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陈家
说罢他拿着手中的长鞭子指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柳絮，“这癞痢头的身契呢。”
为首那个回过神来，连声弯腰道，“哎哎哎，我，我这就回去禀告！”话音刚落便前脚打后脚向回跑去。
柳絮因为方才大闹一场，先下仍有些未回过神。
她神志都有些不清，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得“身契”、“够买”几个词，再然后便是拿一小袋银钱被抛到仆役手中清脆的“哗啦”声。
她这才心头一松，顿时觉着脑袋嗡嗡乱响，全身脱力颤抖不止，且剧痛又爬上了胸膛，连带着被抽到的左脸都火辣辣的疼。
她整个人都懵到不行，只依依稀稀察觉她的身契终被交到了男子手里，男子扫视一遍就将她的身契揣到怀中，仆役见事已经了便都散去。
大街上依旧车来人往，似乎对此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不甚好奇。
太阳仍旧毒辣，树蝉疯鸣刺人耳膜，她脱力地趴在地上大汗淋漓，眼冒金星，两个腕子被反绑到身后。
柳絮只听得上头男子冷哼一句，“地上挺舒服？”
她一听这话不敢再继续在地上趴着，咬牙从地上滚了起来，低头垂手不敢去看他。
“刚才腕子上的结，自己绑的？”他问道。
柳絮讷讷地点点头。
男子笑了一声，但能明显听出并不是愉悦之意，又说道，“自己能解吧。”他并未问她，反而是陈述句，似乎认定她自己能解开手腕子上的绳结。
柳絮双手在背后错了错，又扭了几下，本来在背后反缚着她双手的麻绳立马落下。
男子看着地面上落下的麻绳，好像稀罕极了，又十分玩味儿地看了她两眼。他未再言语，而是翻身上马收拾着驾具。
马背上的屯儿仿佛要说些什么，男子看了屯儿两眼，眼色无波平静冷漠得让她胆怯。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在马背上又缩成了一团。
他俯身自脚蹬旁挂着的袋子里摸索摸索，翻出了一个又老又干的长绳，将一头绑在屯儿的腰上，另一头抛给柳絮，柳絮一把接住，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他歪着嘴，有几分颇恶劣的笑意，“马你坐不了。看你能耐大了，会系又会解，那就自己把自己的手绑住跟着马跑。”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这绳子可旧，经不起折腾。”
说着，他一声马鞭抽向马臀，马儿向天长鸣向上跳了起来，屯儿惊惧地低叫一声，两只手扶住了他的腰，他又回头瞥了一眼她，她登时双手一僵。
他冲屯儿道，“怎么着，你还想把我给带掀下去？” 闻言，屯儿讪讪地收回了放在他腰间的手。
柳絮趁着这会空档慌忙将左手手腕用绳子绑起来，心中不住地一阵惊疑。
她是见过别家的公子小姐买下贱奴专门为了取乐将人绑在马车后方将人活活拖死的，难不成这个人买它就是为了拿她性命取乐？
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听话地把手绑住，走一步看一步，等马儿真正往前跑起来再看下一步对策。
此时，马儿被长鞭抽打向前跑去，柳絮整个人也猛地被马往前一带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好在她堪堪稳住身形，只见马上的屯儿也被她扽得往后一仰差点一个后空翻从马上掀下来。
而屯儿正要下意识抓住身前驾马的男子，却忽然想起男子的眼神，又抽回手，只能狠狠地瞪着后面发疯了一样跑着的柳絮。
柳絮自己自身难保更顾不上马上的屯儿警告，只是尽可能地用力往前跑着，不让自己落后马儿太多以防手上的绳子被扯断，也防止马上的人被她拉下马来。
幸运的是，她发觉马儿虽然不慢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太快，驾马人似乎是有意控制着速度让她用尽全力跑但依旧在她勉强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至少没真的想要她的命，柳絮庆幸地想。
一路上他马后牵着她招摇过市，近至家中附近时更是十分热络地跟熟人打着招呼，逢人便要拱手道，“诸位，我家兄长不日成亲，还请诸位届时赏光！”
他面上似乎十分高兴，还真有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成亲的是他。
