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之夜
庭院中的陈家男子收拾着餐桌，将餐桌撑好凳子摆好后见女人们还未布菜，便围着餐桌坐在凳子上聊了起来。
“二哥，偏房那个，你打算怎么办？”陈因问，“二嫂嫂还未过门你便买个女子，这让她知道了怕是不大好。”
“害。”陈兆从油纸里抓了一把瓜子，“好办，赶明儿把她弄到河郊的屋去，找个靠谱的去看着，反正在家里也留不了多久，凑活几天算几天。”
“县丞那里，抓紧应付过去。”陈逊嘱咐道。
“哎。”陈兆应了一声，又嘀咕道，“大嫂和乔岚做什么去了，饭菜怎么还未做好？”
说曹操曹操到，郭芸娘领着乔岚与柳絮二人手上端着菜走来，陈因看着凭空多出来的“第三个女子”心头生疑，定睛一看，直接将正喝着的一半凉茶灌到了领子里。
“这怎么......是个姑娘？”陈逊先开了口。
“来了个不能干活的姑娘？”陈兆斜眼睨着陈因，戏谑地捣鼓了陈因的肩膀，“行啊你小子，还是个怪清秀的姑娘。”
“怎么是个女的？”陈因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柳絮，“你怎么没说你是个女的！”
陈因震惊之又余悔不当初，一片如意算盘散落一地。
陈逊只觉额角胀痛，本来因筹办婚事导致的收支紧张的问题就没解决，这下可好，家里又多了两张不能干活只能吃饭的嘴。
他的弟弟们，可真会难为他。
柳絮最终还是在陈家待了下去。
只不过身份有了些微的变化。
她的正牌主子陈因手里还抓着她的身契，让她当了乔岚的陪嫁来给乔岚撑场面，她对乔岚的称谓也便从“二娘子”变成了“小姐”。
但她在陈家的第一件活计不是照顾乔岚，而是去照顾兼看守那个和她一同被买来的名叫屯儿的少女，于是她便和屯儿从陈家被“发配”到了河郊的小宅。
河郊宅与其说是宅子，倒不如说是个勉强规整点的茅草屋，与好歹是砖瓦垒起来的陈家相比也只是将将能遮风挡雨而已。
柳絮每日在河郊宅里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的活计，未经主人家的允许她不要说与屯儿说话，就连正眼看都不敢。
有时她在河边浆洗时也会忍不住好奇心偷偷猜想陈家到底为何要花大钱买屯儿回家却又扔在河郊不闻不问。
她待过不少主人家，娇妻美妾俏娇娘的人面桃花她见过太多，正当娶妻关头还三个兄弟买回一个娇俏少女，又像是躲晦气一样把人安排得要多远有多远。
这种事她还是头一回见。
她不清楚这世间的男人到底是作何心思，但至少她觉着像屯儿这种身怀美貌的女子，仿佛天生下来就怀揣着越人一等的情思。
她们愁便似秋水汤汤落花去也，喜便是春日雏莺初啼草长风吹，连冷着脸都是冬梅艳绝枝头抱香。
她们无论做些什么都自有一套对的章法来说讲，喜怒哀乐都值得坦诚。
这世上，尤其在不大稳当的世道里，美色成了女人的硬通货，而美色带来的特权使柳絮总对美丽怀有着无上的敬畏。
但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可以肆意蔑视、嘲笑乃至亵玩美丽本身以及它被赋予的特权。
比如说，男人。
尤其是她面前这个面露不屑地用树枝子随意挑着女子罗裙的男子，陈家老三，她的三爷——陈因。
“这世上，也只有像她这样的女人才会在这种时候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方面要这要那。”他将一件衣裳挑到她的盆里，“刚从集上买回来的，你洗下。”
她接过那件衣服，将其泡在溪边，任溪水将裙子展开。
这是一件白色的孝服。
其实，说是孝服，也不尽然。
这件孝服明显是改良过后的，本朝所用的寻常衣物皆是用本朝土生的官藤之丝织就，染色前皆呈淡黄色，像此种纯白且自然的布料在时局动荡物资断供的当下十分难得。
她看向另几件衣裳，皆是素白。
她也不敢问什么，只是按捺下心中的疑惑听话地浆洗衣裳，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用皂荚全都打了一遍，来回揉搓。
