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未过,刘恒回封地的仪仗毫不奢靡,仅仅三乘木轺车与两乘辎车,前后皆有数个从骑,头戴平巾帻。

    我顺从地跟着他,裙袂随步伐扬起小小的弧度,好似风中轻摇的芦苇花。我未刻意收敛动作,甚至几番扫到了身前人的锦履后跟。若和太子同行,他早该制止我了。可刘恒就像无波无澜的潭水,他的礼节无可挑剔,于我而言,却怎么都不对劲。

    马车前等候的人身穿黑色襦衣,俯身行揖礼。我在代王身后止步,他虽身形清瘦,却正巧为我挡住了些许寒风。他的声音总算掺了点温情,“舅父,这是舞阳侯之后。”

    薄太后有一族弟,名为薄昭,我正惊讶此人居然获允同行,他立刻又见礼。我身无爵位,原不该受,连忙挣脱思绪回应。

    寒风吹拂整个宫城,代王微乱的袍角倒不像芦苇花,像那泛青的冷铁。刘恒转过身,我根本不敢探寻面前人目光的归处,除去心中许多杂乱的、无从而来的思绪,这自初见以来的第一句话,他熟稔得仿若旧识。

    “樊少子。”刘恒本该继续装作平淡,可他实在太刻意了,“此刻应去拜见母亲。”

    我言语中充满求知的热切,“和你的随从一起吗?哪个辎车?”

    面前人的发丝也被风吹乱了,他转开目光,回答道:“……和寡人。”

    太后曾称赞代王谨慎,我粗浅将其理解为不争不抢,常常忽略他的名。自那个雪日而始,他在我心中彻底化作成清静如水的模样,一番下来,早已忘却他也年少,并不长我许多岁。

    册封礼刚过,刘恒大概还未习惯自称。这个人的神色从未如此生动,于是,我扬起语调应道:“唯,王上。”

    女使前去通传,我和代王并肩立在车旁。他太重孝礼,本不必与我一起等,平白受了半刻的冻。辎车四周的木板厚重,不多时,女使撑开侧边的小窗,隐隐窥见其中人的素色交领,甚至毫无文绣之迹。

    我常出入椒房殿,却从未见过她。听闻薄姬崇尚节俭,可她贵为藩王之母仍循旧德,倒让人敬佩。

    似乎因旁人在此,代王的只言片语中不见亲密,惟余恭敬。正好,他不愿多言,我能多跟她说说话。

    我不留一丝间隙地开口,“见过薄太后,我名荑桑。”

    帘后人的嗓音甚至比母亲更柔和,她唤我的名,自然流露的亲厚使我几近眼眶酸涩,“你是……舞阳侯之后?”

    怕她听不真切,我悄悄迈步,更近木窗后才应声答话。她又道:“桑儿,过来。当心些登车,让我好好看看。”

    薄太后丝毫未提及代王,我不由侧过头。身旁人的仪容与装束整洁如初,不知何时又变成了那副其身持正的样子。他直直撞上我的视线,突兀地接话道:“樊少子从长乐宫出,未免乏累,母亲三思。”

    薄姬未言,辎车里再没有其他动静。她的沉默坚定又和婉,使人很难弃之不顾。代王看上去很快妥协了,向我微微颔首,我回他一个笑。

    女使打开遮挡用的木屏,我一手提裙摆,一手握着绥绳登车。正值隅中时刻,天幕阴沉泛白。厢内昏暗,我无法细瞧薄太后的面容,只能听她的语气。

    “此去代国,倚仗皇太后陛下广施恩惠,垂怜我眇眇之身。因不敢误旨,未在长乐宫亲行稽首,殊为失礼。”薄姬的眸子在昏暗中流转着光波,我分不清其中是感激,还是泪光。

    她的身形向我挨近,微微垂头双手交拢,竟隐约是拜礼姿态,“代王年少,尊奉先皇与太后之心恳切,时不敢忘。”

    天光乍破,窗板边沿镶了层金。她不戴饰物的髻中藏掖着几许华发,刹那间竟如此清晰。

    “你会是子恒的妻,桑儿。我惟盼……你与他同心。”

    太后也曾这样说。她一番谆谆之言,我却选了不筑那防备的高墙。可今日,薄姬的话太重了。我深吸口气,勉强道:“王上甚好,我怎能不愿?若从母知晓了他的为人,自然也高兴。

    “这几日,皇太后另择族女为别地藩王之妻。”我撑出一个笑容,“想必不久后,他们的母亲也会如太后一般回封国。”

    辎车内重归昏暗。薄姬更靠近了些,她轻柔地搂住我的肩,“只可惜代地远离长安,须受跋涉之苦。桑儿便与我同乘吧。”

