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弘二十三年十一月廿六,五岳之首的泰山之上。

    酉时将至,明暗割裂天际,风雪持续了两个时辰都不见停,山路上的积雪将近一尺厚,整座山被一片雪白覆盖得严严实实,别说人了,连马都寸步难行。

    天色早已黑了大半,仅存的几缕暗光透过树叶间隙打在洁白的雪地上,奇形怪状的树影纵横交织,如同鬼魅一般。

    从山腰处开始,一片恢宏的庙群顺着山体攀岩而上,红墙绿瓦错落有致地伫立于此,从远处遥望,如玉笋指天,仿佛站在上面,只需伸手就能触碰天穹。

    寺庙里,一个叫慧明的年轻僧人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独自走在汉白玉石道上,他正准备来把大门关上,免得风雪又从门外吹进来。

    十八罗汉铜像在石道两旁整齐排列,明明它们在白日里的面目肃正威严,到了夜晚,却莫名其妙露出几分森然和冷漠,看着不寒而栗。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慧明喃喃自语,不由得裹紧了衣袍,加快手脚把大门关上,正打算回去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节奏悠缓分明的敲门声。

    “咚,咚,咚。”

    慧明猛地僵住,心脏重重跳了一下,一股酥麻的凉意瞬间发散到四肢。

    短短几秒,慧明的脑海中掠过了不少天马行空的想象,他真的很想撒开腿就跑,可现在风雪这么大,万一门外真的有人求助可怎办。

    一番踌躇之后,慧明捏紧佛珠,迈着视死如归的步伐返身,慢慢打开一丝门缝,先露出一只眼睛往外探了探。

    顿时,他倒吸了口凉气,门外站着的并非想象中面目狰狞的恶鬼,而是一位衣袂飘飘的青衣女子。

    青纱半遮面,青丝如瀑,发上别一支莲花样式的和田玉簪,清眸如含水映月,檀眉似淡淡水墨,面纱下的容貌看不真切,像隔雾看花般若隐若现,更添几分神秘,与令人探索的妄念。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另一只手拿着包袱,内穿天缥色齐腰交领棉襦裙,外着沧浪色宽袖醒骨纱衣,裙裾随风而动,勾勒出玲珑身姿。

    悬在柳腰上的白玉长箫与青玉佩环随着风动相互撞击,发出空灵的玎玲声,一阵清幽的梅香也随之飘来。

    如同从天宫下凡的神妃仙子,惊为天人。

    青衣女子听见动静,微微抬眸,眉眼一弯,语气轻缓:“小师父,大雪封山,不知贵寺可否借宿一晚?”

    慧明的修行显然不到家,手不受控制地把门再拉开了点,愣愣地盯人家瞧,眼珠子转都不转,直到女子出声才回过神来。

    闻言,他有些为难:“实在是抱歉啊施主,我们相国寺在四日前就不接外客了。”

    在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寺里的戒备森严许多,留人过宿实在不是他一个小僧人能做主的。

    可风雪肆虐,下山几乎不可行,周边也没有别的人家,这姑娘看着纤细孱弱,总不能叫人在外面待一宿吧。

    灯笼里的烛火被吹得摇摆不定,慧明纠结了一会:“这样吧施主,你先进大殿里避避雪,小僧去请示监寺师叔。”

    白疏云轻轻颔首:“多谢小师父。”

    甫一进门,白疏云向四周观察了一番,最属人耳目的是位于正中的大雄宝殿,佛祖金身静坐于宝殿中央,慈眉善目,宝相庄严。

    殿内烛火明亮,三根稚儿手臂粗的金色雕花佛香最为显眼,香杆子密密麻麻插在香炉鼎中,杂乱无章,可见平日里的香火有多旺盛。

    相国寺位于泰山之上,依山而建,是大乾开国皇帝下令修建的,也相当于皇家寺庙了,因此历代以来都备受推崇。

    直到前朝嘉成年间,嘉成帝信奉道教,听信道士所言颁下灭佛令,焚经书、捣佛像、毁寺庙、诛僧人,几百年的大乾佛教差点毁于一旦。

    当时的相国寺住持释亮大师是一位得道高僧,佛法高深,慈悲为怀,他刚上任不久便四处云游,向富贵人家宣扬佛法、化缘,以此来抵抗道教的打压。

    传闻释亮大师心性仁善,就算自身难保,仍坚持将一些失怙失恃的孩童带回相国寺给予庇护,引入佛门,籍此为大乾佛教留下传承。

    如今相国寺里二十四五岁左右的僧人,几乎都是释亮大师收养的。可以说,是释亮大师保住了大乾佛教的一丝生机。

    建弘帝即位后,废除灭佛令,授予相国寺“天下第一佛寺”牌匾,释亮大师也被陆皇后封为在世活佛。

    八年前,释亮大师圆寂,其师弟释觉大师继任住持后,广结善缘更甚从前,受到陆皇后盛赞,从此以后,相国寺一年到头香火不断。

    据说,当朝首辅秦怀简昔年赴京赶考时,曾在相国寺问过功名,后来一举高中状元。所以,在春闱前,不少上京赶考的举子都会特地绕道相国寺求个保佑,也就因为要封禅,须得限制客流,这才冷清了些。

