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虎族,对,那个军力强大的翼虎族如果在珈朗族攻打兰布族时出兵相助,兰布族不会灭亡,或者迟一步,在珈朗族砍杀鳞族时出兵相助,鳞族不会灭亡。或再晚两年,翼虎族在珈朗族大举进攻雅居镇时出兵相助,也可以挽回局面,然而翼虎族没有。

    那翼虎族少年是个热血少将,违抗军令私自带领二十人前来相助,斩杀珈朗族数千人,最后杀出重围的却只有他一人。在庞大的寒地恶兽面前势单力薄的翼虎族少将再英勇无畏,再足智多谋,也是枉然,不过半刻已被撕咬的血肉模糊。他很幸运,被雅士族长救下。雅士族长用尽族里最珍贵的药材,才救回他的命。之后,他便在雅士族长家里养伤,族长夫人和雅蜜的侍娘轮流看护他,他的伤好得很快。不知道为什么两岁多的小雅蜜非常喜欢他,玉芝能感觉到,比喜欢自己更甚一层,也许是因为他出兵援救,也许因为他不畏恶兽,也许因为他武功奇佳。小雅蜜每天一早起来就会去看他,盼着他醒来,盼着他好起来。那时候,玉芝就像此刻这样站在小雅蜜身旁,看着小雅蜜坐在榻前,少年直挺挺地躺在榻上,一双冷峻黑眸幽深且凌厉,他周身缠着纱布,不断有血从纱布中浸出,却从不曾哼一声。雅蜜问他这个那个,少年眼睫闪动却不答,开始玉芝以为少年因疼痛不能出声。后来等他伤好起来,玉芝发现少年生性沉稳,寡言至极,不像自己如此话密,小雅蜜喜欢围着翼虎族少年,帮他上药,给他喂饭,陪他说话。他俩一个问的多一个答的少,小雅蜜却还是喜欢和他说个不停。

    是嫉妒,对,玉芝怎能不嫉妒呢?少年冷峻凌厉,他阴柔妖魅。少年威武勇猛,他瘦削懦弱。少年沉稳寡言,他胆怯话痨。

    小雅蜜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坐起,第一次迈步,第一次摔倒,第一次说话……玉芝都在她身旁。当小雅蜜口齿不清地把“芝哥哥”唤成“鸡哥哥”时,内心卑微的他不恼,反而心里乐开了花。无论小雅蜜对着他笑还是对着他闹,都像一道彩色的光照亮他阴暗的内心。两年来,玉芝看着小雅蜜从一个粉嫩团子长成玉琢伶俐的女小主。他以为面对雅士族长救下的鲜血淋漓的翼虎族少年,小雅蜜会吓得不敢接近,即使有所接触,一定不会比对自己更加亲近。然而,玉芝看到的,感受到的,恰恰相反。他不会怪孩抱幼童,他怪那个翼虎族少年,既然势单力薄,既然军令难违,为何还要只身涉险?

    玉芝不会在雅蜜面前提起那个翼虎族少年,永远不会。所幸,雅蜜不记得他,也不记得他。

    雅蜜轻柔的声音打断了玉芝的沉思,“嗯,我明白了,阿爹封印我和小麦的部分记忆是为了保护我,那些血腥过往会让我幼小的心灵埋下部族仇恨的种子,我说的对不对?”

    玉芝点头,向雅蜜竖起大拇指,“聪慧。”

    雅蜜又问,“阿娘知道你在这里么?”

    “夫人知道。我在溶洞的开始几年族长夫人经常会放一些谷物干粮在碧潭岸边的巨石缝里,我会在深夜里游出溶洞取来,后来干粮放的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草豆籽饼,我通过银子知道你们谷物匮乏,慢慢地我便不再去取夫人放的吃食。她可能以为我已顺着水系离开大峡谷。”

    雅蜜听闻又惊又喜,猛然站起来,与玉芝面对面,声量不由提高了一分,“你说什么?”雅蜜的回荡在溶洞中甚是悦耳。

    玉芝以为雅蜜很在意夫人偷偷给他谷物,挑了挑眉,“夫人偷偷给我干粮是从你们口中省下来的,我知道你们物资匮乏,后来我就不再取了,夫人也不再放了。我慢慢习惯吃生鱼片了,偶尔深夜出来偷别人家的吃食,从来没偷过你家的东西,你尽可放心……”

    雅蜜抬手打断他,“我问的不是这个。你说阿娘以为你顺着水系离开大峡谷?”

    玉芝点了点头。

    雅蜜不信,再问,“你可以避开把守在谷口的蔓灵,从水系离开大峡谷?”

