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遮去月色,九层木塔的塔尖好像要深入到云层中去。

    常溪在院中用青玉簪画出阵眼,手捏簪诀烧掉手中的魂符。

    魂符被火光吞噬,零星的亮光夹杂着黑灰漂浮在空气中,明明火光是热的,却有一阵阴森之气钻入常溪鼻腔。

    常溪站在阵外,捂着胸口咳了两声:“这法子应当管用,等魂符烧完,不出一刻,应该就能将厉鬼引来我们院子里。”

    易玊给她递了杯水,修长的指节附在洁白的瓷器上,显得月光下的他更为脱俗:“我们已在此处两日,这厉鬼并未伤及无辜,实在可疑。”

    常溪捧着被子,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此前确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只要化作厉鬼,戕害生人便是他们的本能,那时候我们在秦岭附近遇见的儒生鬼,他有意识是因为那时他还只是生魂,昨夜和今日我青玉簪感知到的是厉鬼现世,并非魂魄。”

    半盏热茶下肚,一阵阴风破门而入,狂风卷携着砂砾朝常溪扑过来。

    易玊和常意迟动用术法,将那阴风挡在常溪身前,剑的寒芒如月光,在黄沙之中来回穿梭,这团黄沙却是不散,将它斩开后又会合做一团沙雾。

    “这便来了。”常溪放下杯盏,剩下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白雾从杯口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眼底的阴翳。

    她用簪子凝聚起杯中茶水,原本只有半杯的茶水在青玉簪的指引下升腾成一道水柱,水柱如龙直刺那团沙雾。

    水破黄沙,沙雾的范围减小,在空中的行动明显慢了速度,伴着风的呜咽仿佛这团沙子也有生命,发出痛苦的低嚎。

    司梦的琵琶声如珍珠下坠,乐声落地之时那团沙雾逐渐化作人形,乐声由慢转快,只需最后的拨弦,这团沙雾便能露出厉鬼的真身。

    常溪手捏簪诀,青玉簪悬在半空,呈进击之式,正欲划破长夜之时,院门被人打开。

    常溪收回青玉簪,易玊和常意迟亦隐去手中长剑。

    “几位可有空闲?”娇弱的女声传来。

    常溪几人欲在女子面前隐去术法的时候,沙雾已经逃脱阵眼,狂风来去皆迅速,经过之处只留下满地黄沙,遮盖阵眼的痕迹。

    常溪还来不及可惜,面对进来的女子,常溪转去司梦身后,装作司梦徒弟的样子。

    “匡姑娘来得巧。”司梦眼底颇具玩味,手绞着披帛迎上去。

    “什么?”女子手上端着的烤包子还在冒着热气,她懵懂的眼睛上覆盖了一层水雾。

    她并不知道方才院中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司梦没有再追究下去,“我们该怎么称呼匡姑娘。”

    “我名叫匡冉,是画师匡沛的女儿。”那女子欲将盘子放在院中的木桌上,见桌上满是黄沙,神情明显愣了愣,最后还是将盘子放下去,“这是……”

    “昨夜沙尘漫天,我们院里还未打扫。”常溪解释道。

    昨夜的黄沙,早在清晨就已经被杂役打扫干净,这些黄沙是那厉鬼用来掩饰的沙雾带来的。

    “匡冉姑娘,请问您半夜造访是有何事。”常溪看着那外皮焦黄的烤包子,没有一点食欲,重重疑虑压在心头。

    这个匡冉来得太巧了,无论是何种缘由,半夜拜访算不得是个好时候。

    匡冉伏了伏身子:“我的父亲脾性不好,多亏各位担待,这是我自己做的吃食,还望聊表歉意。”

    司梦对她笑了笑:“我们并未责怪匡先生。听闻我徒弟说,他今天在廊上遇到了匡冉姑娘。”

    匡冉听明白司梦在说什么,实现转移到易玊身上,她记得这个如玉的人物:“是见过,那时候我不慎被院中的狗儿吓到,逃跑的时候走到路上撞上了公子,让公子见笑了。”

    易玊明明记得匡冉那时惊惧的神情,知晓她说了假话:“只是被狗儿吓到?”

    匡冉的眸子里早已没了那时的惊慌失措,反而,是满眼的笃定:“只是被狗儿吓到。”

    司梦已经感知到她的心思,同易玊一样,并未戳穿她的谎言,只道:“烤包子我们收下了,辛苦匡冉姑娘。”

    “既如此,那便好了。”匡冉笑了笑,眼角弯起来,扯着眼下那团乌青,是休息不足的痕迹。

    常意迟关上门,拿起烤包子送到嘴里:“包子不错,人未必。”

    “她刚才在撒谎。”司梦拾起琵琶,随意拨了一个音,将本就寂静的夜衬得疑色更甚。

    易玊不可置否:“不错,那样慌乱和害怕,不可能是一声犬吠所致。”

    常溪接过话:“而且她来得太巧了,正好是在我们要诛杀厉鬼的时候,这厉鬼善掩藏,今夜他破阵而逃,我就再难通过布阵找到他。”

