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齐国最北边的一座城池,与梁国接壤,也是梁军南下时的第一道防线。

    梁国一直以来蠢蠢欲动,垂涎着齐国这块肥肉。九年前,梁国不再掩饰它日益膨胀的野心,命上将军公孙治率领十万兵马进犯云州。

    齐国的戍边军队被朝廷克扣装备粮饷本就疏于训练,面对这样的大军压境更是毫无还手之力,几乎被围杀殆尽。

    云州很快沦陷,梁军一路南下,夺取数座城池,但这样势如破竹的脚步却在一座小小的关隘被打断。

    定北侯傅家父子临危受命,披挂上阵,那年仅十七岁的世子傅闻秋,极善阵法,用兵诡谲,变化万千,让人捉摸不透。在父子二人的带领下,上将军公孙治被斩于马下,诛灭梁军共计六万人,余下残兵败将一路逃回了梁国。

    后来,齐国新帝登基,大力整治贪腐官员,肃清朝野不正之气,赢得民间一片叫好。

    傅闻秋袭爵后自请戍边,在云州组建定北军,七年间面对时不时来犯的梁军,从未吃过一次败仗,云州的百姓称他战神将军,他为人温和,体恤百姓,提起他的定北军时,也是人人都赞一声仁义之师。

    “娘亲,这个大哥哥好厉害啊,我长大以后也要成为像大哥哥这样的人!上战场杀敌!”小男孩把脑袋枕在年轻妇人膝上,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兴奋。

    妇人宠溺的戳戳小男孩的脸蛋,“好,那虎子长大了要当一个正直的男子汉,像定北军的大哥哥们一样保卫我们的家园。”

    说着,她拉着小男孩的胳膊站起身来,小男孩在一旁蹦蹦跳跳,拿着一把雕刻粗糙的小木刀对着草墩子比划,假装在跟人对战。

    妇人无声笑笑,抓起桌子上的蒲扇冲着炉灶扇火,这是一座简易的草棚子,由几根木头做成的柱子支撑着。棚内随意的摆放了几张桌子,以及两大缸的清水,还有一个正在烧水的灶台,一捧碎茶叶用油纸包着放在灶台上。

    显然,这是一个供过路人歇脚的茶棚子,位于一条四通八达的官道边。此时日头不大,路过的行人多是买碗茶水就走,不做过多停留。

    突然,一阵沉重的马蹄声响起,妇人抬眼望去,远处烟尘四起,一大群人骑着马正朝这里奔来,妇人眨眨眼睛试图看清楚来人。

    还没等她看清楚,马已经近了,更令妇人大惊失色的是,小儿子不知何时跑到了官道中央,背过身在那里耍着小木刀,丝毫不知身后危险即将靠近。

    妇人立刻招手高喊,“停下,快停下。”一边快步向小男孩跑去。

    “吁———!”

    马的嘶鸣声响起,领头的男子眼疾手快的拽紧了缰绳。

    耳边传来一声怒喝,“你这人怎么当母亲的,怎么能让孩子独自在道路中间玩耍,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妇人泪眼婆娑抱着小男孩,刚刚的情况太危急,她吓的眼泪都出来了,这会抱着儿子心里不住的后怕。

    她战战兢兢的仰起头,逆光下,男子的脸仿佛笼上了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她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这一看就呆住了。

    这、这这不是定北侯吗?

    马背上的男子面容清俊,举止温雅,看人时目光犹如平静无波的湖泊,平和包容,一点都不像久经沙场、用兵如神的一军统帅,反倒像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世家公子。

    傅闻秋微微俯身,面带歉意,清朗的声音随之流泻而出,宛如最清澈的一汪泉水潺潺流淌,干净而清澈。

    “夫人受惊了,我这属下刚刚比较着急,故说话直接了点,还请见谅。只是下次务必看好孩子,在道路中间玩闹是十分危险的,官道上随时都可能有快马经过。”

    刚刚怒吼出声的小将意识到自己太凶,还把人吓哭了,不知所措的挠挠脸。

    妇人愣愣的连连点头,似乎是没想到这样的大人物会因为这个向自己道歉,手足无措的摆手,“不不不,本就是民妇的错,只顾着烧茶,没看住虎子。小将军说的对,我这当母亲的没看好孩子是该骂,您放心,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她看了一眼傅闻秋身后的队伍,将士们额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热汗,妇人小声试探着问:“您和将士们要喝茶吗?民妇这里有凉茶,很解渴。”