等马儿停到陈家时，柳絮早已疲惫不堪，一下趴在了陈家的台阶上，气喘吁吁，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男子一把把屯儿从马上揽下来，放到地上便一手牵着马一手抓着屯儿腰间的绳子往门内走去，边走边喊道，“大哥，二哥！我回来了！”
柳絮早已没了力气站着，好在他走的并不快，于是她便未起身，上身支撑着自己半跪半爬着进了陈家的大门。
陈家老大陈逊与陈家老二陈兆闻声赶来，老二陈兆近逢喜事，加之老三是为他出去买人办事，故而快步走上前来道，“可算回来了！哈哈，快去，大嫂做了消暑的绿豆汤在里屋，快盛去！”
陈迅身为一家之长走路不徐不疾，端的是一副稳重的气度，却在看到地上爬着的柳絮皱眉问道，“让你去买个姿色好的来，怎么还多带进来了个瘸子！”
柳絮心中猜测这人看着是这家的当家人，被吓得一哆嗦。她正想站起身来，却小腿一酸又跪到了地上，更加坐实了陈逊的话。
“这瘌痢头就是个搭头，没花几个钱。我拿自己的私房买了他，正好二嫂嫂乍到我们家，她从前过得好，我怕她不习惯身边没人支使，这也算我当小叔子的一份心意了！”
他复又看了看地上的柳絮，“这癞痢我看着机灵，就是刚才让我绑在马后边儿跑了一路，现在只怕是累脱了。无妨，给他歇一会儿喝上几口汤就生龙活虎的了。”
陈逊一听到他说他将人绑在后边跑了一路时神色一厉，“胡闹！人买来是给你当玩意儿作弄的？拖着拖出人命怎么办！”说罢他招呼自家媳妇出来，“芸娘，芸娘，你过来下！”
自房内跑出一模样温婉柔和的女子，看着不过花信之年。这个名芸娘的女子腰间围着个围裙，脸上还敷着薄薄的一层面粉，额头有薄汗微滴，似乎方才还在厨房忙活。
她见着地上半跪半趴的柳絮“呀”了一声，赶紧上前去扶着柳絮细细查看，微微皱着眉，“这多伤，怎么弄的！阿因，这怎么回事？”
那被唤作“阿因”的男子道，“大嫂，这我刚买回来的，给他口汤就成。”
芸娘不赞同地皱眉看了他一眼，“这说的什么话？人都成什么样了，还说这糊涂话！”
从没良家子这样跟她说过话，她使劲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当这时，一声清亮而又娇圆的女音跑来，“芸姐姐，怎么了？”
柳絮下意识朝声音源处望去，一下子全身定住，继而浑身上下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她！
这张已经美到超出柳絮认知范围的脸蛋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要么是被挡在身着战甲的男子宽阔的臂膀后，要么隔着重重神秘的珠帘落罗幕，要么高高端坐于车架之上拒人以千里之外。
而此时的美人正同样围着腰间的粗布围裙，脸上不光粘上了面粉，更粘上了不少烟灰，与她娇媚的五官和圆润的脸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颇为滑稽可笑。
这样大的反差似乎把那个美得不近人情的绝代佳人从神台拉下了人间，让人触而可及。
这家的男人早在两个女人到来之前把屯儿关在了偏房，不声不响，使这家女人并不知道同样到来的还有一位面容美丽楚楚可怜的少女。
芸娘注意到身前的人忽然全身剧烈颤抖，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然而柳絮定定凝望那美人，就好似痴了一般，任谁怎么叫都不动。
芸娘直起身来，也将在地上的柳絮扶了起来，美人跑上来扶着柳絮的另一个胳膊，芸娘道，“岚儿，你手上还有伤，我自己来就行。”
名叫岚儿的佳人摇摇头，“没事，我都大好了！真的！”
芸娘看她坚持，便也没再说些别的什么，只道，“那咱们就先将她扶到偏房去。”
“不行！”老大老二异口同声齐齐出声，兄弟俩破天荒地团结了一回。
“为何？”芸娘疑惑道。
“嗯......额这个，因，因为......他太脏了！”老三陈因灵光乍现，替两位兄长找补着，“怎么着也得让他搓一搓再上桌！”
陈因心中夸赞自己急中生智，心道让二位嫂子看到买回来的那个女子还不知要徒惹多少事端。
与此同时，陈逊陈兆默默看着他，眼神中带着赞许和感激。
“这倒也是。”芸娘点头，又对岚儿说，“那咱们先把她带到西边小耳房去，让他自己先洗一洗。”二人掉转脚步半扶半托着柳絮到了耳房，在门前停住脚。
“你可还有力气？”芸娘问她。
柳絮点点头。
“那好，进去有烧好的热水，盆子就在里头，你自己去好好洗一洗。”话音刚落，芸娘二人撒开她，谁知二人才刚刚撤劲，柳絮又一个没吃住劲跪在了地上。
她眼看两人又要扶她，连忙摇头，“不，不麻烦您了，我自己就成，自己就成......”
