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蜜稳稳地端坐在石椅上,双手交叉搭在石桌上,仔细打量着眼前拥有妖孽美颜的男子。虽然确信自己的记忆中没有他,但对他一见如故,毫无戒备地和他攀谈了这么多,不知不觉地想更多的了解他,亲近他。玉芝是一个谜,似乎又是解开部族谜团的钥匙。片刻思考后,雅蜜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玉芝。

    玉芝双手负于身后,一脸肃然,心里却是乐开了花,他想向雅蜜说太多太多的话,却抓心挠肺不知道从何说起。雅蜜问他答,这是最好的方式,他要把十年来心里积下的话的都告诉雅蜜。

    玉芝脚下仍是绕着石桌,缓缓踱步,一个接一个地答。

    “你是哪族人?”

    “鳞族人。”

    “据说鳞族贵族世代相貌绝美,看你这个样子,是鳞族贵族?”

    玉芝点头,“对,我父亲是鳞族族长,我行三。”

    “当年部族战乱,珈朗族斩杀鳞族十余万人,鳞族全族覆灭,你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玉芝一瞬僵住,“说来话长,不知道从何说起。”

    雅蜜只得换个问法,“除了你,鳞族还有人活下来吗?”

    玉芝摇头,一脸颓然。

    雅蜜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唐突又残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

    玉芝轻叹道,“当年珈朗族入侵鳞族,抢夺资源,侵占疆土。那时我只有五岁,眼睁睁看着珈朗族如野兽一般凌辱妇孺,杀戮族人。不知道为什么,小小年纪的我一夜白头,也许是过度惊吓导致。家人们都以为我是怪物,阿爹认为我是不详之人,是我引来的珈朗族,竟然举起本应砍杀珈朗族的利刃砍向我,好在阿娘将我护住,将我偷偷藏于柴院。一个月后鳞族的抵抗被珈朗族彻底瓦解,姆弥族带领军队前来相助,我族人已死伤过半。怎奈姆弥族与珈朗族军力悬殊,姆弥族的军队很快溃败,就在那时我的父母和几个兄弟惨遭杀害,因为我藏在柴院才躲过此劫。姆弥族族长,就是你阿爹发现了我这个白发儿,没有嫌弃我,将我带回姆弥族雅居镇,我这才存活了下来。我永远记得那天我瑟缩在柴院一角,你阿爹发现我时宽厚善良的眼神。”玉芝垂目,黑眸满是悲伤。

    雅蜜惊道,“是阿爹救下了你,把你带回姆弥族。我族人各个谨小慎微,他们能容得下你么?”

    雅蜜想到自己出生时一双紫色瞳仁让族人认定为不详之人,玉芝这个鳞族白发遗孤,肯定会被族人认定为不祥之人,在姆弥族生活被排挤的日子一定不好过。

    玉芝摇头,“容不下,你们族人以我为妖孽,会给姆弥族带来灾难,有几位尊长要将我驱逐出去。我初来时,一头白发,瘦小枯干,心中充满悲伤和恐怖,几近失语,是雅士族长和夫人日日护我,如若亲子,我不敢走出族长府邸半步。”

    雅蜜会心一笑,“阿爹阿娘待任何人都是极好的。那时候我出生了吗?小麦是不是已经来我家了?小麦是漠花族人,漠花族疆域被珈朗族侵吞,漠花族人为了保全残余族人,被迫迁移到西部沙地。我知道小麦是阿爹从漠花族救回来的,名义上是做我的贴身丫鬟,实际上我当她是亲姐姐。小麦比我大一岁,你认识我,肯定也认识她,我俩从小形影不离的。”

    玉芝点头,“我来你家一个月后,你哇哇落地,一双紫色眸子,吓坏了所有族人。小麦是又过了一年才被你阿爹救回来。”

    雅蜜冷哼道,“我吓坏了所有族人,要不说我族人各个谨小慎微呢。那你呢?你怕我么?”