    她怕定北侯误会,赶忙又添了一句,“不要钱的,民妇请大家喝。”

    傅闻秋失笑,侧过脸让小将传话,“不凡,告诉兄弟们,原地休息一炷香的时间,口渴的自己在茶摊取凉茶喝。”

    傅闻秋从腰侧荷包中取出一粒碎银,翻身下马利落的递给妇人。

    “给。”

    妇人大惊,“不不不,是民妇请将士们喝的,不收钱。”

    傅闻秋正色道,“我们定北军的存在,是为了让百姓生活的更好,而不是给他们带来负担的。”他看着已经自发拿碗盛茶的将士,有些顽皮的对妇人眨眨眼,“快拿着,让我尝尝你做的茶,你看他们都喝上了。”

    妇人不再推脱,收下碎银,小步快跑着去拿茶碗,边跑边回头招呼,“您稍等,我这就给您盛!”

    妇人的心里暖洋洋的,不愧是仁义之师,有侯爷和定北军守土护疆,是云州之福,也是百姓之福。

    喝茶这会功夫,那个急性子的小将郭不凡还和虎子玩了一会,分别时虎子眼里的依依不舍都快溢出来了,不想让这个威风的大哥哥走。

    郭不凡蹲下拍了拍虎子毛茸茸的脑袋,把他抱起来凑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虎子就乖乖的站在路边看着他们走了,还开心的挥手说再见。

    五大三粗的将士们看的心里是满心疑惑,有孩子的甚至想厚着脸皮上去请教两招。

    不待他们开口,正赶着路呢,一个人打着马就上前去了。

    “你跟那小孩儿说什么了?我还没发现你这么会哄孩子呢。”呼啸的风声中,一个沙哑的声音扯着嗓子喊。

    郭不凡扭头大喊,声音被大风吹的四处飘散,嘴里直灌风,“他以后想当咱们定北军,我就说,一个合格的战士,不可以拉着人不让走,他立刻就听话啦!”

    一个女声暴躁道,“屁大点事非得这时候说,也不怕闪了舌头,都给老娘闭嘴!”

    不少竖起耳朵听的将士们纷纷记下,原来还可以这么哄孩子,回家可以试试,定北军的威名不愁他们不听话。

    一行人轻装简行,加上快马一路疾驰,很快就到达了目标地点———明月岭

    明月岭位于云州以北,由几座山连绵而成,占地极广。山的一侧与梁国相邻,为了防止敌国探子偷偷潜入,定北军在此派驻了军队长期驻守。

    傅闻秋此行一是为了巡视军队,二是带着手下将领们在连山围猎。

    连山是明月岭中的其中一座山,山势平坦,树林茂密,适宜地自然环境滋养出了无数天生地养的兽类,小到野兔大到猛虎,在这座山上都能找到。

    傅闻秋闲暇时候偶尔会带着手下将士来此地打猎,猎来的猎物就地生火烤肉,再由众人分而食之。

    一眼望去尽是绿意,地上密密的野草能到成人的小腿处,但林中的树木却不太高,因此在林间纵马穿梭时需格外小心,稍不注意随时可能被肆意横生的枝干偷袭。

    马蹄经过的地方,不时有惊鸟飞过,一群人收获颇丰,兴致正浓的往驻军军营方向去。

    郭不凡把打来的山鸡用草绳穿成串扣在马鞍上,笑的牙不见眼,坐在马背上仰头晃脑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一人打马上前,来人五官端正,下巴上续着短短的胡茬,眉间自带一股痞气,很桀骜的长相。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脖子正中横着一道狰狞的疤痕,难以想象在这样的伤势下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秦毅是傅闻秋的副将,从傅闻秋还是世子的时候就一直追随他,是定北军中的老人了。一次作战中不慎被敌人划破了喉咙,侥幸活下来后,声音就变得沙哑,据说是伤到了声带。

    “呦,打得不少啊。”

    “那是,小爷神射手!”