陈家近逢喜事，陈逊郭芸娘身为家长要在家中主持大局，陈兆与乔岚身为新郎官新娘子更是抽不开身。
而传说中的陈家小妹陈姝在几里外的女学上学至今未露过面，听说为了不耽误课业，陈姝要在陈兆乔岚成亲前一日才能回到家中。
这样一来，看着屯儿这事便只有陈因才能抽出手来，加之是他买回了这两张只吃不赚的嘴巴，陈逊干脆把陈因赶到了河郊的宅子让他反省反省顺道让陈逊自己清净两天。
一开始屯儿是不甘心的，半月前曾委屈地问陈因何时能伺候三位爷，陈因向来最不喜女人故作这幅哭哭啼啼的模样，没好气地阴阳了句，“还一气想来仨，你还挺贪是不是。”
后来屯儿数次想要接近陈因，次次都被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地说了回去，直至几日前他终于烦不胜烦回去搬了两位兄长做了救兵。
陈逊陈兆不得已来了一趟河郊，她也不知陈逊陈兆同屯儿说了些什么，她也没那个胆子偷听。
她只知道自那天之后屯儿忽然安静十分，将陈因与她都彻底当成了空气，每日的日常便就是披头散发在河边走来，又走去，魂不守舍且日渐憔悴。
每当此时，陈因便赶忙杵下柳絮，催她说，“你赶紧过去,别让她掉进去了！”
只是每次柳絮上前去也只是跟着屯儿，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围着她乱转，其余什么也做不了。
几次之后她斗胆说陈因是主人，上前与屯儿说一说不定她会有所改观，谁知陈因一皱眉避屯儿如避蛇蝎，“这个女人事多话也多，我不去。”
之后他又故作严肃道，“要说主人，她的钱大多都是我大哥二哥拿的，她的身契还在大哥那里捏着，碍着我什么事。反倒是买你的钱都是我的私房，你的身契还在我这里，我是你主人，我让你去你就得去，以后别给我打岔。”
柳絮低头应是，只能继续着自己闲着没事就要围着屯儿转的苍蝇行径，埋头日常杂洗，从不多一句嘴。
而屯儿也貌似十分配合，除了光着脚披着发在河郊宅子及其附近乱窜以外倒是也没什么别的举措。
直到三天以后的晚上。
柳絮生怕自己到主人家被交待的第一件差事就办砸，整日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看着屯儿。
她甚至都不敢回自己的床上睡，索性晚上伺候完屯儿之后在她床边的角落处靠着对付了一个又一个晚上。
这天晚上，柳絮刚刚睡熟便听见一阵稀稀索索的声音，她警惕极高不敢再睡，强迫自己立刻清醒过来却发现本该躺在床上的屯儿早已人去床空。
她正要搜寻屯儿的踪迹，只听得门外一声惊呼便想也不想跑出门去，便见一个身形高大的蒙面男子正捂着屯儿的嘴巴，手中一把长刀反射着月色的冷光
男子干脆利落地劈晕了屯儿，与柳絮在夜色之中双双对视。
柳絮襦裙之下的大腿早已吓得双股战战几欲先走，然而她还是强行把自己的神志自恐惧中拉回少许，眼疾手快地一把把靠在墙边的木架拉倒，架子上的东西带着长长的竹棍哗啦啦啦地砸了那男子一身。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柳絮冲着陈因睡的厢房方向尖叫大喊。
谁知本来睡在厢房的陈因仿佛早有预料，自柳絮身侧的房顶上从天而降，一脚踩在了就要起身的男子背上，用力往男子背部一踹将男子踹晕，顺把他的双臂双腿都给卸了下来。
完事后陈因拍拍身上的尘土，“早知道有这一出。”
柳絮看着情况顷刻之间急转直变，被恐惧占领的头脑此刻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得呆愣在原地。
“不错啊，还挺机灵。”陈因夸了她一句。
下一秒，柳絮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啧。”陈因一脸无语，“不禁夸。”
随后他指着远处在地上趴着的屯儿，“你把她弄回她屋去。”说罢自己扛着晕死过去的蒙面男子，“回屋之后你想办法把这女的弄醒。”
柳絮慌乱点点头，爬过中间的一堆杂物、竹杠，架起晕过去的屯儿，犹豫了一会说，“三爷，今天天晚了，您又费了这些力气，不如先歇......”