    *

    翌日,常溪被吵嚷声扰醒,昨夜有厉鬼入梦,她很难算是睡得安稳。

    “常溪,我要走了,今日是我入楼。”

    易玊在床边叫她,常溪睁了眸子,眼睛里没什么光彩,只看了易玊一眼,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他今日穿了身绯色的圆领袍,艳色衬得他更有贵族之气。

    此前易玊极少穿这样鲜艳的颜色,许是要模仿司梦的样子掩人耳目,才挑了这样的衣裳。

    “你真好看。”常溪闭着眼睛笑起来,窗外的吵嚷恼人,她像小猫似的摇了摇脑袋。

    易玊把窗户掩好,隔绝了些吵嚷声,任由她把袖子抓着,常溪白皙的指尖轻轻攥着衣料,绯红的布料衬得她的手纤如嫰荑。

    易玊喉结微动,常溪露出的一节手腕上有红线显现,他将目光移开,起身去给她泡了壶热茶,等她重新入睡,他帮常溪掖了被脚才离开。

    易玊出门去,确定了着吵嚷声的来源。

    几名乞丐在院中游荡闲聊,有的画师嫌弃他们脏污,这才起了争执。

    “谁叫你们进来的,区区乞丐同我们共处一室。”正准备进楼的一名画师经过园中,对那些乞丐避之不及。

    一名乞丐用拐杖打了打石台:“我们可是夏侯公子迎进来的贵客!”

    画师这才等着夏侯元的解释,夏侯元吩咐仆役将一名乞丐送入楼中:“匡沛先生这不是要找人模仿画中人么,我也是不得已才……”

    夏侯元发了言,画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边入楼边斥道:“又是匡沛,他当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

    匡沛已经入楼,画师说话特意扬了声,让那讽刺的话入了匡沛的耳朵。

    并未等来匡沛的反驳,忽而,从高塔的第九层,一盏黑墨浇下来,将那画师淋作一块黑炭。

    “匡沛,你给我下来。”画师怒不可遏,抹了吧面上的黑墨,张嘴的时候又吞了口墨进去,他朝着墙角吐了口乌黑的唾沫。

    易玊压了压唇角,淡定自若地进楼,心里想着若是这样的场景常溪能在,她一定会笑得捧腹。

    常溪起床的时候午饭的味道已经透过门的缝隙飘进来,她还是同在清南郡一样,未曾改掉贪睡的习惯。

    她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桌上易玊泡的茶还温着,她饮了一杯下肚,神清气爽了不少。

    常溪拿了食盒给易玊送入塔中,司梦的幻术并未下给他们三人,她的眼中仍是一面白墙,白墙下面点了一盏孤灯,易玊正端坐在哪里,手中捧着一本书。

    看到常溪进来,易玊放下书,接过她手里的食盒。

    常溪环顾四周,塔内没有开窗,四周被墙壁围得密不透风,唯一的光源便是易玊身边那盏火光摇曳的孤灯:“这里可真黑,夏侯元也不知道多点几根蜡烛。”

    易玊吃的很慢:“你若害怕,等你入塔那日,我代你进来。”

    常溪摇头:“不必,焚鬼门后,我已经不怕黑了,你不必什么都为我做。”

    焚鬼门三日的记忆重新在易玊的脑海里浮现,易玊有一种别样的情愫,连口中的饭菜都淡了味,摇曳的灯火映在他的眸子里。

    他想起来他龙身冰冷下坠只之时,怀中的那一点温热,那是来自常溪的,他好像还有什么话忘了跟常溪说。

    常溪没有注意到她手捥上缱绻的红线,楼上的撞击声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你楼上的,可是匡沛?”常溪望着那漆黑的屋顶,上面正传来嘈杂的声音。

    易玊顺着她的目光忘上去,点点头。

    *

    入楼的乞丐正被匡沛用粗绳捆住,他口中塞着匡沛才从脚上脱下来的袜子,惊恐之余,那阵阵传来的恶臭搅得他胃里天翻地覆。

    乞丐不住干呕,挣扎着欲挣脱绳索的束缚,喉间发出细碎的呜咽声,眼睛因为瞪得太久已经有些充血。

    那时候,匡沛已吃住不愁为由将他们请过来,他以为是过来享清福的,哪知道是受这活罪!

    “好!好!就这样,越难受越好,越难受越好。”匡沛踞坐在地上狂笑,面部的褶皱里分明预示着他极尽癫狂。

    他将笔尖伸进口中,舔顺了笔尖在墙上落笔。

    他正在画的,就是如眼前这乞丐一样,是黄泉地狱里被捆绑受刑之人。

    半晌,这笔怎么也落不下去,匡沛拿起身边的鞭子,朝那乞丐一步步走过去。

    乞丐惊惶着后退,退无可退,身后只有墙壁。

    那鞭身之上明明是倒刺的寒芒。

    一鞭落下,皮开肉绽。

    匡衡居高临下,面色庄严肃穆,仿佛他就是地狱那个行刑的地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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