    郭子凡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眉飞色舞的说着他打猎时候的英姿,秦毅抱臂听他吹牛,眼中满是趣味。

    突然,郭子凡余光中撇见秦毅的马后捆着一个大物件,定睛一看,是头鹿。

    他顿时哑了炮,结巴的叹道,“哇,你,你真厉害啊。”

    秦毅飒爽一笑,“我这不算什么,侯爷不是猎到了一头黑熊嘛,今晚有口福了。”

    郭子凡光想想嘴巴里面已经开始分泌涎液,他咽了咽口水,对晚上的大餐充满了期待。

    但他今晚注定没办法犒劳自己的五脏庙了,郭子凡刚把思绪从熊掌上抽离出来,就见傅闻秋调转马头往他们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很快在重叠的树影中消失不见。

    “侯爷这是去哪儿?”郭子凡疑惑张嘴。

    “他的宝贝荷包不见了,可能是掉在林子里了,侯爷特别着急,你是没看见他刚刚那个脸色,跟要吃人一样,特别可怕。”叶红影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啊?装钱的那个吗?那不就是个普通的荷包。”郭子凡傻愣愣的问。

    秦毅给了郭子凡一记胳膊肘,“是侯爷常年挂在脖子上那个,那荷包可是侯爷的心上人送给他的,宝贝的很。别废话了,我带几个人一起去找侯爷,你们领着大部队先去大营。”

    这边,傅闻秋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一贯的从容温雅,面露急切,眼中充满了焦急和不安。他下了马,沿着来时走过的路一寸一寸寻摸,目光不停的四处搜索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行进。

    他失魂落魄的一处处仔细翻找,一无所获。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傅闻秋,你可真没用,连媏媏留给你的东西都保护不好,怎么配得到媏媏的喜欢。

    记忆中,少女明媚的倩影从未淡却,反而因为日复一日的回忆更加鲜明,一颦一笑都深深镌刻在傅闻秋的脑海里,他犹记得,少女把亲手缝制的荷包送给他的那一天。

    薄雾笼罩的清晨,明艳动人的世家小姐面带笑意的立在俊朗的少年跟前,俏脸上飞起的红霞氤氲在朦胧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少女杏眸微抬,眼含秋水,大大方方从袖中取出一个针脚歪斜的藕色荷包,上面绣着一对胖乎乎的鸳鸯。

    “拿好了,定情信物,本姑娘绣了好几天呢。别的郎君都有的你也得有,这个你先用着,等我绣成了更好的,再找你换回来。”

    “媏媏,这定情信物,还能换的呀?”

    “你不要我收回去了。”少女佯装生气。

    “要要要,你别收回去。”

    少年收到荷包后,迫不及待的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个礼物,于是他灵机一动,直接找根绳挂在了脖子上当项链戴。每当有人惊讶问起时,他都非常骄傲的跟人炫耀这是他未婚妻绣的,搞得不少人背后偷偷笑话他。

    但张扬的少年万万没有想到当年无心一句居然一语中的,他永远都没有机会换到更好的荷包,也永远等不回那个明媚灿烂的姑娘了。

    傅闻秋用力的锤打了一下树干,皮肉蹭过粗糙坚硬的树皮的同时,树枝也被震的晃动。鲜血从握拳的右手指骨处涌出,鲜血滴落了几滴落在地上,很快在手背上凝固了。

    他脚步沉沉的往前走,另一只完好的手上握着断掉的绳链。

    这么多年,日日贴身佩戴,细心养护,为何今日突然断了。都是他,是他太过粗心大意,这么重要的东西从一开始就该安放在盒中,而不是带在身边以解思念。

    傅闻秋无比自责,他弄丢了和年少的爱人最为重要的维系,他们的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透不过气来,即使在战场上受再重的伤都没有这样疼过。

    靴子踩过树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大风吹过,沙沙作响,一片落叶被风吹的改变了位置。

    找到了!

    傅闻秋眼尖的看见那藕色的一角,颤抖着把颜色发旧的荷包捡起,小心的拍打上面沾染的灰尘,一滴殷红的血点落于其上,刺痛了傅闻秋的双眼。

    血?为什么会有血?

    傅闻秋右手上的血液已经凝固,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怎么看也不会滴落在荷包上。

    应该是某个动物的吧。

    他心疼的摸着荷包上那片被血迹沾染的地方,试图就近找到水源清洗干净。

    刚走出几步,傅闻秋就发现前方有一片零零落落粘染血痕的野草,许多都被人为的弯折下来,几个陷入泥土的脚印落在那里,一直延伸到树林深处。

    傅闻秋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来的时候他经过的便是这条路,这里之前绝对没有异常。

    出于警惕,他把荷包妥帖的收进外袍内袋,一手置于腰侧剑柄之上,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拔剑出鞘,放轻脚步无声的向茂密的树林中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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