还未待她说完，芸娘又拉起她的胳膊，“无妨，到这儿便只当是自己家里，你成了这样多半是阿因的干系，长嫂如母，我自当是该替他赔罪。”她笑了笑，架起她就要往里去。
这时立在一旁的另一个女人抿了抿嘴唇，半晌才开口，“芸姐姐......男女大防，咱们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大好？”
她这一句话说出口，不单是柳絮，连带芸娘都愣了一愣，片刻之后芸娘才好笑着说，“岚儿，你想什么呢？你面前的这个明明白白的是个姑娘呀！”
岚儿登时俏脸一红，尴尬得说话都结巴起来，“啊，这......我......”她不好意思地瞧着柳絮，声如蚊讷，“抱歉，我，我以为......”
“来，搭把手，把她挪到里边去。”
岚儿点点头，二人卯足力气把柳絮运了进去，芸娘面上看似温婉柔弱，干起盛水运桶这种力气活却一点都不含糊，似乎是早已干惯了这些粗活，勤快而利落。
但一旁的岚儿则正相反，干什么活都稍显笨拙生疏，只能稍干一些递东西的笨活。
柳絮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一直摇头摆手道不必如此，随便泡一下就好，她不打紧，芸娘却笑道，“这怎么成，身上不干净可是要得病的。”继而备好了皂荚、肥珠子等物什。
柳絮只得听话地点点头，自己认真搓洗着身上的污垢。
岚儿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一个木盒，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是各色各样的花瓣，她笑着说，“这可是我采了两天的，本来打算一份给芸娘一份自己留着，既然你来了，我这份就送给你用了。”
说罢她大方地抓起一把撒向木桶。
柳絮将自己埋在木桶里，她人生头一回收到这般顶好的待遇，好得让她手足无措，诚惶诚恐。
芸娘往她头上浇着热水揉搓着头发，介绍起一家人来，“外子是家里的大哥，比几个弟弟妹妹都年长些，今年三十有六，在镇上平日替人做些文书做账房先生，平日也写些书信，去私塾教教学生，略微赚得几个薄钱；我姓郭，名芸娘，稍懂些医术，有时也去衙门帮帮仵作们，连带着平日里行医，治些小病贴补家用。”
她又看向一旁的岚儿，“这是我远房堂妹，姓乔名岚。她呀，打小锦衣玉食的，只是家里遭了难往这儿投奔我而来，不日便要与陈家小二陈兆成亲了。”乔岚眨眨眼，没有说什么话。
郭芸娘自顾自继续说着，“将你带回家来的那个小的，是老三，陈因。他平素虽有顽劣，瞧着脾气有些不大好相与，但是个好孩子，今年十六。他把你伤成这样，我先替他赔不是，回去我定好好罚他让他亲自来同你道一声歉。”
一听到要买了自己的主子要跟自己道歉，柳絮吓得差点从桶里跳起来，慌忙道，“不，不必！都是因为马上坐不开了，不是因为三爷......是我，是我偏偏......”
