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昏迷的时候,夏佐想到自己的童年。

    或许不是想到,更像是回到了那个时候,作为旁观者,静静地看着。

    在阿雍城,他对喻念撒了谎,说他不熟悉撒哈拉。

    但其实,他正是出生在西撒哈拉的一个小帐篷中。

    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医疗条件设施或人员,他就那么诞生在母亲的黑袍下。

    接生的阿婆是个虔诚的教徒,她用一串贝壳替他祈祷。

    但可能是他一生都不曾有过信仰,所以那个代表平安顺遂的贝壳挂坠起不上作用。

    自记事开始,他便跟着母亲住在摩洛哥菲斯的旧城区,这里被称作摩洛哥的第四座皇城,凝结古老的故事。

    但最为外界所知的产业,却是消耗人们的生命而建成的鞣革工坊。

    工坊里,工人们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浸泡在化学制剂中为鞣制好的皮革染色,把身上的皮肤染成皮革一样的五彩斑斓。

    夏佐的母亲也是其中一员。

    她一个独身母亲,带着孩子无依无靠,只能做一些他人不愿意做的工作来维持生活。

    与报酬相对的是,这种化学制剂十分致命,有强烈的致癌作用。

    在他八岁那年,母亲因癌症病倒了。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嘴里念叨的还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那个从他出生起,就消失在母亲身边的名字。

    他不是没有问过,也怨恨过,但他母亲却用一种轻柔的声音对他说:“夏佐,不要恨你的父亲,他很爱我。”

    “不是他抛弃了我。”

    “为什么,妈妈?”他听到自己这样问。

    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嘴巴张合,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母亲住院的时候,他一个人撑起家计。

    在旧市场摆摊,做一些手工编织小动物。

    行情好的时候,一天能给自己买两块饼,再给母亲煮一个不大的鸡蛋。

    不好的时候,被掀翻摊子,拖到角落里殴打也是有的。

    某天,有个穿着光鲜的人来到他的摊前,可怜他,给他一根棒棒糖,问她的母亲去哪儿了。

    他说,母亲住院了。

    那人又问,住在哪里的医院,哪个病房。

    他那时只有八岁,是个开朗诚实的孩子,事无巨细都和对方交代。

    后来,医院半夜来了一个奇怪的人,趁值班护士不注意,将他母亲的呼吸机拔掉了。

    就在他母亲即将窒息的时刻,他疯了似地拿着刀将那人赶跑,叫来医生护士,才救下她的性命。

    那个时候,夏佐才明白,原来母亲那些昂贵的首饰珠宝早就暗示了她的身份。

    而要终结她性命的人,正是来自她的家族,一个看不得女儿未婚先孕、与人私奔生子的家族。

    拔掉母亲呼吸机的是她的父亲,夏佐的外公。

    小小的他躲在角落,听见这个大胡子的老人用一种辱骂臭虫的语气道:“你玷污了我们家族的名声。玛丽亚姆。”

    “神给了你癌症作为惩罚,但这还不够,接下来,你要接受家法的审判。”

    “阿提夫家族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儿像你这样,你死得其所。”

    这是夏佐第一次遇见死亡。

    母亲在病床上挣扎的时候,他只觉得身体都被抽干。

    后来,小小的夏佐知道了母亲的存在是不能被任何人所知晓的。

    他开始学会撒谎。

    母亲的家族因为丢不起面子,对外的口径一致是母亲已经死了,所以这个谎言才能维持到今天。

    听说在这件事中,他的姨母——母亲的姐姐出力最大,甚至出钱给母亲治病。

    她有个儿子,安德烈表哥,总是会偷偷来菲斯找他玩耍。

    好景不长,平静的日子在母亲即将出院的那刻终结。

    自意大利远道而来的一群人把他掳走,押至罗西家族城堡的地下室,亲生祖父冷眼看着黑衣人拿棍子殴打他,直到夏佐停止辱骂。

    他问,为什么不愿意回到罗马。

    十三岁的夏佐冷冷道:“所有的家族在我看来都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如果没有你们逼迫我的父亲,他也不会带着我的母亲私奔,我的母亲不用被处决,都是你们的错,你,和我的外祖父。你们才是杀人凶手。”

    “他用爱情害死了我的母亲。我不相信爱情。”

    也正是这时候,他才回想起母亲再病床上是如何描述他父亲的死——

    “怀孕的时候,我想吃鱼,可是撒哈拉哪有鱼?他去抓,结果被游击小队打死了。”

    他的父亲就是这么戏剧性地、卑微地、无声无息地撒手人寰的。

    爱情是毒药,爱上别人就是饮鸩止渴。

    他父亲是这样,母亲也是这样。

    十三岁的夏佐想,他不要这样。

    -

    车祸撞断了夏佐的两根肋骨,一条小腿。

    伤势不算太重,但却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

    期间,安东尼过来照看他,安德烈也来过一趟。

    他记得那是快出院的时候,刚拆完石膏,安德烈行色匆匆地赶来,脸色差得吓人,问他:“我要去保加利亚找她了。”

    “谁?”