“歇什么歇。”他打断柳絮，“今天晚上都这样了，你们俩一个都别想睡。”
屯儿悠悠转醒时是在半个时辰之后。
确切来说，她是被上半身的一阵冷意给刺醒的。
正当将醒未醒时，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就这么干多省事，你那是叫她呢还是给她按摩呢？推了半个时辰哪来这盆冷水顶用！”
“三爷，这，屯儿姑娘这几天本来就不大精神，这......着凉怎么办？”
“哪来这......呦，醒了啊。”
陈因抱着作案工具——一个箍着铁圈的大木盆，慢悠悠地说道。
柳絮赶忙拿着毛巾把屯儿浑身上下擦了个六分干爽，“姑娘快下床，这被褥都湿了。我拿了一床新的来，现在就替你换上。”
她复又推了推床上正仰面躺着呆望天花板，且眼神空洞的屯儿。
陈因见柳絮叫了半天屯儿都不动，“啧”了一声便又要上前去把屯儿从床上搬下来。
柳絮见状赶紧拦住陈因，“别别别，三爷你别这样！”
说罢她自己从床上拉起屯儿，架着她到了一旁的八仙椅上。
随后柳絮抱着新被褥铺好了床，又把犹如一摊烂泥一样的屯儿从椅子上架起来给放到床上，还细心地替她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忙活完这一顿之后，她抱着木盆里的湿被褥就要出门，但是却仍旧不放心，“三爷，要不我还是在这儿守着吧，万一……”
“不用。”陈因一摆手，“她这屋的窗户里外我都用架子挡住了，又上了几道锁。再说，他们想弄死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还不至于来两个人。”
柳絮抱着装着湿被褥的木盆来到院中晾晒，她将被子床单在晒衣绳上一个个铺展。
陈因宛如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你就不想问问这些倒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不解道。
“譬如，为什么买回来你们俩，为什么把她放到这儿，为什么有人想弄死她。”
柳絮摇了摇头，她并不想做一些不该她做的事，问一些不该她问的问题。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好奇？”陈因不依不饶，随后自言自语道，“倒是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些事串起来，在这个世道里一点也不新鲜。”
“三爷。”柳絮打断他道，“奴婢不用知道。”
“里头那个女的原来叫赵纯，她爹是县里上一任主簿，死了。”
他才不管柳絮想不想听，只要他想说，她就得听着，“他爹和大哥共过事，是个老顽固老学究，又酸又迂。现在的县丞贪墨不少，加上她爹还是县里管账的，所以俩人一直处得差，她爹还搜集证据要越级向上参县丞一本。”
柳絮恨不能拔腿就走，像这种官老爷之间的弯弯绕她根本不想听也不敢听，但又怕拂了三爷的面子，只能装作认真晾晒被子的样子。
“县丞造假账，把贪的那些钱都按到她爹身上了，倒打一耙告到郡守那里，又使了点钱把她一家子男的都流到北疆去了，她自己也就跟着自己家的女眷入了贱籍，她爹临走前把真账本交到她手里了。我们家挡了县丞的道，县丞要找我们家的事，所以只能把她买下来让她做证人，把真账本交上去翻案推县丞垮台。”
柳絮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能假装她一心晾被褥什么都没听见，而陈因见她无甚反应直接把被褥从她手底下拉倒自己这边来。
“大晚上的，你晒什么被褥？别人晒太阳你晒月亮？”
看来三爷是非得让自己表个态了，柳絮心想。半天才小心说道，“......奴婢只是觉得，三爷好像不大喜欢屯儿姑娘。”