郭芸娘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背，“我家还有个小妹，姓陈名姝，平日活泼得紧，性子直爽，同你年纪相仿，一定处得来。”她看着柳絮的眼睛，“你呢？”
柳絮望着郭芸娘的眼睛，就好像跌入了千尺桃花潭水。
这一双温柔而又慈悲的双眸就好像水流将她包裹起来，温和而安全得让人不忍心有任何私心与隐瞒。
“我叫柳絮，就是，天上飘的那个柳絮。我就是......让三爷买回来的。”
然后就没了。
柳絮生第一次恨自己话少，只是任她再怎么刮肠搜肚也搜刮不出来半点能说道的地方。
像她这般生下来就无父无母且不知道辗转了几个主人几个牙子的贱奴，这世上简直太多太多。
她连自己今年几岁都不知道。
她突然有些羡慕着她们可以拥有身份，拥有这么多可以表达、注释身份的前缀，拥有着证明自己存在的证据。
为首那个回过神来，连声弯腰道，“哎哎哎，我，我这就回去禀告！”话音刚落便前脚打后脚向回跑去。
柳絮因为方才大闹一场，先下仍有些未回过神。
她神志都有些不清，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得“身契”、“够买”几个词，再然后便是拿一小袋银钱被抛到仆役手中清脆的“哗啦”声。
她这才心头一松，顿时觉着脑袋嗡嗡乱响，全身脱力颤抖不止，且剧痛又爬上了胸膛，连带着被抽到的左脸都火辣辣的疼。
她整个人都懵到不行，只依依稀稀察觉她的身契终被交到了男子手里，男子扫视一遍就将她的身契揣到怀中，仆役见事已经了便都散去。
大街上依旧车来人往，似乎对此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不甚好奇。
太阳仍旧毒辣，树蝉疯鸣刺人耳膜，她脱力地趴在地上大汗淋漓，眼冒金星，两个腕子被反绑到身后。
柳絮只听得上头男子冷哼一句，“地上挺舒服？”
她一听这话不敢再继续在地上趴着，咬牙从地上滚了起来，低头垂手不敢去看他。
“刚才腕子上的结，自己绑的？”他问道。
柳絮讷讷地点点头。
男子笑了一声，但能明显听出并不是愉悦之意，又说道，“自己能解吧。”他并未问她，反而是陈述句，似乎认定她自己能解开手腕子上的绳结。
柳絮双手在背后错了错，又扭了几下，本来在背后反缚着她双手的麻绳立马落下。
男子看着地面上落下的麻绳，好像稀罕极了，又十分玩味儿地看了她两眼。他未再言语，而是翻身上马收拾着驾具。
马背上的屯儿仿佛要说些什么，男子看了屯儿两眼，眼色无波平静冷漠得让她胆怯。
她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在马背上又缩成了一团。
他俯身自脚蹬旁挂着的袋子里摸索摸索，翻出了一个又老又干的长绳，将一头绑在屯儿的腰上，另一头抛给柳絮，柳絮一把接住，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他歪着嘴，有几分颇恶劣的笑意，“马你坐不了。看你能耐大了，会系又会解，那就自己把自己的手绑住跟着马跑。”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这绳子可旧，经不起折腾。”
说着，他一声马鞭抽向马臀，马儿向天长鸣向上跳了起来，屯儿惊惧地低叫一声，两只手扶住了他的腰，他又回头瞥了一眼她，她登时双手一僵。
他冲屯儿道，“怎么着，你还想把我给带掀下去？” 闻言，屯儿讪讪地收回了放在他腰间的手。
柳絮趁着这会空档慌忙将左手手腕用绳子绑起来，心中不住地一阵惊疑。
她是见过别家的公子小姐买下贱奴专门为了取乐将人绑在马车后方将人活活拖死的，难不成这个人买它就是为了拿她性命取乐？
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听话地把手绑住，走一步看一步，等马儿真正往前跑起来再看下一步对策。
此时，马儿被长鞭抽打向前跑去，柳絮整个人也猛地被马往前一带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好在她堪堪稳住身形，只见马上的屯儿也被她扽得往后一仰差点一个后空翻从马上掀下来。
而屯儿正要下意识抓住身前驾马的男子，却忽然想起男子的眼神，又抽回手，只能狠狠地瞪着后面发疯了一样跑着的柳絮。
柳絮自己自身难保更顾不上马上的屯儿警告，只是尽可能地用力往前跑着，不让自己落后马儿太多以防手上的绳子被扯断，也防止马上的人被她拉下马来。
幸运的是，她发觉马儿虽然不慢但也绝对算不上是太快，驾马人似乎是有意控制着速度让她用尽全力跑但依旧在她勉强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至少没真的想要她的命，柳絮庆幸地想。
一路上他马后牵着她招摇过市，近至家中附近时更是十分热络地跟熟人打着招呼，逢人便要拱手道，“诸位，我家兄长不日成亲，还请诸位届时赏光！”
