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三天前。

    拉巴特市,中心大厦顶楼。

    长长的办公桌前坐了十几号西装革履的精英,对着面前高高的报表,都是一脸疲色。

    “继意大利之后,法国那边的生意也出问题了?”一道冷冷的声音打碎沉默。

    皮埃尔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青年——他们年轻的老板。

    “ 是的,罗素先生,这次不仅是南部,北部的航道也被阻断,”他递上一沓表单,“加在一起,损失的货物总额接近上一年的全部利润。”

    那位红发青年面色不虞地接过,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

    虽然已经在这儿工作超过五年,皮埃尔还是有些不习惯——

    比起公司的非洲航运领域龙头地位,他们的老板有些过于年轻。

    这就算了,还是摩洛哥第一位大满贯赛车手。

    同时,外貌无可挑剔,绯闻对象全都是有名有姓的大美人。

    全方面都是佼佼者,让人连嫉妒的心都升不起来。

    但最近一则新闻让皮埃尔有些在意。

    那是一本意大利本土期刊,明明是经济学杂志,却刊登了一则花边新闻,关于他们老板的。

    附在文旁的照片是老板和一名东方女人的亲密合照。

    具体内容他已经记不清,但他知道大致讲的是老板和这位女士因撞船被困卡萨布兰卡无人礁岸,被救援队救起。

    照片拍得很清晰,很明显是同船人的偷拍。

    老板当时将那名东方女人亲密地搂在怀里,似乎在安慰对方。

    皮埃尔自诩是名亚洲通,但敢说从未在亚洲的电视新闻上见过那位女人——他们老板曾经闹绯闻的对象都是金发碧眼的名模或演员,从未有过和籍籍无名的亚洲人交往过。

    但这条新闻不是奇怪在这里。

    而是“撞船被困”这件事。

    皮埃尔分明记得,德罗索先生常去那地方赛船,应当知道哪里有暗礁,怎么会撞船?

    而且,当地人都知道那地方在靠近崖边的地方有一个隐蔽小道,沿着小道,便能走到山脚脱困。

    但他却和那名女人一起呆了一晚上,等第二天安东尼带着救援队过来。

    为什么?

    没等皮埃尔想明白,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老板的电话。

    皮埃尔探究看过来,夏佐注意到视线,淡淡瞥了回去,让他心虚地缩回脑袋。

    他的行政特助总是有着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安东尼跟着他走到隔壁空出来的会议室,关好门。

    将门锁起,安东尼不用交代便主动等在外面,避免有人偷听。

    接起电话,果不其然,是安德烈。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轻佻:“一周前的那场戏效果还满意吗?”

    “嗯。”他心不在焉地看了眼时钟。

    虽然会议没了他也可以进行,但最好还是早点回去。

    安德烈显然不这么想,接着道:“她真的那么棘手?还需要这样拐弯抹角——潜艇你别忘了,用完了记得给我送来。”

    “没问题。”一说起潜艇,他就想起那个东方女人对他说的。

    吓人但不讨厌?什么歪理。

    没有人会在见到他人的真面目时仍然抱有好感。

    尤其是他。

    电话那头,安德烈笑了两声,“投资人那边她相信了?我听说她努力画了好几幅。她好像真的以为自己画的很好,”笑声充满恶意,“要不是我提前和主办方打好招呼,别说第三名,她都不一定进前十。”

    夏佐的眼前忽然浮现那日被潜艇吓得躲在珊瑚礁后头的小丑鱼,心中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安德烈,我没时间和你闲聊。”

    “诶,你不会生气了吧?es pas du faux ué,别假戏真做。”

    电话被夏佐挂断。

    但不过几秒后,安德烈再次打来——

    “好了,说认真的。你应该加快速度了。”

    夏佐换了个坐姿,不耐烦道:“我已经在行动了。”