“呵呵。”他随手薅了一根狗尾巴草，把草放到嘴里，看着有些吊儿郎当，“没错，我确实不待见她。她家落难以前她跟她那个爹一模一样，又蠢又迂又酸，仗着自己家的芝麻官没少落我家的面。”
柳絮默默想，这位三爷似乎并不只是不待见屯儿姑娘一个人，平日里见他同除了自家哥嫂之外的人打交道时总是表面客客气气的，似乎他但凡见个人就能把那人恭维得五迷三道不知所以。
但只要回到家来，她基本是没见过他说过外面谁的好话的，仿佛外面人人愚蠢鲁笨，直叫他视之发笑都不屑于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陈因这个人好像对孝悌一道十分看重。
他对于自家兄嫂他却从无半点虚情假意半点怨怼，兄嫂交待的事他从来一样不忘时时记着，兄长责备也从来都是点头称是，待嫂子尤其是大嫂直叫一个恭敬如母。
三爷待人好像总是容易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柳絮默默地想。然而她也只是想一想，心里的话饶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付诸于口。
陈因见她微微有些出神，“你好像总喜欢观察别人。”他眯起眼睛，就好像已经知道她想了什么一般。
“没，没有，三爷多虑了，奴婢......只想干活，只会干活。”她连忙解释说，“奴婢天生就呆，没人教养也便什么都不懂，但是奴婢不怕累，什么活都能干。”说完便忐忑地抱着木盆低头站在一边。
“你可别折煞自己了。”陈因笑的别有深意，“我倒觉得你聪明的很，也有意思得很。”他顿了顿，又笑，“不然我也不会把你买回来。”
柳絮听他的口气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腿脚发软，木盆“哐”地砸在地上，她也跪到了地上，正要下意识地磕头，却只听得头顶的陈因出了声。
“啧。”他又发出了他平日里口头禅一样的不满声，“这样就没意思了。”他背过身去不耐烦地冲她摆手，“算了，你回去吧。”
她几乎是抱着盆连滚带爬地回了屯儿的里卧，滚到屯儿床帐旁强迫自己闭上眼，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却一点也克制不住。
以她在从前的主人家的所见所闻所感来说，主人家用这样的语气夸一个奴婢太聪明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奴婢比当主人的还要聪明的话，那主人该如何自处呢？
以自己的经验来看，想要当个活奴婢，就要干最多的活，说最少的话，操最少的心，知道最少的事；不求最好，但求平安。
“柳絮，呵呵呵呵......”床上的屯儿居然还没睡，宛如发了癫一样闷笑起来。她声音愈来愈大，在黑夜中听来渗着丝丝诡异，“命若浮萍，身若柳絮，为奴为婢，做豚做犬，任人宰杀......哈哈哈哈哈哈哈！”
屯儿忽然从床上弹起来，仰天尖笑，属引凄厉，“命啊......命啊，这就是我们的命啊！”
动静已然大到这份儿上，柳絮也不好再装睡，只能跪爬着到她的床前，“小姐，您别这样，还是......还是身子要紧。”
除了干巴巴地安慰几句这个，柳絮也实在是想不出来能说点什么了。
“顾宏钟啊顾宏钟......是你赎了我啊！是你先要赎了我的啊！一辈子，是你说的，你先说的！”
她冲着虚空哭喊，实在凄异，“你说的......你要替我平反，我把东西给了你，我把我一家子的命都交给了你啊！这是我一家四十三口人的命啊！”
柳絮不由得冷汗阵阵，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被迫听了一些不该听的东西，被迫发现了华点。
此时此刻但凡柳絮稍微有一点脾气都会忍不住抓狂，并且纳闷这个宅子里的人今晚是不是都鬼上了身，个个倾诉欲爆棚。
但奈何她的的确确是个没脾气的人。
