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才睡,常溪这一晚睡得安稳,永夜城永日为夜,天色无变,人自然闲适,竟不知不觉睡到了人间的正午时候。

    她翻了个身,被衾另一边却是冷的,她伸手摸了个空,头脑还有些不太清醒。

    慢吞吞摸索着起床,常溪才发现,易玊已经将她的新衣裳叠好放在手边,桌上还有热腾腾的五味粥和糍糕,糍糕上撒了糖霜,是她喜欢的口味。

    常溪看见衣裳吃食,不知怎么就忆起昨夜的情景,霎时红了脸。

    易玊的殿里没有旁的宫仆,衣裳是他亲手叠的,早饭是他亲手做的,想到此处,她又一头埋在衣裳里痴痴地笑起来。

    雪中春信还省着余香,常溪深吸一口让自己清醒些,昨夜宫变始发,易玊又是严谨的性子,想来应是早早起床去打点事情了。

    如此,她也要办点自己的事了。

    狄昉已死,赤璋则有了黄泉之血着色,至于玄宿族之血从何而来,仍叫她头疼着。

    听说黄泉王宫有一处藏书阁,揽尽天下奇书,她早想进去一观,奈何人鬼有别,她很难再黄泉王宫内自由出入。

    总的今日闲来无事,不如去藏书阁碰碰运气,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让她发现了赤璋的第二种解法,也能助她得偿所愿。

    推门出去,清风徐来,皇宫的每一寸都已经被洒扫干净,御道的青石板映着灯火,平静得好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属下拜见常溪姑娘,我乃八殿下的贴身侍卫融暨,奉八殿下之命保护常溪姑娘,还请姑娘放心。”融暨颔首。

    常溪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看着他头上竖起的那撮毛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噗嗤一笑:“你就是跟在易玊边上的那只黑鸟?”

    融暨愣了半晌,万万没想到自己能被认出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露了破绽,斟酌了半晌,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常溪姑娘好眼力。”

    常溪笑着哼了一声,看着融暨惶恐的样子,面上颇为得意:“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这点小事都发现不了,那我就废了,想当年我刚到玄宿族的时候什么也不会,那可是被我祖......”

    那可是被我祖母折磨惨了,拿着各种法子变着花儿地虐我,我才有了今日的摸样。

    话还没说完,常溪就敛声了,脸上洋溢的表情逐渐淡下去,耳边有什么碎掉的声音,还有刺耳的巴掌声,剩下的话只好在心里说说,越说越疼,等话到了嘴边就更难说出来了。

    “怎么了?”融暨是个迟钝的,若不是易玊有意提醒他注意着常溪姑娘的情绪,他还真发现不了这点异样。

    “没什么。”常溪神色又温和下来,“藏书阁怎么走,我闲得发慌,想去看看。”

    融暨抱剑,做了个请的手势:“常溪姑娘随我来。”

    *

    藏书阁另有雅称,名作梅渊游。

    常溪站在其下,方觉它配得上这样的名字。

    阁楼有多层,其外观自斗棋以下,有别人间做法,亭顶改四角攒尖为驼峰式,及翼角反翘,上缀黄琉璃简板瓦和龙纹勾头、滴水,以及七样卷草花脊。

    在文渊游顶部,一颗参天寒梅破顶而出,枝繁叶茂,花香甚浓,颇有灼灼近妖之势。

    常溪推开门,融暨正要进去,却被常溪挡在门外:“我一人进去看看就好,你在外面等我。”

    她要找的答案涉及六玉神器,父母的魂魄所在,甚至于玄宿族的秘辛,自然是不愿让旁人跟着。

    融暨踌躇着,毕竟易玊是要让他寸步不离的跟着,他必须听从于易玊之命。

    “你见过你们八殿下吃醋吗?”常溪看出了他的顾虑,冷不丁问他。

    融暨面露疑色,抿着唇摇头:“不曾。”

    常溪故意眯了眼睛,做担心之态:“黑灯瞎火,你和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又是你们八殿下喜欢的人,你想想,他该不该吃醋,该不该生气。”

    “我明白了。”融暨眉心一跳,直觉背后挂过一阵阴风,易玊正冷冷地盯着他,只觉得常溪之言醍醐灌顶,“我不进去,就在门口守着,常溪姑娘随意。”

    常溪满意地点点头,“嘭”地一声把门关上。

    “真是富丽堂皇,一个装书的阁楼都比阿玊的寝宫好上许多。”常溪自言自语。

    她摸着楼梯扶手上的金镶玉,生出了商人的小心思,估量着能典当多少钱。

    如此华而不实之物,不如卖掉,换了金银钱财,置办些好东西,把易玊的寝宫好好收拾一番,免得看起来那么寒酸,得配得上他八皇子的身份,她朝锦阁阁主心上人的地位才好。

    若还有闲钱,就再在江南安置一处宅子,等春天的时候,两人就去江南住上一阵子,吃点桂花糕,喝点屠苏酒,草长莺飞的时候能去放纸鸢。

    想着想着,常溪差点笑出来。

    “笑什么呢,这里的东西,你卖不得。”

    常溪被这声音吓得一个机灵,只觉得眼前到手的金银全飞了。

    沿着梅花树粗壮的根茎向上,在梅渊游的第三层,终于延伸出树枝,寒梅缀满枝丫,梅枝上有一女子,倚梅而坐,粉色的衣带长至坠地,她手中捧着书卷,身旁摆着酒壶,颇有出尘的仙女之姿。

    常溪心生防备,拔下簪子冷声道:“你是谁?”