    玉芝轻笑一声,“咱俩彼此彼此。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你在婴儿时揪住我的白发不放,我瞪眼张嘴吓唬你,你不但不怕,反而咯咯笑个不停。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为了逗你开心,你出生没多久我慢慢开口说话。等你长大一点儿,会走路会说话时,你总是偷偷藏在我身后,揪住我的白发,我就问你,‘你怕我么?’你含糊不清地说,‘你长得很好看,头发是白得瘆人,但我不怕。’和你方才说的一模一样。”

    玉芝想象着雅蜜小时候的模样,粉嘟嘟的小脸蛋,大大的眼睛,总是笑着,即使学走路时跌跌撞撞摔倒也不哭。是雅士族长和夫人的悉心照料,也是雅蜜的可爱乐观治愈了玉芝幼小的心灵。

    雅蜜顺着玉芝的话,努力回忆着儿时的记忆,却无从记起有个白发玩伴,“但是,我并不记得你,也从没听小麦和阿娘、侍娘提起过你。两岁之后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珈朗族来势汹汹,大举入侵平原,兰布族和鳞族覆灭后,漠花族和素胡族也危在旦夕,翼虎族与踏律族、赫羽族三族结盟,不肯出兵相助。那时候,阿爹奔走求助,割让了姆弥族大部分疆域予翼虎族换取军力。珈朗族携寒地恶兽攻打雅居镇时,翼虎族却按兵不动。姆弥族顽强抵抗了三年,资源耗尽,雅居镇即将失手之时,阿爹不忍看着族人被残杀而全族覆灭,向翼虎族做出了最后的妥协,将雅居镇交由翼虎族,阿爹带领残余族人退出雅居镇流亡,翼虎族才肯出兵。阿爹保住了族人的性命,却保不住姆弥族的疆域。这些我都记得,却不记得身边有你这个玩伴。”

    玉芝叹道,“是,你不记得我。”

    雅蜜颦眉道,“你知道我不记得你?我为什么不记得?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玉芝停了脚下的踱步,顿了片刻,雅蜜以为他要说原由,没想到玉芝张开还是那句话,“说来话长,不知道从何说起。”

    雅蜜轻哼道,“行,还是我问你答。”

    玉芝点头称是,继续绕着石桌以极缓的速度踱步。

    “小麦记得你吗?”

    雅蜜心想,要是小麦记得玉芝,我回去问她就行了,不用和他在这里费劲。

    玉芝摇头。

    “阿娘和侍娘记得你吗?”

    玉芝点头。

    雅蜜在想,阿娘和侍娘记得他,但是我不能问阿娘和侍娘,就是问了她们也未必会告诉我。

    “大峡谷的族人们记得你吗?”

    玉芝先是点头,又摇头,“当年见过我的大部分族人们都在战乱中离世,即使有健在的人,他们都以我为妖孽,会尽量忘记我,不会提起我。”

    雅蜜盯着玉芝银白色如瀑布般的长发,思索片刻,“我和小麦儿时的部分记忆被阿爹封印了,对不对?”

    玉芝立时顿住,重重点头,“果然,雅蜜,你幼儿时我便知你聪慧过人,如今长大了更加聪慧。”

    阿爹阿娘最疼爱的是雅蜜,如若不是自己受到伤害,有着痛苦不堪的记忆,阿爹不会抹去部分记忆。想到此,雅蜜腾地站起来,走到玉芝面前,杏眼圆瞪,“你伤害了我,对不对?”