这天晚上她是等到屯儿发完疯才靠在床帏旁浅浅睡着的，一夜多梦睡的不老实，还梦到了许多从前事。
“二哥，偏房那个，你打算怎么办？”陈因问，“二嫂嫂还未过门你便买个女子，这让她知道了怕是不大好。”
“害。”陈兆从油纸里抓了一把瓜子，“好办，赶明儿把她弄到河郊的屋去，找个靠谱的去看着，反正在家里也留不了多久，凑活几天算几天。”
“县丞那里，抓紧应付过去。”陈逊嘱咐道。
“哎。”陈兆应了一声，又嘀咕道，“大嫂和乔岚做什么去了，饭菜怎么还未做好？”
说曹操曹操到，郭芸娘领着乔岚与柳絮二人手上端着菜走来，陈因看着凭空多出来的“第三个女子”心头生疑，定睛一看，直接将正喝着的一半凉茶灌到了领子里。
“这怎么......是个姑娘？”陈逊先开了口。
“来了个不能干活的姑娘？”陈兆斜眼睨着陈因，戏谑地捣鼓了陈因的肩膀，“行啊你小子，还是个怪清秀的姑娘。”
“怎么是个女的？”陈因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柳絮，“你怎么没说你是个女的！”
陈因震惊之又余悔不当初，一片如意算盘散落一地。
陈逊只觉额角胀痛，本来因筹办婚事导致的收支紧张的问题就没解决，这下可好，家里又多了两张不能干活只能吃饭的嘴。
他的弟弟们，可真会难为他。
柳絮最终还是在陈家待了下去。
只不过身份有了些微的变化。
她的正牌主子陈因手里还抓着她的身契，让她当了乔岚的陪嫁来给乔岚撑场面，她对乔岚的称谓也便从“二娘子”变成了“小姐”。
但她在陈家的第一件活计不是照顾乔岚，而是去照顾兼看守那个和她一同被买来的名叫屯儿的少女，于是她便和屯儿从陈家被“发配”到了河郊的小宅。
河郊宅与其说是宅子，倒不如说是个勉强规整点的茅草屋，与好歹是砖瓦垒起来的陈家相比也只是将将能遮风挡雨而已。
柳絮每日在河郊宅里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地做着自己的活计，未经主人家的允许她不要说与屯儿说话，就连正眼看都不敢。
有时她在河边浆洗时也会忍不住好奇心偷偷猜想陈家到底为何要花大钱买屯儿回家却又扔在河郊不闻不问。
她待过不少主人家，娇妻美妾俏娇娘的人面桃花她见过太多，正当娶妻关头还三个兄弟买回一个娇俏少女，又像是躲晦气一样把人安排得要多远有多远。
这种事她还是头一回见。
她不清楚这世间的男人到底是作何心思，但至少她觉着像屯儿这种身怀美貌的女子，仿佛天生下来就怀揣着越人一等的情思。
她们愁便似秋水汤汤落花去也，喜便是春日雏莺初啼草长风吹，连冷着脸都是冬梅艳绝枝头抱香。
她们无论做些什么都自有一套对的章法来说讲，喜怒哀乐都值得坦诚。
这世上，尤其在不大稳当的世道里，美色成了女人的硬通货，而美色带来的特权使柳絮总对美丽怀有着无上的敬畏。
但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可以肆意蔑视、嘲笑乃至亵玩美丽本身以及它被赋予的特权。
比如说，男人。
尤其是她面前这个面露不屑地用树枝子随意挑着女子罗裙的男子，陈家老三，她的三爷——陈因。
“这世上，也只有像她这样的女人才会在这种时候在这些无关紧要的方面要这要那。”他将一件衣裳挑到她的盆里，“刚从集上买回来的，你洗下。”
她接过那件衣服，将其泡在溪边，任溪水将裙子展开。
这是一件白色的孝服。
其实，说是孝服，也不尽然。
这件孝服明显是改良过后的，本朝所用的寻常衣物皆是用本朝土生的官藤之丝织就，染色前皆呈淡黄色，像此种纯白且自然的布料在时局动荡物资断供的当下十分难得。
她看向另几件衣裳，皆是素白。
她也不敢问什么，只是按捺下心中的疑惑听话地浆洗衣裳，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用皂荚全都打了一遍，来回揉搓。
