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隐峰镇,野春山。

    山脚下站着个年轻女人,看身型挺小巧的,一把天蓝色底的印花伞遮住了大半张脸,手中拽着个同色大行李箱。这几年村里不时会有这样的人出现,村民们都见怪不怪了,也再没有搭话的热情——这些城里人大多高傲得很。

    不一会儿来了辆电动三轮,车座上坐着一个本地中年男人,皮肤黝黑,头戴一个草帽,嘴里哼着时下短视频中热门的洗脑神曲,脚踏一双解放鞋。他直奔年轻女人,潇洒地停在路边,扬起热情的笑容,露出一口烟牙,操一口本地话:“妹儿,刚刚是你打的电话嗦?”

    拿伞的手明显紧了紧,伞微微扬起,露出伞下的人来——是个漂亮的姑娘,齐肩短发,皮肤白得很,大大的眼睛带着明显的戒备。

    男人这几年也遇到过不少次这样的情况,说实话一开始心里是不乐意的,那样的怀疑的眼神简直是在侮辱他的人格。但几年下来,他的人格已经百炼成钢,不是单单一个眼神可以侮辱的了。

    “我是老黄,期归山居的专车司机。勒,看嘛,斗(就)是上面那一个民宿。你刚刚打电话斗是打给我的。”老黄指着山上并看不见的民宿说道。

    那妹儿眼神松动,眉头却是越锁越紧,她扬起一个不自然的笑:“稍等,我打个电话。”

    卫姝是偶然发现这个叫期归山居的民宿的,据说在一座小镇的山上,环境清幽,老板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她翻过评论,4.9的评分,简介上,这里用电、热水、Wi-Fi样样齐全,甚至还有专车司机接送,直通门口。

    怎么也没想到,专车是一辆电动铁皮三轮。

    电话是个男人接听的,他声音懒洋洋的,隐约还打了个哈欠:“没错,就是那辆……后面车厢里还有个黑皮垫是吧?前两年我让他装的……放心吧,老黄很稳,三轮车也很安全的……这位卫小姐,麻烦你往里走一段看看这路,我倒是也觉得应该有个像样的车,你看这车能进得来吗?”

    卫姝当真就往里走,拐过竹林之后,那山路陡然变窄,路面也凹凸不平,和外面的马路形成鲜明对比,当真把面子工程做到了极致。

    平心而论,小车的确开不进去,一辆电动三轮车已经是极限了。

    但卫姝明显感觉受到了欺骗,她一边往回走,一边瞥了一眼路边翘首以待的老黄,压着声音说道:“我要退订,你们这是欺骗消费者。”

    那头的男人依然很悠闲:“说实话,我十分支持你的决定。但卫小姐,我不得不好心提醒你一句,刚刚你坐的那辆巴士是镇上到县里唯一的公共交通,每天只有一班。你可以问问镇上有没有小车愿意做你的生意去县里一趟,不过往返四五个小时,单单拉你一个,我想费用应该不比住一晚便宜。你当然也可以在山下住其他宾馆,但乡村小宾馆平时也没几个客人,那条件你知道的。”

    “你在恐吓我?”卫姝怒气值又上升了一些。

    “绝无此意。”男人口吻严肃了些,“希望你不要误会,我是告诉你实情。但希望你快些做决定,老黄前阵子生了场病,还没好全呢,别让人一直在那儿淋着雨等你。”

    电话断了,卫姝只觉得一口气直冲心口,又无处发泄。老黄在路边站着,不时看向她,那草帽顶多遮了个脑袋,这么一会儿,衣服都该被细雨打湿了,但始终没出声催促。

    卫姝咬了咬下唇内侧,提醒自己不要迁怒于人,内心挣扎了半天,挤出一句:“上山吧。”

    住一晚,再投诉这家无良商家。

    老黄笑着点点头,麻利把行李搬上车厢,又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条发黑的干毛巾,把沾湿的皮垫擦了擦。卫姝沉默地登上车厢,坐在擦过的皮垫上。这皮垫经历了时光的洗礼,左下角大约是破了洞,被黑胶布贴了贴,算是补救。

    卫姝一手撑着伞,一手抓着车栏,手掌下触感冰冷,车栏上的水珠随着手指凝着细流,沿着指尖滴落。

    黑心商家!她心里再次暗骂。

    三轮车驶过竹林,猛地一抖,车身随之哐哐作响。老黄许是自己无聊,又或是怕卫姝无聊,打开了话头:“妹儿,啷个(怎么)想起到我们这里来耍哎?”