    玉芝退后一步,侧过身去,面露怒色,“聪慧是聪慧,却有些邪恶。如若我伤害过你,你阿爹怎么会在离世前允我在此溶洞里生活?如若我伤害过你,你阿娘知道我在碧潭的溶洞生活,又怎能允许你天天在碧潭捕鱼,不怕我再伤害于你?真是荒唐。”

    听闻雅蜜确觉不妥,呆立在原地。如若玉芝伤害过自己,那么他怎么会有问有答如此痛快。

    雅蜜手掌相叠,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行了同辈礼,一脸歉意,“是我想歪了,抱歉抱歉,你坐你坐,我站着。”

    玉芝似有余怒未消,看也不看雅蜜,撩起鱼鳞长衫,坐于石椅,拿起白玉茶壶,将茶盏倒满,一饮而尽,再要倒时,茶壶已倒不出茶水,玉芝将茶壶和茶盏重重放在石桌上,钟乳石桌发出叮咚妙音,他方觉解气。

    雅蜜看着他气鼓鼓的美颜,甚觉好笑,强忍不住,抬手撩起已不再滴水的长发掩面而笑。

    玉芝对着雅蜜翻了白眼,“笑够了没有?”

    玉芝还在生气,方才一瞬他恨不得赶雅蜜回去,但是舍不得啊。十年了,他等了十年,雅蜜才找到这里。鳞族擅屏息潜游,十年前是他教会雅蜜的屏息术,那时候他没想过有一天雅蜜因他教的屏息术方能潜到碧潭深处找到他。十年,他一直遵守着和雅士的约定,不会主动在大峡谷现身,不会打扰雅蜜的生活,除非雅蜜自己找到这里。在雅居镇的五年里,雅蜜是他唯一的玩伴,小麦怕他,躲他,雅蜜不怕,雅蜜喜欢他,喜欢追着他揪他的头发,喜欢和他玩水鞠,喜欢听他讲故事,也会做鬼脸逗他笑,还会把好吃的留给他。方才雅蜜走到他面前时,他以为雅蜜会像小时候那样揪住他的头发,他和小时候一样下意识的后退躲避,他甚至有点儿期待雅蜜会伸手揪他的头发。十年,毕竟一个人在溶洞住了十年,雅蜜怎样对他,他都接受,都开心。方才雅蜜误解他,他生气,但他舍不得赶雅蜜回去。

    玉芝自顾自道,“亏我夸你聪慧,实则蠢笨。你想不到是你阿爹为了保护你才会封印你和小麦的部分记忆么?”

    雅蜜放下长发,不解道,“此话怎讲?”

    玉芝怒色尽消,“当年在翼虎族善人的帮助下雅士族长带领残余族人避开翼虎族眼目,连夜离开雅居镇退居大峡谷。翼虎族以为姆弥族已混入山野小族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或是像其他部族一样退到资源匮乏的疆土苟且存活,甚至有人认为姆弥族已消亡。继而,翼虎族成为各部族之首,拥有广阔疆域,富足资源,强大军力。即使这样,翼虎族仍怕姆弥族重新崛起,这些年来翼虎族从没有停止过对姆弥族残余族人的寻找。这些你知道么?”

    雅蜜摇头,又点头,“知道又不知道。我知道姆弥族出谷不得暴露身份。不知道翼虎族怕姆弥族重新崛起。这和阿爹封印我俩部分记忆有什么关系?”

    玉芝轻哼道,“你是真聪慧,还是装糊涂?为什么不问,雅士族长为什么会在离世前允我在此溶洞里生活?”

    雅蜜被玉芝问得有点儿糊涂了,原本应按照自己思路的发问,现在变成了玉芝引领她发问。

    好,这样也好。只要能探求究竟,不拘提问方式。

    雅蜜点头道,“好,我问你,阿爹为什么会在离世前允你在此溶洞里生活?”

    玉芝意味深长说道,“雅士族长是世上最宽厚仁慈的族长。他有仙力,却一直隐藏不外露,其他部族以及所有姆弥族人都不知道他有仙力。你知道他有仙力么?”

    雅蜜点头又摇头,“我知道阿爹有仙力。不,我以前不知道,是我们来到大峡谷时才知道,他用仙力设了结界,那时候,族人们才知道阿爹有仙力。”

    “雅士族长在雅居镇被攻破之时都没有使用仙力为雅居镇设结界,你知道为什么么?”

