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窗子漏了个大洞,寒风不要命似的呼啸着往土墙里灌,在屋里打上一个又一个旋儿。不堪重负的茅草床沙啦沙啦作响,蛛丝当头摇摆,腐烂的霉味借风往鼻子里钻了个痛快。

    魏文郭跪趴在地,身后一柄长刀隔着中衣架在脖子上,隐隐挤压住脉搏。

    分明是寒冬腊月,脸上的冷汗却是流个不停。

    他没心思管汗沁了的脸,勉强忽略膝盖传递来的尖锐的刺痛感,一双看起来白嫩的手死抠着泥铺的地,染了污秽也浑然不知,战战兢兢的抬起那肥头大耳望向面前端坐的黑衣人。

    “你……你是何人?本官……本官乃堂堂督邮魏……”

    话音戛然而止,颈上的凉刀更近一步。

    魏文郭只觉得颈间忽然一刺,接着有股温热缓慢暖了一寸衣领。

    他的喉咙上下动了动,硬撑的气势骤然散了个干干净净,瘪着音低声求饶;“好汉……好汉,手下留情……”

    天可怜哉,不过是歇了会儿觉,怎的,怎的就落到了这几个恶鬼手里!

    矮小憋屈的土屋角落里虚虚实实站了三个人,一个一个犹如煞神一般持刀而立,沉默不言,魏文郭心里实在发慌。

    这,这是个什么章程?是寻仇,还是索财啊?

    孟枕眠坐在积灰的窗棂前,神情淡漠,在朦胧的月色清晖中显得脱尘又媚俗。她腕缠一串珠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磕在窗棂上,似乎是在等什么。

    良久,指扣窗扉的动作蓦地断了。

    来了。

    咯吱一声,摇摇欲坠的柴门被从外向里推开,来人进屋之后又反身,咯吱一声将门关上。

    魏文郭激动的探了个头,却瞧见进来的是个凶神一般的男人,眼睁睁看着那人阖上那扇阻隔视线代表着希望的门,神色从期待一下子就坠成绝望。

    寒夜手持利剑满身肃穆,仿佛没瞧见屋里这么个剑拔弩张的情景,自如的走到那坐着的人身前单膝下跪,手里拎个看不清装了什么的袋子,隐约在滴滴答答淌着水。

    “主子,办好了。”

    孟枕眠并没有回答,微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知晓了。

    寒夜利索起身转向魏文郭,毫无预兆的把手里的布袋倒悬过来一抖,一颗新鲜的头颅咕噜咕噜顺着泥地面滚到了魏文郭脚边,怒目圆睁,猝不及防和他打了个对眼。

    “啊!”

    魏文郭瞳孔剧烈震动,放声尖叫,早软下来的身子不知从何有了力气猛然往后退,差点把身后的人撞翻。

    身后架着他的人飞快挪走了刀,一脚使劲把人给牢牢踩定在地上。

    魏文郭再次骤然和那颗头颅来了个面对面,心中愕然不止,一口气哽在胸口没上来,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孟枕眠冷眼瞧着这么个丑态,眉目微皱,显然对面前这人的表现不太满意。

    许是感受到自家主子的心情更坏了,不消人吩咐,寒夜麻溜儿的从角落的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哗”一下全浇在魏文郭身上,刺得他一个激灵,强行将人给泼醒。

    醒了的魏文郭惊恐万状,连脸上的水渍都没心思去擦,乌龟翻身一般手忙脚乱的折腾起来,边扑腾边惨叫着,一心要远离那头颅。

    制服他的那人脚下更是使劲,保管他再怎么动都翻不起浪来。

    幸好这个土屋周围没什么人户,不然怕是得被魏文郭这个声音扰得半夜不安。

    看到他的蠢相,众人神色如常。

    挣扎久了,魏文郭渐渐没了再拗的力气,停了动作粗喘着气:“你,你们到底是谁?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要这般对付我?”

    高高端坐的人似乎被这一句话给逗笑了,不禁吐露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嗤笑:“魏大人,可识得地上这颗人头是谁的吗?”

    声音清冽,竟是个女声!

    是谁?

    魏文郭心中惊骇,抱着满腔怀疑瞪大了眼,逆着光勉强偏头去看。

    虽看不大分明,但照着那轮廓,无论他怎么想,怎么去回忆,记忆里半分这个人的信息都没有。

    “你……你到底是谁!”

    无人回应他这个问题。

    “你只需回答我即可。”

    魏文郭咽下心里的恐惧,胡乱瞟了一眼:“我,我不认识……”

    “哦,是吗?可我怎么查到,这人是魏大人你的座上宾呢,你来我往好不亲密,眼下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

    “胡,胡说,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大人看都未认真看,怎好轻易下结论?”

