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在温泉宫发生的事,那些宫女们全都心有余悸,却无一人敢将此事告知皇后和太子,季嬷嬷也暗示陆禾把这事忘过去。

    刚在浴桶里坐下的陆禾差点急得从水里跳起来:“可是那人对我实在无礼……”

    季嬷嬷叹了口气:“我瞧那位大人是真认错了人,兴许你真是长得像……姑娘,听我一句话,镇国公大人非寻常公爵,即便皇后和太子知道此事,有灾殃的只怕会是你。”

    她吓得白了脸,乖乖点点头。

    季嬷嬷这才安心,把干花瓣和草药倒进水中,道:“姑娘今日也受惊了,拿丁香甘草泡一泡,定定心,婢子就在外头,姑娘有事只管叫一声。”

    陆禾点头,看着季嬷嬷走出去,才长舒一口气,趴在木桶边上发呆。

    她的神情虽有些呆,但仍是一副稚嫩纯澈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无忧无虑的十八岁少女。可陆禾心里却情不自禁想起白日里所见到的郑言,当初刺他那一下如今看来似乎已经全然好了;陆禾想,要是当时手里的不是簪子而是一把匕首,郑言早就死了。

    思绪渐渐不知不觉的偏离,只是几个月而已,这次见他,他的脸色不大好看,像生了一场大病一般。

    怎么没把他病死呢!陆禾心底暗暗发恨,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陆禾看到旁边屉子上的铜镜,她伸出湿漉漉的手臂将铜镜转过来,看到镜中百合花一样纯洁的脸庞。她扯了扯嘴角,心想凉州那个摸骨师果然厉害,只是将她两侧的骨头往里收一收,便与曾经那个陆禾全然不同。

    虽还是一样的眉毛眼睛,可骨相一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只要她时时刻刻控制住神情,便可以是那个单纯明媚的李月娘。

    她看着镜子出神时,全然没注意厚重的帏幔后面隐匿的挺直人影。

    郑言已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他一直看着这个女子。时而见她恬静的出着神;时而见她眨了眨那双茸茸的眼睛,像是在想什么坏主意;时而见她对着镜子俏皮的挤眉弄眼,像是在欣赏自己的绝世容颜。

    她像是在温室里被精心呵护数十年的娇花,没有经过任何的风吹雨淋。

    郑言在观察许久后,心上仿佛坠了一把重秤,直直砸向地面。

    可他仍不愿意相信,仍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非要撞到南墙撞的头破血流才肯放弃。郑言从帏幔后走出来,只见这个女子呆愣一下,立即胡乱抓过一截薄纱覆在自己身前,同时惊恐的张嘴。

    郑言把她抵在木桶里,死死捂住她的嘴。他的袖子被打湿,软哒哒的黏在她肩上,墨色的丝绸越发衬得她凸出的锁骨细长而柔美。

    “唔!”陆禾维持着面上的惊慌失措,心中却想郑言竟猖狂到如此地步,完全不顾李月娘准太子妃的身份了。

    “嘘——”郑言的食指在他刀刻般的薄唇上轻轻一放,墨黑的眼睛深深盯着她,没有欲望,只有易碎的悲恸与怜惜。

    他将陆禾的眼睛牢牢吸在自己深邃的眸中,竹节般的冰冷手指却她脖子上轻轻滑过,指腹的缓缓摩挲让陆禾不寒而栗。

    她以为郑言今日来是来行不轨之事,脑中盘算着如何让这件事闹到不可开交,可刚想到主意,郑言便把她转过去。

    大掌按在肩头,肌肤相触的温热只持续一瞬,她便感觉到了因那只手用力肩膀的疼痛。陆禾想回头,郑言却更加用力的把她按在木桶边上,她侧目,只瞧见郑言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只怔了一小会儿,另一只手便在她背上抚摸起来,他的动作越来越急,在她背上搓着像是要找什么藏在她背上的宝贝一般。

    陆禾知道他在找那些疤痕。

    当初她刚进太师府时,淑棠打她的鞭子,那些疤痕是不可能短短时间消失的。郑言是想用那些疤痕,来确认她便是陆禾。

    半晌,郑言松开她。

    陆禾张皇失措的把身体掩在水下,看着居高临下的郑言,他在一瞬间变成了另外的模样。适才的深邃与悲恸全部消失,只有对待无关紧要东西的森冷漠然。

    他阴沉着脸盯了陆禾一瞬,转身便要走。

    “你……你不怕我告你么!”陆禾哆嗦着质问。

    郑言脚步一顿,并不回头,声音倒是十足的冷酷:“你试试。”

    这一夜便藏匿于深宫中,作为待嫁在即的李月娘,她不能也不可以告诉旁人,镇国公曾闯进她的寝殿看到了她的身子。

    谁会相信?又有谁能作证?谁又敢作证?

    她将这件事说出去,不过是坏了名节,只怕要落个攀污朝廷贵臣的罪名。

    陆禾便将这件事藏到自己心里,直到大婚前三天,再一次“偶遇”齐苠。

    “三日后便是姑娘大喜,届时你只怕要叫我一声皇叔。”当着众宫人,齐苠打趣道。

    “小王爷便别取笑月娘了。”陆禾见齐苠过来的方向,笑问:“小王爷这是去哪里?”