陈家近逢喜事，陈逊郭芸娘身为家长要在家中主持大局，陈兆与乔岚身为新郎官新娘子更是抽不开身。
而传说中的陈家小妹陈姝在几里外的女学上学至今未露过面，听说为了不耽误课业，陈姝要在陈兆乔岚成亲前一日才能回到家中。
这样一来，看着屯儿这事便只有陈因才能抽出手来，加之是他买回了这两张只吃不赚的嘴巴，陈逊干脆把陈因赶到了河郊的宅子让他反省反省顺道让陈逊自己清净两天。
一开始屯儿是不甘心的，半月前曾委屈地问陈因何时能伺候三位爷，陈因向来最不喜女人故作这幅哭哭啼啼的模样，没好气地阴阳了句，“还一气想来仨，你还挺贪是不是。”
后来屯儿数次想要接近陈因，次次都被不冷不热不阴不阳地说了回去，直至几日前他终于烦不胜烦回去搬了两位兄长做了救兵。
陈逊陈兆不得已来了一趟河郊，她也不知陈逊陈兆同屯儿说了些什么，她也没那个胆子偷听。
她只知道自那天之后屯儿忽然安静十分，将陈因与她都彻底当成了空气，每日的日常便就是披头散发在河边走来，又走去，魂不守舍且日渐憔悴。
每当此时，陈因便赶忙杵下柳絮，催她说，“你赶紧过去,别让她掉进去了！”
只是每次柳絮上前去也只是跟着屯儿，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围着她乱转，其余什么也做不了。
几次之后她斗胆说陈因是主人，上前与屯儿说一说不定她会有所改观，谁知陈因一皱眉避屯儿如避蛇蝎，“这个女人事多话也多，我不去。”
之后他又故作严肃道，“要说主人，她的钱大多都是我大哥二哥拿的，她的身契还在大哥那里捏着，碍着我什么事。反倒是买你的钱都是我的私房，你的身契还在我这里，我是你主人，我让你去你就得去，以后别给我打岔。”
柳絮低头应是，只能继续着自己闲着没事就要围着屯儿转的苍蝇行径，埋头日常杂洗，从不多一句嘴。
而屯儿也貌似十分配合，除了光着脚披着发在河郊宅子及其附近乱窜以外倒是也没什么别的举措。
直到三天以后的晚上。
柳絮生怕自己到主人家被交待的第一件差事就办砸，整日打着十二万分的精神看着屯儿。
她甚至都不敢回自己的床上睡，索性晚上伺候完屯儿之后在她床边的角落处靠着对付了一个又一个晚上。
这天晚上，柳絮刚刚睡熟便听见一阵稀稀索索的声音，她警惕极高不敢再睡，强迫自己立刻清醒过来却发现本该躺在床上的屯儿早已人去床空。
她正要搜寻屯儿的踪迹，只听得门外一声惊呼便想也不想跑出门去，便见一个身形高大的蒙面男子正捂着屯儿的嘴巴，手中一把长刀反射着月色的冷光
男子干脆利落地劈晕了屯儿，与柳絮在夜色之中双双对视。
柳絮襦裙之下的大腿早已吓得双股战战几欲先走，然而她还是强行把自己的神志自恐惧中拉回少许，眼疾手快地一把把靠在墙边的木架拉倒，架子上的东西带着长长的竹棍哗啦啦啦地砸了那男子一身。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柳絮冲着陈因睡的厢房方向尖叫大喊。
谁知本来睡在厢房的陈因仿佛早有预料，自柳絮身侧的房顶上从天而降，一脚踩在了就要起身的男子背上，用力往男子背部一踹将男子踹晕，顺把他的双臂双腿都给卸了下来。
完事后陈因拍拍身上的尘土，“早知道有这一出。”
柳絮看着情况顷刻之间急转直变，被恐惧占领的头脑此刻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只得呆愣在原地。
“不错啊，还挺机灵。”陈因夸了她一句。
下一秒，柳絮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啧。”陈因一脸无语，“不禁夸。”
随后他指着远处在地上趴着的屯儿，“你把她弄回她屋去。”说罢自己扛着晕死过去的蒙面男子，“回屋之后你想办法把这女的弄醒。”
柳絮慌乱点点头，爬过中间的一堆杂物、竹杠，架起晕过去的屯儿，犹豫了一会说，“三爷，今天天晚了，您又费了这些力气，不如先歇......”
