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但苏婉明白,这漫漫寒冬与往日并无不同,不过是跌宕起伏的生活,让她度日如年。

    世人都想走狗屎运,盼着出门时正好天降一片五彩祥云砸自己头上,之后便官运亨通,家财万贯。

    可是,只有真顶了这片“祥云”的人才明白,什么叫如履薄冰,步履维艰。

    苏婉和她的老爹苏有年便是如此。

    苏有年本是青州一个偏远小渔村的渔民,家里穷得叮当响,且无父无母无兄长姐妹,只他自己一人,单靠一艘破渔船风里来雨里去混口饭吃。

    不过,他天生命好,用了不到二十年就从一个小渔夫变成了当朝的四品大员。

    世人皆称:生子当如苏侍郎,运气来了跑不了。

    不过其中的个中滋味,对苏家父女来说,却是一言难尽。

    这话还要从头说起。

    先帝晚年,大周政权乱了起来。

    五王夺嫡愈烈,朝中一片混乱,京城的菜市口每隔几日就会有大臣抄家问斩。

    据说,当时朝中大臣们战战兢兢,每次上朝前都要再三叮嘱身后事,谁也不确定朝会后还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按说这件事同苏有年八竿子打不着,但他却因此走了第一场“狗屎运”,不,确切说,应该是“桃花运”。

    某天,他出海捕鱼救回来一对主仆,主人原是京城中的官家小姐,年方二八,因父亲在京中遭人迫害入了天牢,便安排她来青州投奔未婚夫。

    谁料未婚夫家害怕受牵连,紧闭大门,当场退还了订婚信物,把她们主仆赶了出来。

    主仆二人走投无路便要跳河寻死,最后没死成,歪打正着被苏有年救了回来。

    苏有年时年二十,虽穷困,却生得星眉朗目,一表人才,且古道热肠,心灵手巧,之后同那官家小姐日久生情结为了夫妻,不过一年生下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儿,便是苏婉。

    有了孩子,日子就得长远打算了。

    官家小姐是个有谋算的,她先拿出体己帮苏有年开了一家鱼肆,之后生意红火,就又包了一片鱼塘,开了大酒楼,再之后又接连开了好几家分号。

    如此,不过十几年,苏有年便一跃成为了青州有头有脸的大富商,实现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大跨越。

    世人艳羡,有巴结逢迎的,也有幸灾乐祸等着看他得意忘形跌跟头的,不过那些人都失望了,随着财富的积累,苏有年却是越发低调内敛。

    原来,随着生意越做越大,官家小姐心力交瘁,身子慢慢败坏了,三年前,终于撑不住,撒手人寰。

    苏有年极重情义,妻子病逝,他恨不能立刻随她而去,念在独女年幼,才忍着悲痛硬撑了下来,只是再无斗志。

    在他看来,世间事总是有得有失,他只恨曾经身处顺境不知收敛,才害得妻子劳碌奔波丢了性命,至此得出结论—人贵在知足。

    接下来,他立下重誓不再续娶,只一心抚育女儿长大成人。

    随后,他陆续收回了遍布天下的产业,带着苏婉一同回到了他同妻子初识的那片荒山,按照妻子生前的心愿,在山脚建了一处大宅子,于山中修了石板路,又在山上种了各色花树。

    几年下来,这一片被装点的竟宛若世外桃源。

    此时苏有年虽说正值壮年,却已心灰意懒,若按常理,余下的岁月都不过是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了,但有时就是这样,时运来了,躲都躲不过。

    不管苏有年愿不愿意,总之,在他过了三十六岁生辰不久,他就又踩到了第二块“狗屎运”。

    这几年外面兵荒马乱。

    先帝驾崩后,皇三子楚王窜改诏书登基,云襄王举兵谋反,世道大乱,如今,内斗已持续了三年之久,民生凋敝,百姓流离失所。

    苏婉十六岁了,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自母亲去后,她便开始料理家中事务。秋季,山中的果子需要采摘,府中人手不足,正巧青州来了一批流民,她便撑船从青州挑了一批人手过来。

    这原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谁料,选来的人手中竟然有一人是乔装打扮混进流民中的,此人正是云襄王。

    云襄王本是先帝幼子,比他三哥楚王小了足有二十岁,但骁勇善战。

    十五岁那年,他因生母淑妃性情柔弱在宫中多受屈辱,便自请到南境驻守云襄,指望得些军功能让母妃在宫中的日子好过些。

    五王夺嫡的时候,他一直置身事外,但楚王生母德妃因为嫉恨淑妃,在先帝驾崩后,直接将淑妃赐死陪葬,彻底惹恼了云襄王,他挥师京城,誓要为母报仇。

    云襄民风彪悍,再加上云襄王治下有方,如今兵临城下,问鼎大宝指日可待。

    此时,皇城中楚王眼见败局已定,急怒攻心生了重病,眼见时日无多。

    云襄王决定趁此机会同楚王和谈,逼迫其传位于他,让京城免遭灾祸。

    为了确保成功,他事先秘密来到青州寻访当世大儒王甫心,邀他一同去朝堂。不想走漏了风声,楚王派人刺杀云襄王。

    云襄王身受重伤,连夜逃亡,之后伪装成流民,却阴差阳错被苏婉带回了家。

    第二日,云襄王直接向苏有年挑明了身份,苏有年立时吓得面色惨白,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当时看似摆在苏有年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把云襄王交给楚王;