    看来另一辎车要空置了。困意席卷,我不住眯起眼睫,发丝蹭过她的衣衫,触感很不平。她方才所言,等我到了代国,到了代国后再仔细……

    恍惚中,薄姬派女使通禀代王。木屏堪堪闭合,我看见刘恒穿袍服的侧影。他的脸被挡住了,大概是怕冷,袖口遮盖的五指攥起。身旁人任我倚靠,她的嗓音积起经年长久的哀意,尾音颤抖。

    薄太后说,恒儿,你是个好孩子……她也是。

    不知代王作何反应,可我迷迷糊糊的,就彻底睡过去了。

    ————

    层云消散,雪色如晦,再睁眼时,车外又起风雪。我摸摸脸颊,冰冷指尖倒先让自己抽一口气,所幸褶服温暖,不知何时添的厚布衾滑落到膝间。我拎起它,先舒展背脊,继续将身子裹得严丝合缝。

    某个瞬息,远赴藩国像寒夜消散的梦,我仍在椒房殿躲懒,浅眠将醒,太子就轻巧地抽走书简。好半晌,我才认清楚对面是谁。

    “什么时候了?”我双手揉着眼窝,“到你的代地了吗?”

    刘恒不似薄太后那般亲近,鲜少的生动神色也一闪而逝,可我偏喜欢探寻。他答道:“刚入河东郡,晡时未过。”

    我来了精神,忙把布衾给他盖,“那夜里能否生起火?我会煮粟飧,就当谢你了。”

    “再做未免浪费。”他摇头,挡了我的动作,“樊少子,可要吃些什么?”

    该用暮食了。我反应过来,将布裘放在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青釉开口罐,小小地咬一口没甚味道的饼饵。

    “王上尝了吗,太后呢?”我努力咽下去,庆幸夜色能遮掩神情。刘恒好似从沉思中挣脱,气息紊乱了一瞬,“母亲令侍使单独存了些,她已用毕。”

    “那你呢?”我继续掰着饼饵,忽然心念一闪,“你为丧礼减了暮食?虽未有诏令,太子他……陛下也曾作如此打算,可他遵我从母之言,最终未成。

    身后的木板太坚硬,仗着天色瞧不真切,我偷偷换了更舒服的姿势。

    “此举虽仁孝,可陛下欲稳固社稷,便不得不止。”

    唉,他还挺明白刘盈的苦。我吞下后半截话,顺势夸道:“王上,你既有心,行事又足以副之。既非空谈,我就不劝你同用了。”

    以自己作范本推论,这长长的一句夸赞,足够让代王神情波动。他的呼吸复归平稳,没顺着我的话,反而再盛赞了当今天子。

    ……他和刘盈的关系何时这么近了?

    风雪停歇,轻云几番聚拢,天幕像一池深碧的水。月光淌入窗隙,我借着亮用布裘笼住青釉罐,悄声道:“河东郡的月,我还没细瞧过。王上,你允我下车可好?”

    “樊少子,很晚了,此刻不宜停下赏月。”刘恒的嗓音很轻,像叹息,“你若愿意,改日再赏不迟。”

    尽管表达拒意,他整个人依旧平和,与初见时别无二致。

    等等,我心里泛嘀咕,他不该不明白啊?对皇子们来说,观月观星,认出随时令变方位的星宿,其实并无何难。从前,太子学农事刻辞,还和我根据天象的‘月离于毕’,推测出次月多雨。

    雪夜放晴,多好的观星时机。刘恒却只想到评赏月色,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等到了代国,我定要扭转他的想法。

    我坐直身子,想再与他多说几句,“为何不宜停?风雪已经过了啊。”

    “……是高后诏令。若迟至代国,恐怕随行从骑、车夫会受罚。”他坐远了一些,像翻找着什么,声音窸窸窣窣,“樊少子,合眼。”

    我很乖地闭眼睛。刹那,朦胧的光如日晕,于混沌中添一抹淡色,胜过月光三分。我用手背遮了片刻,才抬起眼睫。

    刘恒持着形似瓦豆的小镫,器身盛香膏,正缓缓地燃烧、消逝。这一刻,他衣上的香气也一并融了进去,恍若临江而生的兰草。

    我望着他身旁的竹简道:“王上,我可以帮你拿……”

    “不用。”他抽出一卷,竟无声地笑了,“你想观阅,随意。”

    反正代王都允诺了,我便凑近,一行一行认真地看。为避免遮挡,我用指尖梳理发丝,拢至颈后时,不小心擦过他的袍服。

    刘恒随意地望过来,我……我忽然连歉字都忘了。

    驰道长久未修缮,本就颠簸。木轮硌过硬物,轴与辖的响动格外涩滞,我摇摇晃晃摸索身后轼木,代王先一步扶正我的肩。

    “谢王上。”我咬着唇瓣,识趣地说,“驰道不平,想是无缘往下读了。”

    小镫中的光忽明忽灭,他将简牍推回来,“先收着,路还很远。”

    刘恒不像我,他阅读时专注认真。所以直到天明,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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