“歇什么歇。”他打断柳絮，“今天晚上都这样了，你们俩一个都别想睡。”
屯儿悠悠转醒时是在半个时辰之后。
确切来说，她是被上半身的一阵冷意给刺醒的。
正当将醒未醒时，她模模糊糊地听到一男一女的对话声。
“就这么干多省事，你那是叫她呢还是给她按摩呢？推了半个时辰哪来这盆冷水顶用！”
“三爷，这，屯儿姑娘这几天本来就不大精神，这......着凉怎么办？”
“哪来这......呦，醒了啊。”
陈因抱着作案工具——一个箍着铁圈的大木盆，慢悠悠地说道。
柳絮赶忙拿着毛巾把屯儿浑身上下擦了个六分干爽，“姑娘快下床，这被褥都湿了。我拿了一床新的来，现在就替你换上。”
她复又推了推床上正仰面躺着呆望天花板，且眼神空洞的屯儿。
陈因见柳絮叫了半天屯儿都不动，“啧”了一声便又要上前去把屯儿从床上搬下来。
柳絮见状赶紧拦住陈因，“别别别，三爷你别这样！”
说罢她自己从床上拉起屯儿，架着她到了一旁的八仙椅上。
随后柳絮抱着新被褥铺好了床，又把犹如一摊烂泥一样的屯儿从椅子上架起来给放到床上，还细心地替她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忙活完这一顿之后，她抱着木盆里的湿被褥就要出门，但是却仍旧不放心，“三爷，要不我还是在这儿守着吧，万一……”
“不用。”陈因一摆手，“她这屋的窗户里外我都用架子挡住了，又上了几道锁。再说，他们想弄死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还不至于来两个人。”
柳絮抱着装着湿被褥的木盆来到院中晾晒，她将被子床单在晒衣绳上一个个铺展。
陈因宛如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你就不想问问这些倒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不解道。
“譬如，为什么买回来你们俩，为什么把她放到这儿，为什么有人想弄死她。”
柳絮摇了摇头，她并不想做一些不该她做的事，问一些不该她问的问题。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好奇？”陈因不依不饶，随后自言自语道，“倒是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些事串起来，在这个世道里一点也不新鲜。”
“三爷。”柳絮打断他道，“奴婢不用知道。”
“里头那个女的原来叫赵纯，她爹是县里上一任主簿，死了。”
他才不管柳絮想不想听，只要他想说，她就得听着，“他爹和大哥共过事，是个老顽固老学究，又酸又迂。现在的县丞贪墨不少，加上她爹还是县里管账的，所以俩人一直处得差，她爹还搜集证据要越级向上参县丞一本。”
柳絮恨不能拔腿就走，像这种官老爷之间的弯弯绕她根本不想听也不敢听，但又怕拂了三爷的面子，只能装作认真晾晒被子的样子。
“县丞造假账，把贪的那些钱都按到她爹身上了，倒打一耙告到郡守那里，又使了点钱把她一家子男的都流到北疆去了，她自己也就跟着自己家的女眷入了贱籍，她爹临走前把真账本交到她手里了。我们家挡了县丞的道，县丞要找我们家的事，所以只能把她买下来让她做证人，把真账本交上去翻案推县丞垮台。”
柳絮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只能假装她一心晾被褥什么都没听见，而陈因见她无甚反应直接把被褥从她手底下拉倒自己这边来。
“大晚上的，你晒什么被褥？别人晒太阳你晒月亮？”
看来三爷是非得让自己表个态了，柳絮心想。半天才小心说道，“......奴婢只是觉得，三爷好像不大喜欢屯儿姑娘。”
“呵呵。”他随手薅了一根狗尾巴草，把草放到嘴里，看着有些吊儿郎当，“没错，我确实不待见她。她家落难以前她跟她那个爹一模一样，又蠢又迂又酸，仗着自己家的芝麻官没少落我家的面。”