    二,护送云襄王回京。

    但事实他只有一条路可以选,因为云襄王在挑明身份时,表明他到苏宅并非只身一人。

    他轻描淡写说出了苏家的发家史,他们家的人口、田亩、仆从,以及苏婉母亲的身世—这是绝不能宣之于世的秘密。

    苏有年当机立断,不仅用一条隐秘的商路顺利护送云襄王和王甫心回到了营地,还慷慨解囊,将近乎全数家财都献给了云襄王。

    一个月后,楚王退位,传位云襄王。

    又过了一个月,云襄王登基做了新帝,五日后,楚王薨。

    直到忙完了楚王的葬礼,苏有年才找到机会回到了青州,同时战战兢兢捧回来一道圣旨—

    命苏有年为正四品户部侍郎,允其返乡休整,待正月十五携女入京。

    *

    此时已是隆冬时节,再有半月便是新年。

    苏有年回家后身子乏得厉害,连睡了三日,待精神稍有恢复便找来苏婉,吩咐她尽快收拾行李,他们过完新年便离开青州。

    年下事多,苏婉本在理账,听金串儿传话说得着急,就一路跑了过来。

    数九寒天,外面阴得厉害,眼见就要下雪,她莹白的额头却生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原来是这事。

    听父亲说完,苏婉不由长舒了一口气,解下肩上的软毛织锦披风,自顾自倒了杯茶润喉。

    待气息平缓下来,她才开口问道:“爹,你可是想好了要辞官?”

    苏婉生得像她母亲,五官精致,似工笔细描而来,性情却比母亲更沉稳热烈。

    她坐在这里,让苏有年乱糟糟的一颗心慢慢静了下来,就像当年依靠妻子运筹帷幄,让他感觉又找到了主心骨。

    “对,辞官。”

    苏有年点头,这个决定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你爹我大字不识一筐,还都是认识你母亲以后才学的,这点子墨水在那些榜眼翰林们面前凑,我自己都臊得慌。这官,无论如何是不能做的,做了,保不齐就要生祸。”

    “好。”苏婉并无二话,点头道,“爹决定了就好。不过咱们要去哪儿,爹得给我透个底儿,我安排一下咱们带哪些人,要是出远门,现下天寒地冻的,衣裳被褥和火盆都得预备下。”

    苏有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这才想起,现下正是寒冬,他微微张了张嘴,面上生出几分惭愧,“是爹无能,连累你要同我奔波了。无谓去哪里吧,只是别在家里待着,到时候估计有的热闹。”

    “亲父女,哪有什么连累?”苏婉略思忖道,“那咱们就去西山的温泉庄子吧,这时节,正合适。”

    苏有年没意见,只要不在家就行,遂点了点头,父女二人一时无话。

    “那咱们哪日去合适?”苏婉笑着打破沉默。

    苏有年皱眉想了想,“过了新年吧,新年热闹,也还没有开朝,我到时递了辞官的折子,圣上不一定当日能看到。”

    等圣上看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正好逃过责难。

    只这后一句,苏有年实在没脸说,觉得这就是掩耳盗铃,太过窝囊了些。

    苏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若我说,爹既然做了辞官的打算,咱们就不能等到年后,不如爹及早递个折子上去,递完咱们就走。”

    “及早递?圣上恐怕会恼。”苏有年略有踌躇。

    那可是皇帝,他这辞官不受已经是大不敬了,心里不免发怵,再说,辞官的折子改了又改,也还没有写好。

    “对,及早递。”

    苏婉道:“爹,圣上也不一定会恼,先别自己吓自己,若他当真要恼,那早一点和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早一些,圣上或许还能有其他安排,不至误了朝事。

    而且,现下新朝初立,正是乱的时候,圣上或许根本就想不到咱们。”

    说到底,他们苏家除了钱并无其他长处,现下这唯一的长处也已经给朝廷献上去了。

    圣上赐官多少有些知恩图报的意思,他们苏家只要措辞诚恳,全了圣上的脸面,给足了台阶,这件事并没有那么严重。

    爹爹想得严重,不过是心中有执念,害怕“有得有失”的宿命感—他已经失去了娘亲,不想再失去她这个女儿。

    这番心意,苏婉看的明白,所以她笃定,坦荡,宽慰父亲道:“常言说破财免灾,咱们这也算散尽了家财,这次总能冲过去的。”

    这番话成功安慰到了苏有年。

    “对,对。”他连连点头,随后笑道:“是爹糊涂,这脑子不中用了,还好你不像爹,像你母亲,这般聪慧,真好。”

    本是心绪难平,想到亡妻,苏有年忽地湿了眼眶。

    苏婉佯装没有看到,温声道:“爹爹不是糊涂,只是关心则乱。”

    之后,苏婉细细说了去西山温泉庄子的安排。这些都是小事,她自己就能安排妥当,但她喜欢跟爹爹聊。

    这世间,他们是最亲近的人。

    犹豫片刻,苏婉又提出由她来写给圣上的奏折,写后再由苏有年誊抄。

    这说起来有些伤父亲的面子。

    但苏有年没有半丝不悦,反而如释重负,整个人都精神了一些,“你写,你写,你自幼就好读书,文采见识都比爹厉害。”

    之后,父女俩又絮絮叨叨说了些别的,一同吃过晚饭,苏婉才起身回她的小院。

    屋外,雪已经落了下来,纷纷扬扬鹅毛一般,不一会儿地上便积了厚厚一层。

    苏婉小心走在上面,心思还在父亲辞官这件事上,心里无端有几分不踏实,但哪里会出变故,却一时想不通。

    最后,苏婉释然一笑,随他去吧,这世道诡着呢,哪能让人看通透。

    兵来将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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