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圣诞节就这么有惊无喜地过去了。

    这段时间,喻念本就对下一幅画毫无头绪,因为夏佐那过于亲近的态度,更加心乱如麻。

    不是没有想过和夏佐谈一谈,但只要问他有没有时间,得到的回应都是没有。

    她这段时间考虑了很多,但没有一个答案是“喜欢”。

    夏佐莫名的热情比起一开始的冷漠还要让喻念害怕。

    她不是没遇见过他这样外热内冷的人,反而太过了解,因而觉得抗拒。

    无论夏佐如何示好,她心底里都知道,像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爱人的。

    除非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原因,否则她不会主动打开内心中潘多拉的魔盒。

    来到卧室。

    夏佐为她准备了一张工作桌,米白色,宽大到能够放下画板。

    画布在画板上静静躺着,喻念盯着空白的画布,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它一样,空白的。

    顺手打开抽屉,里头静静躺着一个白色线圈本样的东西。

    这是她自己购入的台历,翻到十月,上面圈着合约开始的日期。

    10月20日,到1月20日,是合约规定的整个时段。

    之前,喻念每天都会把这份台历从抽屉中拿出来,在度过的一天打上叉。

    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不再觉得和夏佐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翻开看了一眼最后的叉——那是他帮助自己治好厌食症的那天。

    看着后头一片的雪白,一排一排的日期好像石子一样砸到她苍白的脸上。

    她抿着唇,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

    这不对。

    不应该这样。

    拿起笔,重重地将每一个没有画上从叉的日期都补齐。

    一个、两个、三个……

    拿笔的手越来越用力,骨节泛白。

    鲜红的叉在雪白的卡纸上嘲笑着喻念的努力,仿佛再说,别自欺欺人了。

    越画越斜,直到最后一个——

    笔尖滑走,与纸张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掉落在地。

    -

    1月2日,离交稿日还有十天。

    喻念近日又开始无法吃下东西,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逐渐虚弱下去。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某种植物,濒临灭绝,娇纵难养。就算是一点点的压力,都成为她死亡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不是这样的。

    在遇到周以肆之前,她的身体很好,饭量很大,不时会去健身,是一株很耐活的植物。不是现在这样风吹就倒,病恹恹的样子。

    自从和周以肆恋爱后,爱情如同过度的肥料,把她的生命逐渐摧毁掉。

    夏佐不出意外地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以为是交稿的压力让她休息不好,十分慷慨地推掉了自己接下来几天的工作,为喻念制定了行程,方便她出去走走,散散心,顺便寻找灵感。

    西撒哈拉沙漠使他们的第一站。

    喻念对夏佐这种想当然感到失语。

    ——似乎所有摩洛哥人都觉得,中国人来到摩洛哥是因为某位曾在西撒哈拉生活过的女作家。

    他们在当地导游的带领下来到这位女士的故居,坐落于阿雍小城的萧条街道上。

    街道两边都是低矮破旧的建筑。

    民居大多是平房,超过四层的,都是公有建筑。

    导游说,现在的阿雍已经在摩洛哥政-府的帮助下比当时扩建许多。

    曾经站在这里,就直接可以看到沙漠。

    一阵一阵的风带着黄沙吹过。

    他们站在故居楼顶,夏佐为她戴上羊绒披巾,挡住丝丝黄沙。

    楼顶上有个被水泥封上的大洞,导游说,这就是她的书中描述的“飞羊落井”的地方。

    夏佐漫不经心地听着,遇到有阿拉伯语的词汇,就给喻念翻译成法语或是中文。

    她感受着肩膀上那只手的温热,看着被水泥封上的洞,似乎心中某个漏风的窟窿也被缓缓封上了。

    导游之后带他们骑骆驼,喻念不太想上去,打算自己走走,夏佐就付了钱让他离开。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狭窄朴素的街道上逛着,看那些已经脱落墙皮的建筑被漆成红的、黄的、白的。

    白的最少,黄的最多。因为大多数白色的墙壁之后也会被黄沙染成黄色。

    步行至一片空旷的地方,有一个飘两杆旗帜的建筑,门口停几辆较新的车。

    建筑算不上豪华,也比较低矮。但比起民居,更加现代。

    “这是之前的国家旅馆。”夏佐捏捏她的手,“饿不饿?”

    喻念沉默半晌。

    她忽然想起书里曾写:坐在里面,常常忘了自己是在沙漠,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好日子里一样。

    可是对喻念来讲,以前的日子谈不上好,比沙漠更荒芜。

    她想起在水泥封上的洞前看到的远处风景——沙漠的低矮灌木和散落的各式民居,还有夏佐的头发上反射的太阳的光晕。

    饥饿感凭空而来,她抬头看向夏佐。

    “饿。”

    -

    阿雍实在是个没太多观赏意义的小镇,在镇上遇到的观光客,几乎全是亚洲面孔。

    吃完饭,他们前往第二站——卡萨布兰卡的港口。

    喻念不知道应该如何描述心中的感受。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上一次,还是刚刚签署协议,登上夏佐的游艇。

    似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的生活开始一点点产生变化,如同温水煮青蛙。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夏佐·罗素完完全全进入了她的生活。

    他们此次乘坐的不是游艇,而是一艘看上去就贵得离谱的私人潜艇。

    如夏佐的所有座驾一样,通身红色,呈三角形,像会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的太空战舰,只不过是迷你版。

    一旁等候的专业人员已经乘坐在大型快艇上,大约有一个小队,保证他们此行的安全。

    潜艇荷载四人,除了夏佐和喻念,还有两名操作员。

    操作员已经进入潜艇,而他们在助手的帮助下穿戴好潜艇服,也进入潜艇中。

    一系列的调试之后,操作员摁动液压开关,随即压载水舱的阀门打开,艇身开始缓缓下降。

    隔着透明舱壁,可以看到气泡上升,蓝色的海水逐渐变黑,最后失去光泽,除了射灯光柱,看不到任何光线。

    彻底的黑暗中,喻念问:“为什么是潜艇?”