    玉芝想起那次出谷的冒险经历,耻辱且无地自容。他将偷来的粗布衣服穿在里面,外面套上防水的鱼鳞衫,深夜顺着地下水系游出大峡谷,游进安诺河主干流,又游进直通安诺镇的小支流,一路潜水最后在安诺镇一个饭庄附近的河岸上来。他脱掉鱼鳞衫,身着粗布衣,带上围帽,遮住一头白发,人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饭庄,他以为自己这个样子即使被人发现也不会被认为是妖,不会吓到人。玉芝先在饭庄后厨里大快朵颐吃个肚歪,然后偷了几盒面点和几串腊肉,将这些吃食放入事先准备好的鱼鳔做的密封袋中,刚要离开就被饭庄一老值守发现。玉芝常年碧潭深水游行,路上奔跑不再敏捷,差点儿被老值守抓住,好在那值守年老,腿脚不比他好多少,只抓住了他的围帽,露出一头白发。玉芝来不及套上适合潜游的鱼鳞衫,穿着粗布衣夹着密封着吃食的鱼鳔袋跳进小支流。粗布衣吃水,严重阻碍潜水行进,他在水下脱掉粗布衣弃掉,正要套上鱼鳞衫时,河道深水里求偶的大鱼,看到他赤裸的身体惊为天鱼,纷纷游向他邀宠,有的鱼暧昧地贴在他的背上,有的鱼挑逗地蹭着他的腹部,有的鱼贪婪地舔他脚趾,还有的鱼试图猥亵他。他羞恼难耐,顾不得套上鱼鳞衫,全身赤裸使出极限能量,迅速游回大峡谷的溶洞。暗下决心,从此再不会游到安诺镇。

    一幕幕羞辱场景回旋在玉芝的脑海,他瘪了瘪嘴,“对,我不可能在谷里现身,不可能得到出谷密咒,不可能从正常通道出谷,但我可以从深潭下面的水系游出大峡谷。我只游出去过一次,到安诺镇上偷了一些吃食,饭庄把守很是严密,我差点儿被逮住,再不敢去了。”说罢,玉芝双颊泛红,侧身避开雅蜜的目光,撩起鱼鳞长衫,坐于石椅,拿起白玉茶壶欲倒水,才想起茶壶已无茶水,只得将茶壶放下,茶壶与钟乳石桌面接触发出叮咚之音。

    雅蜜不可置信,“你能从这里游到安诺镇?”

    雅蜜略俯身凑近玉芝,一缕长发飘然垂下悄然搭在玉芝肩头。

    玉芝余光扫到一缕深褐色的长发与自己肩头的白发叠在一起,心里一股暗流涌动,只觉周身的血都涌向头顶,双颊滚烫。他慌忙站起,继续绕着石桌踱步,步子却比之前快了许多。

    玉芝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动,“对啊,你不知道么?水系都是相通的。”玉芝脚下的步子不停,尽量控制自己的目光不要飘向雅蜜。

    当年姆弥族隐退大峡谷后,玉芝便带着小雅蜜在碧潭里学屏息潜水。当时玉芝告诉过她的,整个平原地下水系都是相通的,鳞族人天生可以在水里呼吸,可以在地下水系中肆意潜游。可惜鳞族全族覆灭,他是鳞族仅存的一个人。

    雅蜜灵机一动,“我也会屏息术,我能从水系出谷么?”五日后出谷赴约似乎可行,雅蜜忽而没来由地信任玉芝。

    没想到玉芝想都不想就否决了她的念头,“不能,你的屏息术是我教的,我教你的屏息术只是最初级,你的屏息时间坚持不到两刻,不可能从大峡谷地下水系游到外面。”

    雅蜜急切地问,“你可以教我提升屏息术,不过只有五日,你认为五日内我的屏息术能提升到什么程度?是不是可以游出大峡谷?”

    雅蜜望着玉芝,满眼期盼,却听玉芝冷哼一声,“五日?你给我五年,十年,你的屏息术也提升不了一分一毫。我们鳞族人天生可以在水里呼吸,其他部族即使习得屏息术也不可能在地下水系肆意潜游。你已经很厉害了,能屏息两刻,除了我,可以说是无人能及。”玉芝心里的波澜似乎平复下来,放缓脚步,瞥见雅蜜亮晶晶的眼神瞬间暗淡下来,于心不忍又补充道,“你要真想潜游出谷,也不难,带着足够的气囊,中途补气即可。”

    雅蜜脸色由阴转晴,拍手道,“好,我就知道你有办法。你帮我做气囊可好?五日后,我要出谷,不能让尊长们知晓。”

    玉芝顿住,负手看向雅蜜,不解道,“你要擅自出谷?‘非必要不出谷’,雅士族长当年立下的族规,违反者将遭受钉板之刑,你不可能不知道。”

    雅蜜一脸的无所谓,“当然知道,所以我擅自出谷,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我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雅蜜挥手比划着去和回。

    玉芝紧张道,“你为什么要擅自出谷?”