    安德烈的语气同样不好,“你太慢了。老罗西不是傻子,协议的事实他很快就会知道。你身边的眼线多得可怕,除了像我这样和你利益高度绑定的,你最好别相信任何人。”

    夏佐吐出一口气,沉默片刻,才道:“……我正在努力让她爱上我。”

    “快点吧,我看到她的购票记录了。夏佐,再不加把劲,转移视线的目的达不成,你母亲的墓就会被找到,”安德烈咄咄逼人,但声音压得极低。

    “假的软肋如果不赶紧让老罗西相信,那么到时候,你就会被抓住真的软肋。”

    夏佐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眼下显出点青色——他已经好几天都没睡好觉了。

    祖父那边攻势猛烈,以势必摧毁他个人事业的力度袭来,再加上暗处利用那女人转移祖父视线的计划。

    他连续熬了快一个月,身体多少是有点招架不住。

    对于安德烈的警告,他心知肚明,但攻略喻念需要按部就班。贸然行动,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她心生猜忌。

    ——“我还需要时间,她不是一个会轻易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

    安德烈不吃这套,语带急切:“你忘了,老罗西的病情恶化,上次的检测报告说只能活到夏天。在那之前,他会疯狗一样咬在你身后,一旦被发现你们甚至还没有确认关系,他会立刻怀疑你的真实目的。”

    夏佐顿了顿,疲惫承诺,“最晚夏天。”

    “春天,春天你们就要坠入爱河。”

    “夏佐罗素,你在犹豫什么?拿下她。就像拿下其他女人一样,你不是最擅长了吗?”

    安德烈的语气几乎是气急败坏——他有大半身家压在这次的博弈中。

    他们不能输。

    “别告诉我你舍不得,我母亲的事业也都赌在你身上了,别让你的姨母失望。”他的声音冷下来。

    夏佐揉了揉太阳穴,看向窗外。

    铅灰色的天空比那个东方女人画的海底更黑。如同提前到来的夜幕,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无形的牢笼中。

    “……我知道。”他声音低哑。

    那边,安德烈下出最后通牒——

    “还有三天她就要走了,罗素,拦下她。”

    电话挂断。

    -

    1月20日。

    卡萨布兰卡机场,贵宾候机厅。

    面对眼前相对无言的两人,莉莉娅恨不得十分钟前没有答应来接喻念。

    她坐立难安,最后还是选择打给自己正在交往的对象——在和艾登分手之后,她在演出后台遇到了现在的新男友。

    对方一头微长的金发,英俊温柔,一下子就俘获了她的心。

    “怎么了,亲爱的?”

    电话那头,熟悉的轻柔嗓音传来,莉莉娅方才不知所措的一颗心终于落地。

    “安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把现在的处境一字不落地告知对方。

    包括刚才,她的车被夏佐刮坏的事情。

    “哦,我的可怜宝贝,”电话那头,被称为“安迪”的男人无奈地笑着,“我来接你吧。”

    “可以吗?”莉莉娅眼睛忽然亮起,像是某种小动物。

    “当然可以,小公主。”男人笑得宠溺。

    ……

    十分钟后,看到莉莉娅的身影随着一个男人消失在走廊尽头,喻念皱眉,“那是安德烈?”

    坐在她对面的夏佐似乎不太满意就这样被转移话题,强行将她的脑袋转过来,“看着我,回答。”

    喻念轻叹口气,“我还能回答什么。已经赶不上飞机了,感谢你造成的交通事故。”

    “所以你决定不走了?”

    “不,我是看看你到底想做什么。”

    夏佐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嘴角挂着,难得的没有笑,显得有些委屈:“……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又不傻,”喻念垂眸,看了眼夏佐搭在她膝盖上的手,犹豫一会,还是没有躲开,而是斟酌了措辞,继续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别再重复那几个单词……我不相信。”

    夏佐失语片刻,“总之,你别走。”

    “我现在无债一身轻,留在这地方干什么?我不需要躲债了。”

    “我想试试。”

    “什么试试?”喻念疑惑,试试什么?

