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言有一会儿没说话,半晌,他问:“你去那里做什么?”

    陆禾抚摸着小腹,温柔道:“自然是给我的孩儿祈福,求菩萨庇佑他。”

    她鲜少有这样宁静慈悲的笑容,像是不染尘埃的仙子。郑言目光有些发愣,是不是因为她即将要为人母,才显现出这样一面?

    见他出神,陆禾笑容收起:“知道,原是我不配。”

    “胡说什么!”郑言反应过来,板着脸呵斥道:“若我郑言的妻儿去不了佛前祈福,那旁人也别想踏进严静寺一步!”

    他仿佛真的是用心维护有孕妻子的丈夫,这样一句话自然从他嘴里流出,让陆禾发怔。

    说不清辨不明的滋味,叫她心头有些发闷,接着郑言便道:“只是以后,你不要再去见苏右安了。”

    陆禾顿时清明,道:“怎么?你妒忌?”

    郑言没有说话,像是在想什么理由,陆禾轻哼:“当初可是你让我做奴隶,是你让我去服侍苏右安的。一夜夫妻百日恩,我怎么就不能见他?”

    郑言顿时怒意上心:“你喉咙里卡刺了么?非要故意同我说这些!”

    陆禾不置可否,嫣然一笑:“实话而已,你恼羞成怒什么?”

    “是实话吗?可苏右安第二日告诉我,他那夜以礼相待,不曾冒犯你。”郑言没好气的别过头去,声音压低几分:“那次我有心将你嫁给苏右安,可人家瞧不上你。”

    听出他语中的嘲笑,陆禾白了他一眼。

    郑言又道:“不叫你见他,是为着别的事。”

    陆禾轻巧道:“什么别的事?不过元宵节时替齐王办事,把我引出府而已。”

    郑言立时盯着她:“你知道?”

    随即匪夷:“知道你还去见他?”

    陆禾似笑非笑:“齐王不过是想要我的命,给他便是。”

    见郑言眸中怒气陡然升高,她又道:“有你在,我倒不怎么担心我这条命。只是,你既知苏右安为齐王做事,怎么不见你对他做什么?”

    “我早已遣人告诫他一番。”郑言道。

    陆禾觉得奇怪:“只是告诫?”郑言可不是什么善人菩萨。

    郑言却沉吟着没说话,陆禾说得没错,他发觉苏右安为齐王做事后,有心想教训他。奈何这人早已与家族脱钩,父母又已不在,想抓他他便立马能跑出京城好多日子……

    苏右安无欲无求,是一个毫无桎梏的人,想教训这样一个人很难。

    何况,苏右安发觉他已察觉此事后,他的书桌上便立即出现几幅珍贵名画。

    虽未留名,但郑言知道是苏右安的手笔。苏右安在给他赔罪,同时是告诉自己:他的身手好到可以在严密守卫的太师府来去自如。

    要对付这样的人,需要去江湖上找一个能人异士,但郑言不欲为这么个人浪费自己的时间。况且那几幅名画乃是名家孤品,才子难得,郑言还是存着想把他拉入麾下的心思,这次便索性放他一马。

    正说着,步辇已至太师府。

    郑言率先下马,替她打起纱帘。

    地上有跪着当脚凳的奴隶,陆禾却避开他,直接落到地上。

    瞥了一眼那名奴隶,郑言道:“嫌他衣裳不干净,便换个奴隶来。”

    陆禾似乎懒得理他,径直走进府。郑言忍着气跟上,走在她身旁数十步,郑言才道:“刚刚回来不是好好的?”

    “我现在也是好好的。”陆禾伶俐道。

    郑言眼珠子有些笨拙的转到她那边,一阵语塞,她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哪里是跟他好好说话?

    穿过前厅到了他的院子,陆禾一拐弯,便是要往梧桐阁去。

    郑言却叫住她:“快午时了,来我院子里用饭吧。”

    “不想。”陆禾转身欲走。

    郑言快步过来,拽住她:“为何?”

    陆禾直视他的眼睛:“我怕我看你这张脸,吃的饭全吐了。”

    眼见着郑言的脸一寸一寸黑了,陆禾得意的翘翘嘴角,你能奈我何?

    “好,那我去梧桐阁吃。”郑言立即松手,便往梧桐阁的方向去了。

    烈日下,他仿佛一块移动的冰山,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陆禾觉着解气,从前受了他那么多恶言冷语,冷漠相待,如今却是把这个人压得死死的。

    中午同郑言相对在一张桌子上,两人沉默着吃饭,饭后郑言盯着她喝了一碗安胎药,然后看着她去榻上躺下午休。

    “你真像是个赶不走的瘟神,惹人讨厌。”陆禾闭着眼,一手搭在额头上,慵懒的嘲笑道。

    “又不是为你,我为我儿子。”郑言的声音近在咫尺。

    她睁眼,不知何时这个人竟坐在了床头,陆禾睨着他,转身背对睡下。

    外头烈日炎炎,知了叫个没完,在黏黏糊糊的热意中,陆禾背上起了一层薄汗。她迷糊的在床上摸扇子,却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那只手飞快的闪开,下一瞬,凉风徐徐。

