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后,一阵不甚明朗的脚步声和滚轮声传来,白疏云睁开眼,循声望去,只见慧明正费力地推着一个人往大殿这边来。

    见状,白疏云缓步迎上前去,一股淡淡的黄花梨木香钻进鼻孔,轮椅上的身影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穿着亮黄色僧袍,看着三十岁上下,脖子和虎口处都挂着一串饱满圆润的佛珠,浓眉大眼国字脸,即便缩在轮椅之中,也能看出占了不少分量,再加上黢黑的肤色,看着十分稳重老成。

    从服饰和年龄判断,这个人,想必就是慧明口中的监寺师叔了。

    监寺看到她,主动开口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静空,实在招待不周,让女施主久等了。”

    白疏云微微颔首还礼:“静空师父不必多礼,是我麻烦二位才对。”

    你来我往了几句客套话后,静空才切入正题:“按理说,施主远道而来,本不该将施主拒之门外,但本寺正值多事之秋,实在不好留施主过宿。贫僧也奉劝施主,为免惹事上身,还是快快离去吧。”

    他的话里半是劝告半是警示,虽然不近人情,但也没给人反驳的理由。

    毕竟,相国寺里除了命案之外,最重要的还是那件祭坛失火案。事关皇家,当然是越少人掺和越好。

    入夜之后的风雪吹得更加猛烈,山路昏暗崎岖,现在下山无疑是非常危险的,慧明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有多言。

    即便被驱赶,白疏云的情绪也没多大起伏,语气平淡:“我知晓贵寺难处,只是风雪太大,我现在下山无疑自寻死路。不如各退一步,贵寺只需借我一瓦遮头,待风雪一停,我立即离开,如何?”

    “抱歉施主,贵人有令,本寺只准进不准出,施主若执意留在本寺,恐怕是走不了了。”静空神色不变,声线低沉了几分:“慧明,送客。”

    慧明面显难色,心里嘟囔,师叔平日里明明很和善,怎么非得在大雪天赶人家姑娘离开,这不是要人去死吗。

    他磨磨蹭蹭上前,正要开口把白疏云“请”出去时,一道洪亮的声音穿过寒风传到三人耳中:“且慢。”

    一个身穿绀蓝劲装、手持雁翎刀的男人快步走来,他直接忽视静空和慧明,一来便对白疏云道:“这位姑娘,太子殿下召见。”

    —————

    白疏云跟着蓝衣男人向东而行,穿过枝木萧萧的花园后,就能看到一片错落有致的院落群,院门的红漆光泽鲜亮,显然是刚刷不久。

    男人带着她再往里走了一段路,最后在一个寻常的院子前停下。

    他们刚到门口,还未敲门,里面先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进来。”

    推开木门,一片素白在眼前展开。

    禅院里除了角落里的那棵松柏,大多是矮小的灌木,且叶子全都掉了个精光,光秃秃的枝丫上覆盖一层白雪,看上去索然无味。

    白疏云踏进内院,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映入眼帘,长身玉立,傲然挺立于一片寡淡之中,犹如素白宣纸上最浓重的一团墨色。

    男子面冠如玉,气质清隽,容光慑人,不可逼视。他骨相英挺,透着冷峻与桀骜,琥珀色的眸子淡雅如雾,绯色薄唇微微抿起,鼻梁驼峰英气尽显。

    玄色锦袍层层叠叠,内中衣是云锦,外衣为缂丝,下摆处的五爪金龙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龙眼处镶着两颗圆润剔透的夜明珠,腰间悬着一枚蟠龙纹紫玉佩,在黑暗中隐隐透着光泽。墨发被银冠束起,发冠中间嵌著冰种帝王绿翡翠,给主人添了几分威严和矜贵。