    “梅渊游主人,言霜。”女子弯唇一笑,那寸弧度都又诗书之气,“常溪姑娘,你竟敢打我梅渊游的主意。”

    “你识得我?”常溪看她并无恶意,毕竟是她失礼在先,想着便把簪子插回头上。

    “当然。”言霜捧起酒壶喝了一口,摇着脑袋吟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常溪姑娘,你颇有眼光呢,八殿下是我看着长大的,算是世间不可多得的有情郎了。”

    “你为何跟我说这些。”常溪道。

    “为了报恩。”言霜将酒壶递到常溪手里,

    “有一年寒冬,我被大殿下差点折磨致死,险些毁了我的灵根,幸好遇到了八殿下。那时候,八殿下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便有爱护生灵之心,费心将我的灵根救活。后来大殿下当权,我对这黄泉失望至极,已经千百年未曾现身,好在现如今权易明主,我也能出来透口气了。”

    常溪听着这话心里发酸,还有些不明不白的怒意:“二位的前缘与我无关,我想问问言霜姑娘这是怎么个报恩法子,不去寻易玊,反而现世后的第一面就是来见我,真是让我猜不透呢。”

    “常溪姑娘可别着急吃醋,就算我对他有情,八殿下还不一定对我有意呢。”言霜眼尾向上提了提。

    常溪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原来这感觉是叫吃醋。

    但是!

    这老妖梅难道不是在挑衅她么!

    什么我有意,他无情的,这不就是小妾外室的惯用说辞么!

    她常溪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差点就着了这老妖梅的道了!

    “有恩就快报,不想报就回你的梅树上吟诗作对去,别挡我的道,我还有事,没空搭理你。”常溪强忍着不发作,劝自己别生气,面对这样的白莲做派,最重要的是气度。

    “报啊,怎么不报。”言霜指了指常溪手里的酒,“你喝下这壶酒,就是我的报恩了。”

    常溪凑近瓶口闻了闻,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言霜继续道:“你是八殿下喜欢的人,我爱屋及乌,自不愿看你伤神,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在疑惑什么,又在寻找什么,喝下这壶酒,你想知道的就全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常溪皱了眉头,她的经历和想法从不与外人多说,这老妖梅怎么就跟能看清她的心似的。

    言霜朝后退了一步,将满阁楼的书露出来:“要不怎么说我是梅渊游主人呢,所有的书我全看过,我们做妖怪的可不像你们,讲的是智慧,看的书多了,智慧够了,自然足不出户方能知晓天下事,还有,更能读懂人心。”

    好么,这句又说她不喜欢读书,脑子笨了。

    这老妖梅真是会说话,句句明枪暗箭。

    没挂系,她忍,她当听不到。

    常溪冷哼一声:“所以,喝了你的酒,我就能和你一样知道一切?万一这酒有毒呢?”

    言霜瘪嘴摇摇头,又开始吟诗:“真真是‘填不满贪海,攻不破疑城’,常溪姑娘可是把这两句都占全乎了,这酒里有万千答案,有没有毒,有没有用,全看常溪姑娘自己愿不愿一试了。”

    这句,又是说她贪财又疑心了。

    常溪恨不得放把火将这老妖梅给烧了,心里的火气怎么就不能冒出来,将树根烧个稀巴烂呢。

    等她出去了,定要找易玊好好算算账,他怎么就多管闲事,把这老妖梅给救活了。

    人在气头上就容易赌气,常溪仰头就把酒壶中的酒喝了个干净,还将酒壶倒过来倒了倒,证明自己喝干净了:“我倒要看看,你想耍什么把戏,我陪你玩儿。”

    “把戏来了,常溪姑娘且看看这情景熟不熟悉。”

    常溪再看时,哪里有言霜的影子,自己也浮在半空上。

    听了她的话往下看。

    怎么不熟悉,她太熟悉了。

    每每梦魇,皆被困于此,质问天地而不得答案,持刃自戕而不得解脱。

    上元夜里,日升阁的后院,刚及笄的少女穿着绯红色的衣裙在雪地上跑着,手里的兔子花灯随着她的步子一晃一晃。

    花园的大门关着,一枝枝寒梅出墙绽放,白雪也掩不住它的红。

    “不要,不要打开!”常溪含泪嘶吼,喉咙里掺了血。

    只有她最知道,在那扇门后,在梅花盛开的花园里,等待她的是什么。

    地上的少女听不见,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一声惊叫,厉鬼呼号,雪化成血,人灯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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