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圣旨和兵符叩开了尘封已久的将军府的大门,因为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所以从九岁开始我就被接到丞相府去住了,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回去过,但堂堂正正地将大门打开,还是头一遭。

    我静静地看着那些活在记忆里的熟悉事物又鲜明的出现在我面前。朱红门,金字匾,两棵石榴树,一个荡秋千。

    我却莫名的嗤笑一声,已经从刚才得到的情报里反应过来了。

    我之所以能够顺利的被封将军,其中重要的一推力便是朝堂上以太傅为首的文官。皇后背靠三朝元老的太傅,文官势力雄厚,但武将几近于无,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是被盯上的。

    皇后算盘打得好,几年的相处就把我的品性底线摸得一清二楚,知道我心有壮志,不会轻易嫁人,更别说她的儿子,也知道随嫁的将军府不过是个空壳子,倒不如放手让我自己去打拼。

    皇后清楚我不达目的不罢休,而她只要自信的等我回京封将,以一种援助的方式——太傅亲自出马说服皇帝,自己在扇扇枕边风,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凭我的原则,即便是看懂了背后的弯弯绕绕,也会感恩戴德,全力扶持她的儿子成为太子,再一路坚持他登上九龙之位,直至肝脑涂地,“提携玉龙为君死”。

    可惜,我垂下眼帘,继续挖着后院中桃花树根旁的泥土,直到锄头撞到地底下的物件,发出沉闷闷的声音,我蹲下拨开了最后一点残余的泥土,露出了坑里的一个酒坛盖子。

    所有的计划都原封不动地进行着,唯独少了主谋。

    当初皇后旧病复发,本天材地宝供奉着就能好过来,偏巧皇帝来探望,喝了点小酒,当晚竟和苏语滚到一起去了。再之后便是大多数人知道的事了,苏语扶摇而上封了贵妃,皇后气急攻心,命不久矣,忙召她的儿子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可少年才到半路,皇后就再也没撑住了。

    真可笑,皇后一生机关算尽,最后竟然是被气死的。

    可我一点也笑不出来,整个环环相扣的计划中,最无辜的便是少年皇子,明明是最终受益者,却也是最大受害者。

    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疆域外的虎视眈眈不可怕,朝堂上的口诛笔伐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向他道歉的理由。

    思及此,我洗尽了酒坛,跨上马出了门。

    *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我才敲响了肃王府的大门。肃王是少年及冠的封号,肃王府则坐落在雍王府旁边,这是提前打听好的。少年并没有达到能搬出皇宫住的年龄,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向皇上要求搬出皇宫,皇上也答应了,于是提前住进了早就完成的肃王府内。

    雍王府我是知道的,所以找到肃王府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酉时快要过去,残余的黄昏仍挂在天边,留下如残烛般的光线,叩门后开门的是皇后身边的老嬷嬷。老嬷嬷很善良,从小看着我长大,带我进去后一路都是边抹眼泪边诉说着肃王是如何如何久病不起,如何如何借酒消愁。

    “小姐,已经到了,推这门进去就好,你一定要劝劝他啊。”

    我手心冒出了汗,嘴上回答着好,心里却十分没底,失去母亲的痛苦我再懂不过,所以当这痛苦发生到了少年身上的时候,就变得令我无法想象。

    我推门而入,入目便是简单的房间,一扇打开地大咧咧的门连接着一个庭院,我微抿唇,一步步迈了进去。庭院小巧别致,所有景色一览无余,左侧有颗枝丫茂密的大树,右侧是一池子开的正盛的荷花。靠着一点天边的余晖,我的视线落在了大树底下搭建的一个木质平台上,平台只有一个案几,少年就病歪歪地坐在垫子上,一只手支在案几上撑着脑袋,另一只独自斟酒。

    明明才一月不见,他却像大变了样,身高抽条似地拔高,面庞已有些脱去稚气的成熟,但瘦了很多,宽大的衣袍罩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十分单薄,眉眼间是更甚从前的病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消极沉闷。

    少年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我则是走向他,赶在他开口之前道:

    “臣,见过殿下。”

    仅这一句话,我就知道这不再是从前了。

    *

    “……免礼。”

    少年沉默了几秒,才慢吞吞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似乎也有些不适应。“免礼”这两个字他曾对无数人说过无数次,却面对这个不再是“臣女”也不再是任何一个自称而是“臣”的人面前怎么也开不了口。

    面前的少女身姿挺拔,在同龄女孩还在保持身材,节食地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时候,她早已超越大多数男儿,不管是体格还是那些上阵杀敌的经历。

    他再次慢吞吞的开口道:“今天,是她的生辰。”

    少年缓缓地抬眼看我,他已有些微醉,漆黑的眸中露出不清不楚的情绪。

    这个“她”是谁答案不言而喻,我平静的走到少年对面,放下手中一整坛的桃花酿,却是侧坐在了垫子上。

    桃花酿是父亲在世时同我一同酿的,封存在桃花树底下,总共六坛,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挖出来,靠着大树赏着清冷的月亮,边喝边一遍遍细数剩下的坛子。但几年过去,再怎么省,再怎么数这酒也只剩两坛了,我心里叹了口气,将这从未和别人分享过的酒倒出两杯,一杯推到了对面。

    在来之前我不是没想过会被怎么对待,也许是闭门谢客将我晾一晚上,又或许是歇斯底里地诅咒我不得好死,总之不是像现在这样默默无言,静谧地像停止流动的水,死寂地可怕。

    太静了,我没喝几口就忍不住了,别过头,看向昏沉的天上刚挂起来的暗淡月亮。并非酒量不好,相反,我还继承了父亲千杯不倒的好酒量,只是因为这环境……太压抑了,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我却感觉有暗潮与阴谋伺机而动,直觉叫嚣着让我逃离这一切。

    月亮比往常大了不少,可我却觉得没有北境的好看,那是染过血,见证过无数大漠狼烟的月亮,不是这种消极到令我烦闷的庭院月亮能比的。

    “阿瑾。”

    少年嘴中突然吐出两个字,声音轻且含糊,还仿佛带着一丝不明所以的暧昧,闻言我还以为听错了,正巧转头望过去,少年有些红晕的脸上闪过一丝疑似冷然的笑,继而变作腼腆,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想抓紧身上的佩剑的。

    他从不叫我阿瑾,这个亲昵的前缀永远都属于那个人,直觉让我惊悚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阿瑾。”他又念了一遍,这次我实实在在的听清楚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什么,他接着又说了一句话:“生辰快乐。”

    冷意攀上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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