他面上似乎十分高兴，还真有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成亲的是他。
等马儿停到陈家时，柳絮早已疲惫不堪，一下趴在了陈家的台阶上，气喘吁吁，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男子一把把屯儿从马上揽下来，放到地上便一手牵着马一手抓着屯儿腰间的绳子往门内走去，边走边喊道，“大哥，二哥！我回来了！”
柳絮早已没了力气站着，好在他走的并不快，于是她便未起身，上身支撑着自己半跪半爬着进了陈家的大门。
陈家老大陈逊与陈家老二陈兆闻声赶来，老二陈兆近逢喜事，加之老三是为他出去买人办事，故而快步走上前来道，“可算回来了！哈哈，快去，大嫂做了消暑的绿豆汤在里屋，快盛去！”
陈迅身为一家之长走路不徐不疾，端的是一副稳重的气度，却在看到地上爬着的柳絮皱眉问道，“让你去买个姿色好的来，怎么还多带进来了个瘸子！”
柳絮心中猜测这人看着是这家的当家人，被吓得一哆嗦。她正想站起身来，却小腿一酸又跪到了地上，更加坐实了陈逊的话。
“这瘌痢头就是个搭头，没花几个钱。我拿自己的私房买了他，正好二嫂嫂乍到我们家，她从前过得好，我怕她不习惯身边没人支使，这也算我当小叔子的一份心意了！”
他复又看了看地上的柳絮，“这癞痢我看着机灵，就是刚才让我绑在马后边儿跑了一路，现在只怕是累脱了。无妨，给他歇一会儿喝上几口汤就生龙活虎的了。”
陈逊一听到他说他将人绑在后边跑了一路时神色一厉，“胡闹！人买来是给你当玩意儿作弄的？拖着拖出人命怎么办！”说罢他招呼自家媳妇出来，“芸娘，芸娘，你过来下！”
自房内跑出一模样温婉柔和的女子，看着不过花信之年。这个名芸娘的女子腰间围着个围裙，脸上还敷着薄薄的一层面粉，额头有薄汗微滴，似乎方才还在厨房忙活。
她见着地上半跪半趴的柳絮“呀”了一声，赶紧上前去扶着柳絮细细查看，微微皱着眉，“这多伤，怎么弄的！阿因，这怎么回事？”
那被唤作“阿因”的男子道，“大嫂，这我刚买回来的，给他口汤就成。”
芸娘不赞同地皱眉看了他一眼，“这说的什么话？人都成什么样了，还说这糊涂话！”
从没良家子这样跟她说过话，她使劲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正当这时，一声清亮而又娇圆的女音跑来，“芸姐姐，怎么了？”
柳絮下意识朝声音源处望去，一下子全身定住，继而浑身上下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
是她！
这张已经美到超出柳絮认知范围的脸蛋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要么是被挡在身着战甲的男子宽阔的臂膀后，要么隔着重重神秘的珠帘落罗幕，要么高高端坐于车架之上拒人以千里之外。
而此时的美人正同样围着腰间的粗布围裙，脸上不光粘上了面粉，更粘上了不少烟灰，与她娇媚的五官和圆润的脸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颇为滑稽可笑。
这样大的反差似乎把那个美得不近人情的绝代佳人从神台拉下了人间，让人触而可及。
这家的男人早在两个女人到来之前把屯儿关在了偏房，不声不响，使这家女人并不知道同样到来的还有一位面容美丽楚楚可怜的少女。
芸娘注意到身前的人忽然全身剧烈颤抖，问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然而柳絮定定凝望那美人，就好似痴了一般，任谁怎么叫都不动。
芸娘直起身来，也将在地上的柳絮扶了起来，美人跑上来扶着柳絮的另一个胳膊，芸娘道，“岚儿，你手上还有伤，我自己来就行。”
名叫岚儿的佳人摇摇头，“没事，我都大好了！真的！”
芸娘看她坚持，便也没再说些别的什么，只道，“那咱们就先将她扶到偏房去。”
“不行！”老大老二异口同声齐齐出声，兄弟俩破天荒地团结了一回。
“为何？”芸娘疑惑道。
“嗯......额这个，因，因为......他太脏了！”老三陈因灵光乍现，替两位兄长找补着，“怎么着也得让他搓一搓再上桌！”
陈因心中夸赞自己急中生智，心道让二位嫂子看到买回来的那个女子还不知要徒惹多少事端。
与此同时，陈逊陈兆默默看着他，眼神中带着赞许和感激。
“这倒也是。”芸娘点头，又对岚儿说，“那咱们先把她带到西边小耳房去，让他自己先洗一洗。”二人掉转脚步半扶半托着柳絮到了耳房，在门前停住脚。
“你可还有力气？”芸娘问她。
柳絮点点头。
“那好，进去有烧好的热水，盆子就在里头，你自己去好好洗一洗。”话音刚落，芸娘二人撒开她，谁知二人才刚刚撤劲，柳絮又一个没吃住劲跪在了地上。
她眼看两人又要扶她，连忙摇头，“不，不麻烦您了，我自己就成，自己就成......”