    “莉莉娅。”

    夏佐在脑中回溯了一下这个名字,“她在摩洛哥的舍友。”

    安德烈点点头,“我可不想和你落得一样的惨状,医生说你差点就没命了。”

    顿了顿,又问,“影不影响你以后开车?”

    他笑了笑,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没命了不是正好吗?”

    安德烈疑惑地看向他,似乎在问:什么意思?

    夏佐笑得落寞,眼里的金色如一汪冰冷秋水。

    “没命了正好去见她。”

    出院后,恢复的很好,没什么大碍。

    第一件事便是回到摩洛哥的宅子,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向鱼缸看去。

    加氧器还在运转,但鱼却死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人看,也没人在意。

    它们静静地翻着肚皮,失去了曾经鲜活的生命。

    他忽然想到之前和喻念说的话——

    “不是所有生物离了他人就活不下去的。”

    他好像错了。

    离开了她,死亡离他格外地近。

    房间里静到听不到一丝声音。

    只有鱼缸的水循环,发出轻微的水流声。

    每当水流打进缸内。便掀起一阵气泡,腾上去,将鱼的尸体打得翻过来、飘过去。

    一阵仿若撕裂般的疼痛从气管那儿攀缘而下。一直落到心脏里,像往心室那儿注入了硫酸。

    双腿发软,他站不住了。

    倚在鱼缸边,兜里的手机响起。

    本不想接,但还是掏出来,摁动接听键。

    那头却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再一听,是比尔,那个大胡子情报商。

    他焦急道:“德罗索先生,有结果了,有结果了!”

    “我查到那女人的行踪了。”

    听着电话那头,比尔兴奋的声音,夏佐怔住。

    “德罗索先生,她还活着!”

    -

    海市,闹市区。

    看着眼前这黄金地段的二层小楼,喻念皱眉,苦笑道:“小苒,我真的不能接受这个店铺,拿来开画室太贵重了。”

    陶苒抱臂,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这又不是给你的,是租给你的,只是租金打折,你就别推辞了。而且本来就是我家的房子。”

    “是啊是啊,喻,她有的是钱。”亚伯在一旁帮腔。

    陶苒瞪大眼睛,“——你也有钱,你的表示呢?”

    “我……我没准备,”亚伯被问住了,犹豫了一会儿表示,“现金投资可以吗?”

    喻念赶紧把他们撵走。

    “不是说有应酬吗,快去快去,我把自己的画材收拾收拾。”

    陶苒上了车,高喊:“等会儿装修队就到了,自家装修队,你随便用哈!画室有什么要求和他们提。”

    喻念笑,“知道了。”

    又拥抱又道别,这才送走这两尊大佛。

    她倚着墙边,喘了几口气。

    前段时间不知为何,胸口总是喘不过来气。

    回国也有大半个月了,第一次出现这种症状。

    陶苒担心地不得了,去医院查了好几次都说是闲的,心理压力过大,所以竟然偷偷给她准备了这么个店铺。

    海市的黄金地段,两层楼,她如果只是靠自己,哪里租得起。

    先前赚的钱都几乎用来还贷了,不过最近工作室那边也来了新单子,她可以用接下来的钱一点一点还给陶苒。

    现在,先畅想下未来的画室如何装修吧。

    带着雀跃的心情,压下内心那种堵塞感,上下爬了几趟,研究下室内格局。

    二楼会客室,墙上竟然还挂着一块可以用的液晶电视。

    可能是之前搬走的店铺留下来没带走的。

    她大致收拾完这个房间的建筑垃圾,找块塑料板凳坐下,摁开那台电视,有种第一次装修自己那个小公寓的感觉,狼狈但快乐。

    电视装了有线接口,不用联网便能看。

    遥控器摁了几个台,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再次切换,依然没有想看的,正准备关了,却被体育台的新闻吸引。

    不是正在播报新闻的主持人。

    而是下方的滚动播报条。

    [F1友谊赛将于本月x日在海市召开,这将是海市的新建赛道首次投入使用,本年度F1大奖赛世界冠军也将莅临现场……]

    ——世界冠军。

    那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再次升腾起来。

    她只能起身将电视关掉。

    是巧合吗?

    这场大赛的具体时间,和她的画室原定开业的时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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