸦眼下铁青,浓的像挂了两个铁砣,他不断在厚厚的执行名单上打勾,笔迹贯穿整张纸面斜对角,力道沉重,多少带了点打工人加班的悲愤。

    “伊豆的樱花开了。”,夜叉目光无神地靠在车边,脚底踩着一颗人头,狠狠吸了口烟,“听说那边酒吧正举行露天祭典呢。”

    乌鸦头也不太抬,语气却同样惆怅,“啊,美子去过那里,看起来真棒。”

    “美子是谁?”

    “我新关注的ins美女。”

    ......

    二人一时无语,望向天空叹气。

    “之后给你们放假。”,源稚生拍了拍二人肩膀,画了个饼权当安慰,“走吧,去下一个帮会。”

    ......

    一番照常打斗火拼,乌鸦再次熟练地掏出文件夹,在名单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勾。帮会的场馆已经处在坍塌的边缘,火焰噼里啪啦地响,烧的满目苍夷。螺旋楼梯边,源稚生将蜘蛛切从面目狰狞的“鬼”的胸膛拔出,转身离去,却在会堂中央停住脚步。

    他将目光投向燃烧的赌桌,桌面上堆积着赌徒来不及带走的财富,金条变了形,美钞的灰烬铺了一片灰白,一条红珊瑚串成的珠链,静静挂在桌角,宛如大火沁出的猩红泪水。

    源稚生神差鬼使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很适合她。

    -----

    二弦屋被纯白樱花笼罩着,状如晶莹剔透、硕大的蛛网,源稚生行在曲折廊道上,兜里放着那串从赌桌带走的珠链,犹如此间放弃抵抗的猎物,徐徐前往你所在之处。

    依旧是满室酒香,虽说是白昼,但春季多雨的白日不甚明朗,和室又没有点灯,光线像隔着一层灰纱流动,明度不一的阴影堆积在边边角角,其中最深的浓荫则从壁龛、挂画以及横条的纵直线条间隙溢出,延伸向一道执笔的人影。

    你坐于光影交界之间,发丝披在肩后,鹤飞云纹的振袖从肩头逶迤向榻榻米。面前是一张进行了一半的画,走近了看,乃是泥金画。

    一轮绚烂的满月悬于黑云之间,边缘排列着层层叠叠的浅黄线条。金属质地的瑰丽光泽折出天光,扑向你的侧脸,使面孔绒毛都染上薄薄金芒,塑成一尊普渡众生的宗教雕像。

    源稚生盘腿坐在你身旁,不知时间流逝,一直等到你放下画笔,他才从拿出珠链。

    “它很适合你。”

    你拨了一下珠链,没骨头似的躺向榻榻米,小腿从酒气软香的和服底下抬起,赤脚踩住源稚生的胸口,示意他为你戴上。

    白的足,黑的衣。

    极简而强烈的视觉反差,光彩夺目。

    整间和室陷入靡靡的色气,泛灰的阴影如藤蔓蜿蜒,酒香愈发绵甜,萦绕得人心惘惘。

    一滴汗悄然滑下后背,被浸润血与尘的衣物吸收。源稚生抬手捏住你的踝骨,指尖颤抖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稳住手,将珠链扣至脚上。

    果然如他所想,这串珠链很适合你,简直天生就是为你而打造的。

    你晃了晃珠链,源稚生用手握住你的脚,瓷胎般的肌肤上,珠链猩亮,红靡映着盈盈水骨,窄窄一圈,宛如一道伤口,血滴点点,扑红了茫茫雪地,热烈而死寂。

    廊下的帘障正悄然吸纳着天光,向室内滤出如同血气不足的嘴唇一般的浅白光线,使庭院樱树的剪影乱舞在中央上,你的眉眼也忽明忽暗,不断流转着昏暝与柔光。

    白光,白樱,白振袖,穿白振袖的纤瘦女人,在浓烈酒气中,源稚生在你的吻中闻到了一股葬礼上的花香,馥郁、蛮横、阴冷,与他脖颈上以示哀悼的领带一样白。

    由爱生怖,由怖生欲。

    “真美丽。”,你的话语埋在呼吸和织物之间。

    “什么?”,源稚生没听清,低语,“珠链吗?”

    你跨坐在源稚生腰腹,附手抚上他的眼睛,“我是说你。”

    源稚生顺从地抬起脸,任由幽微的触感移动在脆弱的部位。你的眼睛黑得像噬人的井,在暗淡和室中凝成一个绝对的中心点,而他在其中下坠、下坠。

    “确实很多人说它女气,不够阳刚。”

    “美没有性别,只有庸俗无心的人才会将它鄙夷作女人。”,你缓缓俯身贴近,像透过对方的眼仁探见更深的地方,“你就像无法控制坠落的雨滴。”

    雨声渗入岩石,窗口瓷器在阴凉的薄影中微微发亮。源稚生的视野只容得下你张合的唇,它们像割开口子的樱桃,由某种力量催逼着、挤压着,冲破薄滑的表层,与悬在你脚踝的红珠一起,迸溅出猩红的艳汁——

    “露と落ち,露と消えにし,我が身かな ,夢のまた夢。”

    随露而坠,随露而逝,所有一切,梦中之梦

    丰臣秀吉的辞世句。源稚生迅速想起这位知名天下人的生平,出生草野,贵极一时,荣华在手,骤然塌灭。

    像是话中有话。

    无数念头闪过头脑,但最后他只这么说,“一只象龟是不会做梦的。”

    “为什么?”

    “因为作为世界上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在死亡降临之前,它永远不休不眠地蹒跚在国家公园中,眺望一生不及的山野水洼。”

    “因为责任?”

    “因为责任。”,源稚生轻声说。

    你叹息地将耳朵贴上他的胸膛,振袖柔软地铺向风衣,如白鹤敛翅,歇脚于黑色潮水上。

    “......你在干什么?”,他声音有些干涩。

    “在听一颗胆小鬼的心。”

    “......”

    “一个渴望去蒙塔利维海滩卖防晒油的人不应该如此疲惫。”

    “......”

    源稚生沉默了很久。

    他慎重地端详你,幽女一般苍白的肌肤,漆黑的头发,以及漆黑的瞳孔——某种神秘的、牵制的引力正在底处旋转。

    仓促移开视线,源稚生耷下睫毛掩去所有情绪。

    “我小时候想当奥特曼,像赛文那样,带来和平和光明。”,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像一把锯子,锯开他的过去和未来,”但是一个人能为他的正义付出多少代价*,又能挽回多少的生命才够偿还。为此而死的人的鲜血若汇聚起来,足以淹没这件茶室。”

    “你亦被你的正义淹死。”

    源稚生笑一下,很快抿平嘴角,就像大理石上一道转瞬即逝的弧光,“像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提什么正义,就像带上面具的演员不会再使用他本来的名字。”

    “那么,好好睡一觉吧。”,你的声音更加渺茫,飘荡在整个和室,密密匝匝笼罩着纯白的樊笼,“睡醒再去走你那条没有尽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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