    这扇子一听便是男子打的,扇面扇得噗嗤作响,女子哪有这番力气。这般想着,陆禾倒也真正睡了过去。

    许是陆禾的好眠,郑言逐渐也有了困意。扇子扇出了重影,他打了个哈欠,在陆禾身侧躺下。

    娇小的身躯微微缩着,她枕着胳膊双眸紧闭,姿势不好,精巧的下巴被压成了圆润的珍珠。别样的娇憨美丽,郑言入睡前便是这样想着。

    不晓得睡了多久,怀中仿佛抱了一团火山,郑言恍惚一阵立即清醒。眼见外面日头已偏西,郑言不禁纳罕自己在别处能睡得如此安稳。

    陆禾睡熟了,无意识才翻到他怀里,郑言略一推动,她便皱着眉哼了两声。

    她睡梦中撒娇的样子,竟有些乖巧,郑言鬼使神差的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不曾想这一下陆禾便醒了,她起先是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看到自己便眼神发怔,仿佛有些反应不过来。

    郑言也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只浑身僵硬的维持着前面的姿势——右手枕在她脖子下面,左手轻搭在她腰上。

    陆禾眼中越来越清醒,她面无表情的看了自己须臾,而后一脚把他踢下了床。

    “陆禾……”郑言咬牙切齿的看过去。

    她却是无辜的笑笑:“抱歉,腿抽筋了,有孕的妇人常常如此。”

    她如今有身子,郑言不跟她计较,只问外头的侍女什么时辰了,得知已是未时不免就叹了口气。安逸了一下午,把正事耽误了。

    见里面起身,青玉带着侍女进来伺候,这时双琴领着几个人过来,说是大婚的喜服做好了,让陆禾来挑选。

    郑言本要走,闻言便也留了下来。

    双琴道:“太师,右院的两位先生在正厅等了您一个时辰了。”

    郑言道:“叫他们先回去,改日我再召他们问话。”

    在郑言这里,从来没有什么事比他的正事更重要,双琴意外了一瞬,而后立即遣人过去传话。

    陆禾坐在床沿边,看到双琴那边好几个托盘,里面全是镶金镶玉的红色喜服。双琴见她的眼神过来,满脸带笑的过来,叫奴隶们把几件喜服全部展开。

    屋子里被映得一片红,陆禾意兴阑珊:“随便选一件吧。”

    双琴一怔,然后便听郑言低沉的嗓音平缓的响起:“这些若不喜欢,就让他们再做,总要是你满意的。”

    陆禾看也不看,随意一指:“那便是这件吧。”

    双琴拿眼睛去看郑言,郑言微微点头,双琴便带着那几个人离开。

    屋子里只剩青玉在伺候,陆禾坐在妆奁镜前,懒懒的梳着头发,镜子里映着身后郑言一本正经的脸。

    陆禾眉头轻挑:“你还不走?”

    郑言端坐着,问道:“之前你一心要嫁给我,如今如你所愿了,你却似乎不那么高兴。”

    陆禾嗤笑:“以前要嫁给你是想利用你去对付齐王,如今你都答应为我去报仇,我对这场婚事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她如此坦荡的承认她嫁给他是别有图谋,而非其他,郑言心中有些失望。

    寂寂半晌,郑言道:“你我成婚,各有所谋。你要报仇,我要孩子,也算异途同归。从前对你苛待之处,是我过错,从今往后,我会尽我所能对你好,只要你……平安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言辞恳切,叫人无从质疑,陆禾默然,随即问:“你既这么喜欢孩子,从前那些年为何不让你的姬妾为你生?”

    郑言一愣,神情复杂的摇头:“不一样。”

    他看着她的肚子,然后又定定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对你所求,唯这一点,你要把我的话记在心上。”

    陆禾心中微动,随即笑问:“尽你所能对我好?那么我此刻就有一个条件。”

    郑言道:“你说。”

    陆禾好整以暇,笑眯眯的看着他:“我要你替我爹洗刷冤屈,然后把他的牌位放进太庙。”

    虽还是面无表情,但这会儿已是狂风暴雨,郑言忍气吞声:“除了这件事以外。”

    陆禾的心放松下来,笑道:“看来你的好也不过是嘴上说说。”

    她讥诮的笑容让郑言想立刻拂袖便走,几度吸气,郑言才继续维持着平和:“陆禾,我所求仅这一件事,你听话。”

    他的语气像是憋着一口闷气,又好像不可抑制的服软,陆禾万分愉悦:“很憋闷吧?是不是想狠狠骂我一顿?”

    她故意笑得天真烂漫,却实实在在的刺郑言的眼。

    后头清理茶具的青玉埋头憋笑,肩膀不停的耸动。

    郑言倏地站起,逼近陆禾,她一点也不怕,有恃无恐的仰着脸对他笑。

    他气得要憋出病了,郑言的牙几乎不曾咬碎,见她笑得万分得意,郑言附身堵住她的唇。

    陆禾想躲,郑言却发了狠的按着她的脑袋。

    青玉吓得屏住呼吸,然后畏畏缩缩的躲了出去。

    等郑言放开她时,陆禾勃然大怒:“你发什么疯!”

    他却直逼到面上,一字一句告诉她:“再气我,我便这样对你。”

    陆禾面上潮红,郑言愉悦的牵了牵嘴角,转身便走。陆禾反应过来,冲着他的背影,将手中的梳子大力掷过去。

    然而郑言已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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