    雅蜜没有耐心也没有必要给他解释今日在安诺镇的遭遇,轻描淡写道,“今日我出谷采买,偶然听说每月十五翼虎族有盛大的赏悦会和占星大会,我想去看看热闹。”

    钉板之刑,非同儿戏,冒这么大风险出谷就是为看热闹?玉芝不可置信,“只为了看热闹,就要冒着遭受钉板之刑的惩罚擅自出谷?”

    雅蜜轻笑道,“对,就为了看热闹,又怎样?既然你是我从小的玩伴,应该对我多少有些了解。你在洞里孤孤单单过了十年,我就是在谷里憋憋屈屈过十年。族人视你为妖孽,你心里一定很孤独惶恐,族人视我为不祥之人,我又何尝不是孤独惶恐。你会说我矫情,我有阿娘,有侍娘,有小麦陪伴。是,我还有奇奇,有银子,但我仍然渴望与更多的人、其他各族的人友善往来。这几年因着轮值出谷采买,我才能见识到谷外的世界。每次出谷采买路途艰险,要小心翼翼生怕暴露身份,族人们谨小慎微,推脱的理由五花八门,我却乐意受这个累。谷外有明媚的阳光,和煦的风,每次出谷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摸到的都是新奇无比。一方面我和谨小慎微的族人一样以为在大峡谷里能实现谷物自由就是最大的快乐。另一方面我向往着谷外的世界,那里有着我的未来,部族的未来。不仅仅是谷物自由,我要的是物资自由,空间自由,真正的自由。我承认我贪婪,我不想放过任何一次获取新奇事物的机会。你帮是不帮?”

    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雅蜜从没向任何人吐露过,包括小麦,此刻却不知为什么一股脑儿地向这个隐居溶洞的自己并不记得的儿时玩伴说出来。

    十年前的小雅蜜聪慧善良乐观勇敢散漫,这十年来,玉芝通过银子窥探雅蜜的谷中生活,十年来雅蜜似乎性格未变,他好像了解眼前的雅蜜,却又不甚了解。

    玉芝没想到雅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的思绪比他以为的要复杂,她的胆略比他以为的妄为,她的心境比他以为的要开阔。助她出谷,不难,只要他愿意。

    玉芝叹气道,“我可以帮你做气囊,这里鱼皮鱼鳔多得是,做气囊很容易。但是,除了气囊,还需要熟悉水系分支,否则你会冒冒失失在水系中迷路。”

    雅蜜走近玉芝,兴奋地大力拍了一下玉芝的肩头,玉芝一愣,后退几步,只听雅蜜道,“好,你认路,你和我一同出谷。”

    玉芝不觉心头一热,十年前小雅蜜就是这样,兴奋地忘乎所以时就会踮起脚抬手大力拍他肩头。

    雅蜜又道,“你熟悉水系,你和我一同去,你不敢上岸直接游回大峡谷便是。游此一趟,我自然能认得回来的水路。”

    见玉芝不答,雅蜜走近他,情急之下抬手又要拍他。玉芝一把抓住雅蜜的纤纤玉手,又瞥见雅蜜长发散开裸露出的半个白皙肩头,刹那心若擂鼓,喉结微颤,随即松开雅蜜的手,退后一步。

    雅蜜不觉有异,下巴微扬,笑意盈盈,向他投来殷切的目光,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玉芝正踌躇不决,只听雅蜜娇滴滴道,“芝哥哥,我以后叫你芝哥哥,好不好?你答应我好么?既然你是我儿时的玩伴,我记不得以前,但从今之后我再不会忘记你,我会经常来溶洞找你玩,好不好?给你带谷物饭团好不好?你答应我,陪我游这一趟,好不好?芝哥哥,好不好?给个痛快话儿。”

    十年了,十年后的今日又听到雅蜜唤他“芝哥哥”,她再不是十年前那个口齿不清把他叫成“鸡哥哥”的小雅蜜,眼前的雅蜜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着雅蜜娇憨之态,怎能忍心拒绝呢?玉芝只得点头。

    雅蜜便告辞离去,玉芝心有不舍,却不能不让雅蜜回去。

    玉芝送雅蜜走到洞口,雅蜜对玉芝嫣然一笑,“芝哥哥,你不懂待客之道,咱俩说了这么长时间话,你都没有倒杯茶给我。不过我不怪你,你一个人孤零零在洞穴里住了十年,不懂待客之道也是正常。”

    玉芝颔首道,“失礼失礼,我这里从未有客,见谅见谅。”

    雅蜜释然一笑,“下次记得倒茶给我。”说罢便从洞口游了出去。

    玉芝回味着雅蜜和他说的每一个字,似是做梦一般。十年了,他每日都在盼着雅蜜能找到自己,设想过无数次见面要说的话,今日见面该说的好像都说了,又好像没说透。

    一想到雅蜜说以后会经常来找他,玉芝兴奋地手舞足蹈,在一个个溶洞间穿梭跳跃,不停喊着,“雅蜜来了!雅蜜来了!我的小雅蜜来了!”余音久久回荡在溶洞中,如歌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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