    轩然霞举,神清骨秀气飘萧。难怪有人说,太子殿下才是大乾第一绝色,满京城的姿容加起来都不及他一人。

    白疏云以黑暗为掩护,仔细端详他,睫羽微微动了一下,心中默念了一个名字:卫承稷。

    刚及冠不久的青年,就像璀璨群星中最为耀眼的斗数之主,无论置身于何种场景,依旧尊贵凛然,让人不敢冒犯。

    卫承稷是建弘帝唯一的嫡子,在他前头还有两个异母兄长。

    他虽是第三子,但最得宠爱,建弘帝在他出生那天,便颁下登基后的第一道大赦令,洗三时为他取名承稷,及冠后又为他取字君之。

    不止建弘帝,陆皇后才是那个最看重卫承稷的人,尤其操心他的婚事。

    一般来说,天潢贵胄、世家子弟到了这个年纪,就算没有娶妻生子,也早早定下了亲事。

    卫承稷身为京华中最耀眼的人,不知被多少名门闺秀觊觎,可卫承稷似乎对男女之事并不上心,弱冠之龄,府中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令陆皇后非常着急,但卫承稷自己不愿意,陆皇后再着急也没用。

    看着儿子身边清一色的男人,陆皇后心里越来越忧,她已经不作别的要求了,但求他喜欢的是个女子就好。

    为避免自己的意图过早暴露,白疏云不再盯着卫承稷看,目光转向他身边的五个穿官袍的人,其中四个看着眼生,应该是京城派来筹备封禅的官员,至于最后一个……

    白疏云秀眉轻轻上挑,居然还遇到“熟人”了。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她,神色颇为惊讶:“白姑娘,你怎么也在此?”

    卫承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严瞿,你认识她?”

    泰安县知县严瞿连忙答道:“回禀殿下,臣在仁和县任县丞时曾见过白姑娘,她虽年轻,一手验尸之技却出神入化,这案子交给她,定能找出真凶,为方大人讨回公道。”

    卫承稷闻言,目光静静落在白疏云身上,凤眸深处闪过探究。

    白疏云佯装慌乱,忙垂下眼帘,朝他微微福身:“民女白疏云,参见太子殿下。”

    有严瞿作保,卫承稷对她的戒备少了一分,他轻轻嗯了一声,声线如千年古琴般温劲松透:“免礼。”

    紧接着,他对那个拿着雁翎刀的蓝衣男人道:“薛曜,开门。”

    薛曜抱拳应是,雁翎刀鞘轻轻推开那道一直紧掩着的房门。

    刺鼻的血腥味猛地冲出来,一具尸体吊在悬梁上,从脖子到脚踝都被黑色的铁绳包裹严实,鲜红的血顺着衣鞋一点点滴落在地上,聚成小血滩。

    尸体面部全是血渍,面色灰败,嘴唇发白,眼周青黑一片,两只眼球凸出,像是要掉出来一般,越看越瘆人。

    深山里的风愈发猛烈,将众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凛冽的寒风在山间徘徊,像是在低声呜咽,将这座恢宏寺庙紧裹在内,谁都无处可逃。

    ……

    白疏云朝尸体凑近了几步,尸体被捆得很严实,仅从表面难以看出端倪。众人见她面对尸体的时候神色不改,心里对她的仵作身份又信了几分。

    卫承稷言简意赅道:“今日巳时,礼部侍郎李章义刚起身,就看见了这具被吊在横梁上的尸体,死者为工部侍郎方秋。在发现他的尸体前,他已失踪了九个时辰。我命人搜寻过相国寺,并未发现他,也没有发现其它异样。”

    工部负责祭坛修缮事宜,祭坛失火与工部侍郎有着可大可小的关系,工部侍郎突然丧命,确实值得卫承稷上心,看来她没有猜错。

    白疏云轻轻点头:“原来如此,多谢殿下解惑。不过,民女尚有疑问,死者失踪了这么久,他身边的人没有发现吗?”