    卫姝心中对老黄略有些歉意,如实回答:“散散心。”

    “散心?散心散到我们这些山沟沟来了呀。哎,也是好耍,我们农村人天天想往城头跑,你们城头的又天天想往山沟沟里钻。”

    “呵呵。”卫姝假笑着应和。

    “你啷个一个人跑来了啊,之前我接的客人都是三个五个的,有时候一车还拉不下,还要转两趟。很少有你这样的妹儿一个人出来的哦。”

    心中的警惕又开始冒起了头,卫姝沉默着不接话,心中盘算着老黄这话是不是在试探她的时候,又听见老黄接着说:“你莫怪我多话哈,妹儿家家的还是少一个人往外边跑,万一碰到坏人了哎?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脱。你是不晓得……”

    老黄犹豫了下,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但又觉得得举个例子,让这个年轻妹儿知道这种行为的严重性。

    “斗是这个期归山居的老板嘛,以前有个女朋友,当时两个人一起跑到我们这里来耍的时候我还看到过。也是个白生生的妹儿,长得也好看,听说和老板吵了架,一个人跑出去哪里耍哦,人就找不到了。啷个找都找不到哦,到现在都有五六年了嘛,她妈老汉儿都去法院宣告死亡了。这老板也是犟,硬是还要等。”

    卫姝联想到那个懒洋洋的声音,想象不出背后竟是一个深情的模样。

    期归,是等着女友归来吗?

    “你等哈(会)儿到了还是莫去问哈,老板嘴巴上说没啥子,心头肯定还是难受的。我们一般都不得提。对头,老板人还是多好的,你刚刚打电话是在跟他打嘛,我看你好像不是很高兴。都是年轻人,说开了就没事了。你住几天哦?下山的时候还是我来接你,提前一天给我打电话嘛,有时候出去拉东西不在屋头,提前说一声我好安排时间……”

    老黄是十分热心的,到了民宿之后不容拒绝地帮着把行李搬上了蜿蜒的矮石阶,放在了走廊上。明明知道有客上门,老板却没在前台等着,不知道去了哪里。

    之后老黄有事先走了,卫姝等了一会儿,看了看前台端放的座机,窝进了走廊的摇椅。

    期归山居的老板审美倒是不错,整个建筑以木色与白色为主,嵌在这绿莹莹的山间,清新又温暖的感觉。卫姝安静地看着院中蒙蒙的细雨、院外的绿树青山,像是看着一副天然的画卷,原本的怒气竟然渐渐平静了。

    至少网上拍的图没有水分。民宿看的主要是环境,交通是次要的,她安慰自己。

    像是专等着这一刻似的,这头卫姝刚下火,大厅就有了响动。回头一看,是一个年轻男人,个子挺高,穿着一件背心,大裤衩,脚上踏着凉拖鞋。打扮得很随便,身材却不随便,背心下的肌肉线条十分抢眼。这一类身材在健身房并不少见,但此类男性通常看起来精壮有余而精致不足。而眼前这个男人占了长相的便宜,他的面部骨骼相比一般男性要更流畅些,五官比例也长得讨巧,在精致得与身材相违和的界限上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老黄的话犹在耳侧。

    帅气又深情的男主,下落不明的女主,一部虐心情感大剧在卫姝心中生成了雏形,之前的不愉快似乎都已经可以原谅了。

    “你就是刚刚那个卫小姐?老板在睡觉,房卡在前台桌上,203,自己上去没问题吧。”男人看了看行李箱,似乎对比了一下卫姝的身型,有些不确定,“或者需要我帮你?”

    “你不是老板?”

    这个声音是刚刚接电话的人没错,知道他不是老板,深情滤镜碎了一地,心中的怒气又开始渐渐回笼——她竟然是被一个员工给威胁了。

    “我说,如果你在盘算投诉我的话,很遗憾,我不是老板没错,但我也不是员工。”

    男人的语气带着笑意,眼睛和嘴角也微微弯了弯。

    卫姝一时语塞,她的想法表现得很明显吗?但是这人对情况这么熟悉,不是老板又不是员工,还能是谁?

    男人走近了,停在大门内侧,低头看她:“我叫鲁应辰,算是这里的常客吧。真的不需要帮忙吗?”

    草率了。

    卫姝从没有想过,一座小镇上的深山民宿还能有常客。

    如此说来,他在电话中的说法没错,他真的只是好心提醒、说出实情。想到自己电话中的语气,她只觉得有些尴尬。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看到鲁应辰怀疑的眼光,她强调道,“我力气很大的,很大。”

    她表情讪讪的,鲁应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上楼去了。卫姝长出一口气,抓了抓脑袋,一手提着行李箱进了门。

    她力气真的很大的,比寻常女性大很多,但大多数人对此表示怀疑,例如坚持认为她在客气的老黄。

    都是身材惹的祸。卫姝想着鲁应辰那一身流畅的肌肉线条,她是不是也该上健身房撸撸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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