    雅蜜摇头。

    “因为姆弥族族长的仙力只能在大峡谷运用,只能在姆弥族幻化成人形前的栖息地运用。回到最初的栖息地大峡谷是保全部族的一条后路。雅士族长带领大家退居大峡谷时方向众人说明。雅士族长运用仙力将峡谷乱石以为平地,方能让各家各户自建院落。运用仙力就要损耗元神,在你出生之日姆弥族部族图腾柱突显异样,为了封印住图腾柱雅士族长散掉一部分元神。隐退到大峡谷他又耗掉一半元神用仙力设结界,移乱石建家园,他再耗掉剩下的元神。这些你知道么?”

    雅蜜缓缓点头,她知道,这些她都知道,阿爹在离世前虚弱之极,强撑着和她断断续续说过很多话,讲了姆弥族的过往,讲了她天生具有保护姆弥族的使命。那时她方启蒙,阿爹说的很多话她尚不理解,这些年慢慢长大理解了一些,还有很多仍懵懵懂懂不甚理解。

    雅蜜泪眼迷蒙,陷入悲伤,双眸转瞬变为紫色。大滴大滴晶莹的泪珠从雅蜜紫色的双眸中涌出,玉芝见状不免怅然,长叹一声,从石椅上站起来,示意雅蜜坐下。

    雅蜜缓缓落座,用手背抹去眼泪,声音微颤,“阿爹离世前允你在溶洞里生活,封印了我和小麦的部分记忆,是为了保护你么?”

    玉芝定定地站在雅蜜身旁,缓缓道来,“也是为了保护你。雅士族长离世后,姆弥族人视我为妖孽,认为是我给姆弥族带来的灭顶之灾,势必容不下我,甚至有人会想法设法除掉我。族长夫人和你都会受到连累,夫人不但保护不了我,也很难保护你。雅士族长离世前问我,我是愿意离开大峡谷去外面自讨生路,还是愿意继续留在大峡谷,但须过与世隔绝的日子。我说,我本懦弱,任人都以我为妖孽,出谷只有死路一条,宁愿留在大峡谷即使与世隔绝。雅士族长告诉我潭底有溶洞,亿万年前碧潭是一片平地,没有积水,姆弥族祖先在溶洞栖息。鳞族人擅屏息,我可以潜入深潭进入溶洞生活,姆弥族人世代恐水,不会潜下碧潭,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可现身。我答应了,于是雅士族长告诉姆弥族人我已出谷自讨生路,族人们可以在谷里安生度日,再无对我的恐惧。之所以封印你对我的记忆,是因为雅士族长知道我教会你屏息术,你善良重情义又顽劣冒失,我突然消失,你会伤心,会去找寻,族长离世后你甚至会为我与尊长们抗争,会让夫人为难不安,会引来族人矛盾。除了我之外,你还有部分记忆也被封印了。族长知道小麦和你无话不说,他也封印了小麦的相应记忆。”

    雅蜜瞳仁的紫色渐渐散开,抿了抿唇,声音平稳下来,“阿爹除了封印我对你的记忆,你知道我还有哪些记忆被封印了?”

    “所有与外族人接触过的记忆,还有逃亡中你见到的族人横尸遍野的记忆,那些部族间杀戮嗜血的记忆。”

    玉芝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年身影。对,雅蜜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他,那个族长救回来时浑身血淋漓无一处完好肌肤的翼虎族少年。小小的雅蜜为他上药,给他讲故事唱歌,急切地盼着他康复。那个时候,玉芝就像此刻这样站在小雅蜜身旁,俯视着浑身鲜肉翻开却不吭一声的翼虎族少年,是羡慕,是嫉妒,是可怜,是怨恨,是佩服,五味杂陈,无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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