    卫承稷点头又摇头:“方秋的小厮说,方秋向来有午睡的习惯,睡上一两个时辰很常见,所以他只敢守着房门,不敢贸然打扰。直到我来,小厮担心方秋错过接驾,这才闯进房中,那会已是申时,被窝已经凉透了。”

    至于小厮为何不在发现方秋失踪的第一时间就喊人,当然是因为某些顾虑。

    祭坛失火,工部侍郎失职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时候要是传出方秋失踪,高低得被人戴一个畏罪潜逃的帽子。所以小厮就想着,自己先偷偷找人,实在不行了再禀告上去。

    小厮其实考虑得还算周全,可惜他没有想到,方秋居然被人杀了。

    白疏云在门口粗略扫了一眼,房内大体上干净整洁,左侧是落下半边帷幔的床榻,床榻旁摆着一双东歪西倒的织锦鞋。右侧摆放着一张榆木书桌,上面的物件也都摆放整齐。

    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什么脏污之处,凶手应该没有进来过,所以,白疏云把目光投向屋顶,尸体上方的横梁上正好有一片半干不干的水渍。

    卫承稷见状,淡声道:“你猜的没错,屋顶上的瓦片被松动过,而且横梁与屋顶相距不远,凶手应是通过屋顶将尸体吊下来的。”

    白疏云问:“拆瓦片的动静应该不小,没人察觉到吗?”

    严瞿说:“白姑娘你忘啦,昨夜的风雪可不小,可能是风声掩盖了动静,李大人没听见也是正常的嘛。”

    风声……倒也勉强能解释,但白疏云的直觉告诉她不对劲,她鼻翼微动,朝着略有些凌乱的床榻走去。

    卫承稷和严瞿见状,也迈步跟在她身后。

    李章义等人倒是也想跟进去,但是在瞥了一眼尸体后,硬生生在门口止住脚步。

    白疏云拨开帐帘,在床尾处细细嗅了嗅,继而转向床头,低声说了句:“是这里。”

    众人对此一头雾水,严瞿忍不住问道:“白姑娘,你在找什么?”

    她没有回话,拿起枕头一把撕开,蓬松柔软的棉花溢了出来,然而并没有什么东西冒出头。

    白疏云将棉花拨弄开,里面的东西终于初显端倪,原来是一只巴掌大的粗麻小布袋。她打开麻布袋子,将里面的干花倒在手心里。

    刚才还不觉得,这个麻布袋子一打开,一股微弱的香气飘散出来,严瞿底子薄又离得近,顿时感到一阵眩晕,过了几息才缓过来。

    他赶紧往后退了几步,捂住鼻子:“这、这是什么东西,好生邪门。”

    卫承稷捏起一瓣捻了捻,淡淡道:“醉心花。”

    白疏云点了点头,言语简明扼要:“是的,醉心花有镇痛、解痉、平喘之效,常作为迷药和麻沸散,服食过量则会致哑。”

    白疏云颠了颠麻布袋子,“像这种剂量,足以让成年男子昏睡四到五个时辰。”

    众人了然,难怪凶手敢明目张胆往房里吊尸体,而李章义丝毫没有察觉,原来是被凶手给迷晕了。

    卫承稷立马唤来李章义:“这枕头是你刚换的吗?”

    李章义捂着鼻子,隔着几米远看了眼枕头,摇摇头:“回殿下,这枕头是相国寺给准备的,所有人的款式都一个样,微臣也不知晓是否换过。”

    “相国寺准备的枕头?”卫承稷眉头一皱。

    既然凶手能用这法子迷晕李章义,想必也是用同样的手法把方秋迷晕,否则方秋正值壮年,身材高大魁梧,凶手要无声无息地制住他,也并非易事。

    果不其然,卫承稷派人在方秋枕头里找到了同样的粗布袋子,里面装着大致剂量的醉心花。

    现在的关键是,凶手是如何悄无声息将方秋带走,将他带到了何处,又是用了什么手法和凶器将他杀害的?

    这些问题,或许可以从尸体上得到答案。

    白疏云对卫承稷道:“殿下,民女现在就可以验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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