还未待她说完，芸娘又拉起她的胳膊，“无妨，到这儿便只当是自己家里，你成了这样多半是阿因的干系，长嫂如母，我自当是该替他赔罪。”她笑了笑，架起她就要往里去。
这时立在一旁的另一个女人抿了抿嘴唇，半晌才开口，“芸姐姐......男女大防，咱们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大好？”
她这一句话说出口，不单是柳絮，连带芸娘都愣了一愣，片刻之后芸娘才好笑着说，“岚儿，你想什么呢？你面前的这个明明白白的是个姑娘呀！”
岚儿登时俏脸一红，尴尬得说话都结巴起来，“啊，这......我......”她不好意思地瞧着柳絮，声如蚊讷，“抱歉，我，我以为......”
“来，搭把手，把她挪到里边去。”
岚儿点点头，二人卯足力气把柳絮运了进去，芸娘面上看似温婉柔弱，干起盛水运桶这种力气活却一点都不含糊，似乎是早已干惯了这些粗活，勤快而利落。
但一旁的岚儿则正相反，干什么活都稍显笨拙生疏，只能稍干一些递东西的笨活。
柳絮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一直摇头摆手道不必如此，随便泡一下就好，她不打紧，芸娘却笑道，“这怎么成，身上不干净可是要得病的。”继而备好了皂荚、肥珠子等物什。
柳絮只得听话地点点头，自己认真搓洗着身上的污垢。
岚儿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一个木盒，打开之后只见里面是各色各样的花瓣，她笑着说，“这可是我采了两天的，本来打算一份给芸娘一份自己留着，既然你来了，我这份就送给你用了。”
说罢她大方地抓起一把撒向木桶。
柳絮将自己埋在木桶里，她人生头一回收到这般顶好的待遇，好得让她手足无措，诚惶诚恐。
芸娘往她头上浇着热水揉搓着头发，介绍起一家人来，“外子是家里的大哥，比几个弟弟妹妹都年长些，今年三十有六，在镇上平日替人做些文书做账房先生，平日也写些书信，去私塾教教学生，略微赚得几个薄钱；我姓郭，名芸娘，稍懂些医术，有时也去衙门帮帮仵作们，连带着平日里行医，治些小病贴补家用。”
她又看向一旁的岚儿，“这是我远房堂妹，姓乔名岚。她呀，打小锦衣玉食的，只是家里遭了难往这儿投奔我而来，不日便要与陈家小二陈兆成亲了。”乔岚眨眨眼，没有说什么话。
郭芸娘自顾自继续说着，“将你带回家来的那个小的，是老三，陈因。他平素虽有顽劣，瞧着脾气有些不大好相与，但是个好孩子，今年十六。他把你伤成这样，我先替他赔不是，回去我定好好罚他让他亲自来同你道一声歉。”
一听到要买了自己的主子要跟自己道歉，柳絮吓得差点从桶里跳起来，慌忙道，“不，不必！都是因为马上坐不开了，不是因为三爷......是我，是我偏偏......”
郭芸娘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背，“我家还有个小妹，姓陈名姝，平日活泼得紧，性子直爽，同你年纪相仿，一定处得来。”她看着柳絮的眼睛，“你呢？”
柳絮望着郭芸娘的眼睛，就好像跌入了千尺桃花潭水。
这一双温柔而又慈悲的双眸就好像水流将她包裹起来，温和而安全得让人不忍心有任何私心与隐瞒。
“我叫柳絮，就是，天上飘的那个柳絮。我就是......让三爷买回来的。”
然后就没了。
柳絮生第一次恨自己话少，只是任她再怎么刮肠搜肚也搜刮不出来半点能说道的地方。
像她这般生下来就无父无母且不知道辗转了几个主人几个牙子的贱奴，这世上简直太多太多。
她连自己今年几岁都不知道。
她突然有些羡慕着她们可以拥有身份，拥有这么多可以表达、注释身份的前缀，拥有着证明自己存在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