柳絮默默想，这位三爷似乎并不只是不待见屯儿姑娘一个人，平日里见他同除了自家哥嫂之外的人打交道时总是表面客客气气的，似乎他但凡见个人就能把那人恭维得五迷三道不知所以。
但只要回到家来，她基本是没见过他说过外面谁的好话的，仿佛外面人人愚蠢鲁笨，直叫他视之发笑都不屑于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陈因这个人好像对孝悌一道十分看重。
他对于自家兄嫂他却从无半点虚情假意半点怨怼，兄嫂交待的事他从来一样不忘时时记着，兄长责备也从来都是点头称是，待嫂子尤其是大嫂直叫一个恭敬如母。
三爷待人好像总是容易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柳絮默默地想。然而她也只是想一想，心里的话饶是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付诸于口。
陈因见她微微有些出神，“你好像总喜欢观察别人。”他眯起眼睛，就好像已经知道她想了什么一般。
“没，没有，三爷多虑了，奴婢......只想干活，只会干活。”她连忙解释说，“奴婢天生就呆，没人教养也便什么都不懂，但是奴婢不怕累，什么活都能干。”说完便忐忑地抱着木盆低头站在一边。
“你可别折煞自己了。”陈因笑的别有深意，“我倒觉得你聪明的很，也有意思得很。”他顿了顿，又笑，“不然我也不会把你买回来。”
柳絮听他的口气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腿脚发软，木盆“哐”地砸在地上，她也跪到了地上，正要下意识地磕头，却只听得头顶的陈因出了声。
“啧。”他又发出了他平日里口头禅一样的不满声，“这样就没意思了。”他背过身去不耐烦地冲她摆手，“算了，你回去吧。”
她几乎是抱着盆连滚带爬地回了屯儿的里卧，滚到屯儿床帐旁强迫自己闭上眼，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却一点也克制不住。
以她在从前的主人家的所见所闻所感来说，主人家用这样的语气夸一个奴婢太聪明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奴婢比当主人的还要聪明的话，那主人该如何自处呢？
以自己的经验来看，想要当个活奴婢，就要干最多的活，说最少的话，操最少的心，知道最少的事；不求最好，但求平安。
“柳絮，呵呵呵呵......”床上的屯儿居然还没睡，宛如发了癫一样闷笑起来。她声音愈来愈大，在黑夜中听来渗着丝丝诡异，“命若浮萍，身若柳絮，为奴为婢，做豚做犬，任人宰杀......哈哈哈哈哈哈哈！”
屯儿忽然从床上弹起来，仰天尖笑，属引凄厉，“命啊......命啊，这就是我们的命啊！”
动静已然大到这份儿上，柳絮也不好再装睡，只能跪爬着到她的床前，“小姐，您别这样，还是......还是身子要紧。”
除了干巴巴地安慰几句这个，柳絮也实在是想不出来能说点什么了。
“顾宏钟啊顾宏钟......是你赎了我啊！是你先要赎了我的啊！一辈子，是你说的，你先说的！”
她冲着虚空哭喊，实在凄异，“你说的......你要替我平反，我把东西给了你，我把我一家子的命都交给了你啊！这是我一家四十三口人的命啊！”
柳絮不由得冷汗阵阵，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又被迫听了一些不该听的东西，被迫发现了华点。
此时此刻但凡柳絮稍微有一点脾气都会忍不住抓狂，并且纳闷这个宅子里的人今晚是不是都鬼上了身，个个倾诉欲爆棚。
但奈何她的的确确是个没脾气的人。
这天晚上她是等到屯儿发完疯才靠在床帏旁浅浅睡着的，一夜多梦睡的不老实，还梦到了许多从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