    “我们,”夏佐顿了一下,“合约外的。”

    他沉默的间隙,喻念忽然福至心灵,理解了“试试”这个词的含义。也正是这个瞬间,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冒出——

    “你想试试我就让你试试,我是什么商场的试用装吗?”

    夏佐微微愣了下,随即皱起眉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受伤,“你的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说,我现在很伤心。”

    看见对方露出受伤的神情,她竟然觉得手足无措。

    这感觉很不好。

    喻念想走,立刻就走。

    但两脚就像陷入泥泞似的,动都动不了。

    憋了半天,她只僵硬地撂下一句话,“伤心就哭。”

    话一出口,就想掐死自己。

    她到底在说什么。

    夏佐怎么可能会哭?他是那种没泪腺的人——纹身和受伤的时候眉头都不皱一下。

    但下一瞬间,这双金色的眸子微微睁大,停顿。

    在这专注的注视中,所有人都会失去呼吸的能力。

    接着,不知是不是错觉,真有一丝水雾蒙在那金色瞳膜上,慢慢凝结成水珠,聚集到眼下,鎏金似落下。

    ——夏佐接近两分钟没有眨眼。

    “看,哭出来了。”他说。

    那滴眼泪仿若特效,从他白皙俊美的脸上滑落。

    喻念难以置信,“你是疯子吧,夏佐。”

    “不是,”他又垂下眸子,身后的几名机场服务人员已经开始说闲话,仿佛喻念欺负了对方,“我只是爱上你了。”

    “——都说了,别再重复那几个单词!”喻念抓狂。

    但其实,其中大部分的怒意是针对自己。

    她完全有机会从这里逃走。

    无论是一开始夏佐把她拉进贵宾候机室,还是登机前半小时一直叫她名字催登机的广播。

    明明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走。

    但不知为什么,一看见这个在他人面前带着礼貌温和的面具,实际上傲慢且不可一世的青年在她面前低下头颅,喻念就动不了了。

    看着那双盯着自己的金色眸子,她想到海底的大鱼,想到漆黑的海水,想到夏佐的梦呓。

    ——Maman, ne va pas.

    他的母亲也是这样离开他的吗?喻念控制不了这样想。

    这边,在经历了几乎窒息般的沉默之后,夏佐再次开口:“就算不答应我,最起码和我一起去欧洲,我的巡欧比赛要开始了。”

    “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被邀请办巡欧画展吗?我们一起。”

    “先不说这个邀请在半个月之后,况且我有经纪人一起去。”

    “不安全。”

    “和你一起去很安全?”喻念耐心而真诚地发问。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哄孩子。

    “我,你是知道的……”夏佐的声音越说越小,没什么底气。

    但也是事实,他们相处三个月,他几乎没有什么逾越的触碰。

    除了那一次。

    喻念叹了口气。

    似乎她说什么,对方都有理由反驳。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答应你了,我们巡回的站点国家能一样吗?”

    他思考一会儿,然后坚定答道:“……能。”

    这回答,仿佛如果他们的站点不一样,他就会强行把它们变成一样似的。

    喻念脱力了。

    为什么拒绝夏佐比拒绝周以肆要困难得多?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稳定心神,刚要再次说出拒绝的话,夏佐却突然动了。

    他伸手,一把将喻念搂进怀里。

    下巴贴着她的头发,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

    “我只是想和你以没有任何金钱关系的前提下,相处一段时间试试……”

    喻念本想挣脱,却感受到对方抱着她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以哭泣的频率,一下、一下。

    没有声音,却止不住颤动。

    她忽然想到母亲死的时候,自己跪在灵堂,也是这样。

    那种感觉是心脏深处被什么刺得鲜血淋漓,疼得说不出话来,浑身战栗。

    算了吧,别再拒绝他了。喻念想。

    只是相处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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