    不得不说,相国寺不愧是皇家寺庙,白疏云从前也去过杭州府的一些负有盛名的寺庙,但远不如相国寺气派。

    相国寺中的亭台楼阁、长廊宝殿既有皇家的巍峨气势,也有佛家的朴素用色,自成一派气韵,可惜在黑暗风雪之中,这气韵到底折损了不少。

    许是一路上太过安静,慧明主动开口问:“对了施主,雪下这么大,你为何要冒雪上山啊?”

    这个问题在白疏云的意料之中,她早就编好了说辞:“不瞒小师父,我是来自杭州府仁和县的仵作。整日与死人打交道,难免怕沾上污秽,我听闻相国寺的驱邪符很灵验,就想来求一个傍身。”

    慧明十分震惊:“仵作?”

    如此清雅出尘的女子,居然干这种围着死人转悠的行当,慧明不由得感叹,看人当真不能只看表面。

    他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与白疏云保持两步距离后,才松了口气:“我们相国寺求平安、问功名、驱邪镇鬼都非常灵验,施主真是来对地方了。”

    慧明顿了一下,语气讳莫如深:“而且,仵作这行当确实容易惹上邪秽,咱们泰安县里唯一的仵作邓老头,前几天刚办完一桩案子就昏迷了好几天,用什么药都不见醒,大家都怀疑他是撞邪了。”

    白疏云浅笑不语,子不语怪力乱神,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撞邪,这背后当然有别人的手笔了。

    三年前,她师父病重,临终前将一枚刻着凤纹的金牌交给她,同她说:“这是为师解决那些死士后,在他们身上找到的,或许与杀你父母的幕后之人有关。”

    不久后,师父去世,白疏云待在师门守孝三年。孝期结束后,她立即动身上京,途径山东府时,偶然听闻泰山上发生了极为轰动的祭坛失火案。

    案情始末是这样的,前阵子将近年关时,建弘帝突然决定于冬至日在泰山封禅,以报天之功。并派遣了工部、礼部、光禄寺等衙门的官员提前一个月到相国寺筹备。

    本来一切顺利,四日前,乌云翻腾,雷声滚滚,一道闪电穿破聚拢的黑云,飞速没入祭坛,“轰”的一声,祭坛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邪门之处在于,无论泼多少水上去,祭坛上的火不仅没能灭,势头反而越来越大。但更令人惊诧的是,好不容易火势慢慢变小,一条断首的火龙也随之浮现。

    明黄色的无头火龙尽显颓唐之势,五爪无力地在火中挣扎,随着火势渐小而湮灭,其中暗含的意味极其明显。

    这件事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满城风雨,坊间顿时流言四起,说是当今不德,老天爷降下雷罚以作惩戒。

    建弘帝勃然大怒,命太子亲自前来调查。

    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子刚到不久,相国寺里又隐隐传来了命案的风声。

    白疏云听闻之后,心生一计,用药让泰安县的仵作邓老头沉睡了几天,然后她只身冒雪来到了相国寺。

    ……

    白疏云思绪回笼,正好听到慧明与她说:“施主,你先在此候一会,小僧去请监寺师叔过来。”

    “有劳小师父了。”

    她点了点头,静立在门口,清眸不着痕迹地掠过某个非常隐蔽的地方,那里正藏着一个黑影,如果不是感官非常敏锐的人,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明面上无人看守的相国寺,实际上却布着暗桩,想来这里出了命案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死者应该还与祭坛失火有点关系,否则太子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纵容寺内之人自由走动,却暗中监控相国寺,他在等凶手的下一步动作吗?可他为何如此肯定,凶手在杀人之后不会就此罢休呢?

    白疏云收回目光,阖上双眼假寐。

    在了解案情之前,这些都只是无端的猜测。

    寺内刚死了人,最需要的就是仵作。她已经将鱼饵抛在了这趟浑水中,就看水中那条最金贵的鱼儿愿不愿意上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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