    明明有很多种散心的方式,游览阿雍城那样的就不错,为什么非要花大价钱来坐潜艇。

    夏佐的脸被潜艇服挡住一半,从他的眼睛看不出表情,但喻念猜他是在笑的。

    有时候,喻念觉得夏佐的笑容更像是武器,而非表情。

    他的眼尾微微下坠,露出与年纪不符的天真,倘若能看到尖尖的犬齿,便能让对方彻底丧失防御。

    但笑容之外,他的眼中难得露出茫然的神情。一瞬而过,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仿若隔了一层的玻璃。

    “其实, ”他避开喻念的视线,看向无边的黑暗,阴影遮盖了那双金色的眼睛,文不对题道,“大海没你想的那么美丽。”

    喻念迷惑地看向窗外,在舱内平稳的大气压下全然没有意识到下潜深度已经达到接近一千米。

    彻底的黑暗中忽然钻出一只圆圆的东西。

    大约手掌大小,一个大圈里是一个黑色小圈,就像是没有眼睑的人眼。

    但它太大了,没法让人将它当做眼球。喻念迷惑地盯着这个圆球。

    忽然,它动了一下,频率就像是眼球转动。

    黑暗忽然变成灰色,笼罩潜艇。

    她猛然发现,这灰色其实不是海水的颜色,而是这只眼球主人的身体。

    ——一只巨大的、巨大的、丑陋的鱼。

    眼睛长得像是人类,直直盯着他们,就像在观察鱼缸里的鱼。

    无边的黑暗瞬间化作实质的恐惧袭击了喻念的内心,喉咙中爆发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夏佐的手臂成为一根浮木,紧紧抓住,似乎就能驱散一点黑暗。

    夏佐看到了那个怪异的生物,也注意到了喻念微微颤抖的身体。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淡,茫然被疏离驱散,另一只手放到喻念的后背,安慰性地轻-抚。

    “看吧,海底是很吓人的,”夏佐低头,将喻念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所以人类讨厌海底,生活在岸上,只为漂亮的海面写诗作画。”

    喻念一怔,抓住他的胳膊的手松开,猛然抬头,挣脱怀抱。

    过程中,她撞到了夏佐的下巴,令他痛呼一声。

    定了定神,喻念深吸口气。

    “它只是想看看这个陌生的东西,并不是故意要吓到我。”

    “可你还是被吓到了。”夏佐揉了揉下巴,朝后倚去,敲了下舱门,前方的操作员应声。

    操作员再次摁动按钮,压缩空气被注入到压载水舱,将海水从压载水舱里面排挤出来。

    他们开始爬升。

    喻念忽然道:“夏佐,我是被吓到了。”

    夏佐没动,抱臂,不意外地看着她。

    “但是,”她接着补充,“我不觉得讨厌。”

    夏佐微愣。

    窗外,海水逐渐变蓝。

    日光透入水中,照亮海底岩壁上五彩的珊瑚和鱼群。

    一群小丑鱼宝宝绕着大鱼打转,看见潜艇,吓得躲起来,又在石头后面,探头探脑。

    喻念定定看着夏佐,轻声道:“它们不丑陋,夏佐。”

    -

    最后的画以海底为主题,画了一幅海底的沙漠。

    阿雍城的那一座座红色黄色的建筑,成为黑暗海水组成的天空下人类文明的遗迹,或者可以说是鱼缸里的装饰模型。

    ——那只大鱼的眼睛,从天空中看向阿雍城,像是黑白相间的太阳,带着好奇,如同孩子第一次看到水族箱。

    投资人对最后一幅画尤其满意,给了喻念比预定金额更多的报酬。

    夏佐近日没再出现于别墅,亦没有告诉喻念他去了哪儿。

    问过安东尼,也没有个确切的答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距离协议到期已经不到一周。

    趁一个打折的日子,喻念买好了回国的机票。

    提前两天,她收拾好行李,东西不多,仅仅来时的行李箱足够装满。

    夏佐也正是在她即将离开家门的时候回来的。脸色憔悴,金色的眸子中有着淡淡的悲伤。

    安东尼在那边已经打开了车门

    夏佐说:“把门关上。”

    喻念说:“别关,我这就上车了。”

    安东尼没动。

    夏佐大步上前,一脚踹在劳斯莱斯一尘不染的车门上,“嘭”地一声巨响,门关上。

    “你要去哪儿?”他问喻念。

    “回家。”

    身后,安东尼悄悄地将凹了一块的车开走,以免遭受更大的伤害。

    “夏佐,你好像搞错了。我们只是合约关系,”喻念皱眉,顿了顿道,“我还记得你说的话,我没有爱上你。”

    夏佐烦躁地抓了下头发,有些费解地问:“为什么?”更像是在问自己。

    “我不知道,”喻念抬手看了眼时间,“我要走了,快要赶不上飞机。”

    夏佐哽了一下,“那最起码让安东尼送你。”

    “别了,”她瞥了一眼远处凹进去的车门,“我刚才联系了莉莉娅,她会来接我。”

    夏佐死死地盯着她,说不出话。

    不一会儿,莉莉娅的车抵达大门。

    喻念拖动行李箱,往门口走去。

    短短几百米,比来时远得多。

    心中被补起的洞又开始裂开,搂进冷风。

    就在即将踏进车门时,夏佐的声音远远传来——

    恍恍惚惚,却无比真切。

    他说:“喻,是我爱你,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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