    齐苠道:“去拜见皇后娘娘,一起吧。”

    到了皇后宫中,被告知皇后午睡未醒,令官便将他们请到椒房殿的后花园转一转。

    陆禾把狗放下去,让宫女们去花园里追狗玩,自己站在檐下避暑。她兴致盎然的看着花园里宫女们嬉笑,笑眯眯的将那夜郑言闯她寝宫的事说出来。

    “怪道他见了你之后,这些天都无甚反应。”齐苠低头喝茶,不经意的摇摇头,低声道:“原来他真把你当成旁人了,禾儿,你若登台,必是红角。”

    “少打趣我!”陆禾瞟他一眼,问:“这些天,你在做什么?你与安平的婚事如何了?”

    “我让右安接了郑言的请帖,又叫人把安平的腿打断了,这些天便是忙这些事。”齐苠道。

    陆禾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憋着气盯着他。

    齐苠瞥了不远处皇后殿中的宦官们一眼,发觉他们也只是在瞧花园里的年轻宫女,他便道:“拖延婚期,我才能在京里久留。”

    陆禾也知自己适才眼神不妥,将头正回来,她问:“苏公子现在郑言麾下?”

    齐苠道:“郑言赏识他,让他去了将军赵无端手下为中郎将。”

    “竟是武官?”陆禾有些诧异。

    齐苠只嗯了一声,没有解释旁的,只道:“原以为郑言见到你,会把你从宫中带走。”

    “我也觉着奇怪,他像是改了性儿。”陆禾想起原先太师府里那一帮肖似娘亲的姬妾,郑言当是一个热衷替身的人,可这回却偏偏一无所动。

    那边令官们忽然动了,正往这边走,大约是皇后午睡起了。

    齐苠站起身,迅速对她道:“这两日想办法在郑言面前露出破绽,看他会不会有旁的举动。”

    陆禾应下,然后往红柱那边走,迎上令官:“可是皇后娘娘醒了?”

    令官笑答:“正是,皇后宣二位进去呢。”

    陆禾将宫女们都叫回来,不远不近的跟在齐苠身后,保持着相识却不相熟的距离感。

    再之后,陆禾便想找机会如何“偶遇”郑言,然而大婚前三日却有诸多规矩需要她学,因此也被拘在宫中难得自由走动。

    大婚前一日时,陆禾要沐浴更衣,与太子一起去齐氏宗庙叩拜先祖,谁知接引官员的中书令竟是朗清。

    朗清在看到陆禾的一瞬间,眼睛顿时瞪大了,唱礼的令官提醒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陆禾只当瞧陌生人一般,可是心中也不免觉得奇怪,朗清如何一下便从商人变成三品中书令了?想来想去,大约是郑言的手笔,任人唯亲。

    朗清的不对劲,齐宁自然发现了,在宗庙里时他还犹自忍耐着,一出去便严厉道:“在宗庙里左顾右盼的礼官,你可谓是独一个,不晓得镇国公看上你何处非要举荐你为官,不知所谓!”

    齐宁的语气格外嫌弃,然见他对其他官员都不是此态度。陆禾稍微想了一想,知道齐宁大约是嫌朗清商籍出身,虽有郑言作靠山,但根基依然差了同僚一大截。

    面对齐宁的责骂,朗清只半低着头,可趁人不注意时又看了陆禾好几眼。

    齐宁正瞧个正着,顿时气道:“把你那双贼眼睛收好,不然孤叫人挖了你的眼睛!”

    “太子要挖了谁的眼睛?”台阶之下,一辆金顶马车停住,森寒之音从里面传出。

    侍从打起帘子,郑言露了面,无甚波澜的盯了朗清一眼,不慌不忙的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慢道:“看来,是臣眼睛不好,举荐了一位蠢笨之才惹了太子殿下。”

    齐宁是被精心养护长大的孩子,比起齐家的那些男人,他格外稚嫩,因此从来喜形于色。

    但——再单纯的人,也知道哪些人是自己不能惹的,齐宁忙笑道:“孤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朗大人新官上任不久,略为提点他几句罢了。”

    郑言只沉吟不语。

    齐宁道:“看方向,国公大人是才从宫里出来?这宗庙之旁便是您的府邸,不知孤可否有幸进去喝一杯茶。”

    太子的拉拢之语,郑言便递了台阶松了口,微微嗯了一声,同时看向朗清:“朗大人也一起来吧。”

    如此,陆禾随着去了镇国公府,其实就是以前的太师府。

    郑言在正堂招待齐宁,但不曾想所用的茶叶却是最是女子才爱的茉莉花茶。齐宁略露奇怪,却按住不表,只接住侍女递过来的茶。

    三杯茶后,郑言开口:“子元年轻,有不妥之处,太子多多提点。”

    话里话外,都是对朗清的维护。

    齐宁再笨也听出来了,直白道:“这是自然,朗大人年纪虽轻,但将来必然前途无量。”

    郑言点点头,似是十分满意。

    坐在一旁的陆禾见齐宁杯子空了,便拎起壶主动给他倒茶,她低头专注的模样有三分清冷疏离,倒不似平日里伶俐可人的模样。

    倒茶时她的尾指微微翘着,有鬓角的发丝掉落下来她也不管,只轻轻往上一吹将头发吹开。

    这熟悉的一幅景象,郑言浑身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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