    “我看了,当真不识。”

    “既是如此,那烦请魏大人再仔细看一眼,且莫逼我动手。”

    已然是用上威胁了。

    “你,你别欺人太甚,我可是,是距北城督邮……”

    “寒夜。”

    孟枕眠冷声一斥,显然是对魏文郭赖皮推诿的行径感到不耐烦了。

    早就将他做的勾当查得一清二楚,若是此番肯就此交代了,说不准现下还会免他点皮肉之苦,可惜,他没抓住机会啊。

    寒夜身随令动,示意同伴将人弄起来重新跪好,冷锋出鞘,手腕翻动间只见剑影绰绰,待入鞘时魏文郭身上已是好几条血痕。

    魏文郭感受到皮肉开裂,接着火辣辣的刺痛感从胳膊、大腿和腰腹处传来,低头一看,血珠点点。

    他素来惜命得紧,还没待如何就凄声求饶起来:“大人!大人饶命,大人!我是真的不识啊,大人明鉴!”

    “魏大人放心,我的人下手一向很有分寸。这一时半会儿的,你的命还短不了。”

    听得此话,寒夜心思一动,心里隐约觉得这是主子认为自己整治得太轻了,拐着弯儿说自个儿。

    不过略做提醒,这番也够了,也才就没明着讲。

    “今夜风雪正好,我也不想它平白脏了。魏大人,可清楚?”

    这是要叫魏文郭自己痛快招了,以免再吃到苦头。

    “我这是真不知啊,如何能说得出来?”

    魏文郭叫唤得响亮,说一句嘴里得嘶嘶上几个呼吸,看起来实在是痛得紧。

    他打定注意要先胡乱混过去。这几个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身份不明时自不会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免得露出马脚让人给逮住。他好歹也是一方小吏,摸爬滚打数十年,现在这场面虽让他害怕,却也称不上能让他自乱镇脚。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孟枕眠漫不经心的转了转腕缠的珠子,朝寒夜挥了挥手。

    寒夜明白她的意思,伸手取出来了一个随身的铁牌拿到魏文郭眼前,语调平稳:“莫不如看看这是什么再决定说不说。”

    铁牌上赫然刻着一个“鸮”字。

    牌身一转,上面又是另外三字:乌啼司。

    乌啼司!

    “怎么可能?”

    魏文郭凄厉惊呼,双眼中的不可置信半点不剩全都暴露无遗。

    也许没有几个人知道鸮代表什么,但是举国上下恐怕无人敢说自己不知晓乌啼司。那是皇帝的眼睛和利剑,是自立国之初便被皇帝握在手里的杀器,是百官提防戒备的监察者,是人人听之即畏避不可及的瘟神!

    尽管大家都当乌啼司是皇帝养的一群不知叫唤的疯狗,可再怎么不叫唤,狗终究是狗,是会闻味咬人的,更遑论还是有主人栓着的疯了的狗。

    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这!

    看这个手持令牌的人对那女子毕恭毕敬的态度,怕是哪个了不得的大人来了!

    可是又怎么会找上我呢?

    “看来魏大人识得这块牌子。这就好办了,你再看一看,这人你是当真不识吗?”

    语调先缓后扬,明显是有几分怒气在里面。

    寒夜揣回牌子,把地上的头颅提起来拎到魏文郭面前。

    凑得近了,魏文郭这才看清,头颅下滴滴答答的珠子不是水,而是还没干透的血!

    他还没来得及缩脖子远离那散发着恶臭腥气的头颅,身后制住他的那人就已经揪着他的头发把人送了上前,那颗骇人的人头就将将停在眼前,只差上那么一厘。鼻尖,他还能闻到那腥臭的血。

    魏文郭厉声惊叫,惊恐的闭上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活像是风箱漏了气儿。

    他僵着脖子企图往后面挪上那么一点,可后面揪着他的那人力气更大,使上了吃奶的劲儿都后退不得半分。

    好半晌,似乎才明白过来身后那个人他是不可能让自己避开的,最终只好大起胆子梗着脖子艰难的打量眼前那面目狰狞,满脸污血的人头。

    早已失去生机的那张人脸上表情很是复杂,两分疑惑,三分茫然,剩下五分皆是惊惧,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轻易丢了性命。

    魏文郭畏畏缩缩试探性的用手拨了拨自己额前挡住视线的头发,稍微睁开点眼睛缝儿,半真半假的看起来。

    离得过近看不清全貌,他只好一寸寸的去瞧。起初只觉得面前狰狞的面孔看起来很是面熟,直到视线落到右侧面颊,一道横贯耳朵的伤疤上。

    是阿敏可木!

    他们杀了阿敏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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