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历七年,骊城郊外。

    春寒料峭,天光乍现,薄雾中逐渐透出一个朦胧的身影,由远及近,等出了林子才彻底看清来人模样。

    锦衣长靴,窄袖短襟,身量颀长,高高的马尾随着动作隐隐露出暗红的发带,面容乍一看凌厉得宛如溪涧最深处的薄冰,但随着她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寒冰渐消,露出一点春意融融的粲朗。

    宁晏冉用指尖抚去眼角沁出的一点湿意,顺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昨夜抱着壶酒赏月,醒来就在这不知何处的犄角旮旯,宁晏冉信步折了枝刚发出芽的槐枝在手上把玩,对这种事见怪不怪。

    只是现在肚子空空,当务之急是寻个地方吃顿热气腾腾的早饭。宿醉带来的懒意还没彻底驱散,宁晏冉不愿立刻腾空而起,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

    不远处传来溪水汩汩的流动声,宁晏冉脚步微转打算先去洗把冷水脸清醒一下,走近一看先被岸边绵延不绝的绿意冲击到眼睛。

    绿,实在是太绿了!没想到这个时节还有生得如此好的菖蒲,像是完全没经过寒冬的摧残。

    手里的槐枝不知何时已被丢弃,宁晏冉手痒地想揪一片菖蒲叶玩玩,手刚触及叶片就感受到一股凉意窜上手指。

    哦,难道还是有主的?

    宁晏冉眯起眼睛,顺着凉意的方向看去,心道好久没人敢拦着她做事,菖蒲叶事小,她倒对这气息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主人起了几分兴趣。

    槐林生鬼不足为奇,但守着一片菖蒲的鬼闻所未闻,毕竟一般鬼见着这玩意儿都得绕道走。

    在宁晏冉思量之际,视线所及之处慢慢聚起一团白气,夹杂着几缕灰色的烟雾。

    宁晏冉心道,还是个没见过血的小病鬼。

    白气渐渐聚拢化作一个人形,长发散乱,宽松的白袍盖至脚踝,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待看清这小病鬼的模样,宁晏冉在心里补充道,是个有些俊俏的小病鬼。

    浓眉大眼,配上有些瘦削的娃娃脸,看起来显得单纯无辜,只是可惜一道长长的疤痕从左脸眉骨贯穿整张脸划至下巴。

    明明已经是死人,那双眸子却还如幼童一般圆润澄澈,此刻视线涣散,看起来有些呆傻。

    “喂,这片菖蒲是你养的?”

    小病鬼像是没听到一般,愣愣地望着宁晏冉身边的菖蒲不置一词。

    宁晏冉微微挑眉,看来是个未开智的小鬼,本着尊重的原则她再次开口道:“那我可就摘了?”

    却并未等对方反应就再次伸出手,那股凉意又迅速蹿了上来。

    见这小病鬼如此护着这片菖蒲,宁晏冉觉得有些好笑,明明自己一副快要魂飞魄散的模样,还将为数不多的鬼气用来护着绿叶。

    “那等你消失了我再摘可以吗?”宁晏冉凑近一步,认真道:“但我现在赶时间,要不然让我送你一程?”

    “不,不能摘,我答应,说好的,不,不能摘……”

    感受到有人逼近,小病鬼总算有了些反应,嘴里呢喃着不成句的词,慢悠悠地转过头,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在宁晏冉身上,待瞳孔里映出她的面容时,漂亮的眸子突然紧缩,染上一层奇异的神彩。

    没想到自己的容貌还能惊艳到将散的小病鬼,宁晏冉心里一乐,玩笑道:“怎么,见过我?”

    小病鬼的嘴开开合合,口齿不清地嗫嚅着什么,宁晏冉凝神细听之下终于听清了一个词。

    “宁,宁将军。”

    心里闪过一丝讶然,面上却维持着刚刚调笑的表情,宁晏冉继续道:“当真认得我?”

    莫非这荒郊野林的小病鬼真与她有什么前缘?

    可还没等到回答,小病鬼身形一晃像是由于情绪过激,最后一口鬼气也即将逸散,手却固执地朝宁晏冉伸出来。

    掌心里捧着一丛青翠欲滴的鲜嫩菖蒲,一看就是精心养护所得。

    “这是给我的?”

    明明刚刚碰都不让碰,现在却把心血拱手让人。

    眼看小病鬼的面容都开始模糊不清,宁晏冉在心里叹了口气,嘟囔道:“这是什么新式的讹人法子吗?”

    ——

    小病鬼醒来时,空茫的眼神对上月白帐顶,熟悉的菖蒲气味变成了似有若无的花香,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醒了?”

    宁晏冉左手支着下巴,右手忍不住戳了戳被她移植到陶盆里的菖蒲,旁边还插着一截槐枝,小病鬼脑袋转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鲜妍凌厉的少女眉眼懒散,翠绿的叶片衬得那修长的手指越发莹白,视线顺着手指挪到眼睑,像是一副徐徐展开的美人画卷。

    然而美人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的样子,见小病鬼看过来,柳眉微蹙对着他没好气道:“你可是好好睡了一觉,辛苦我把你聚在这槐枝中跋山涉水带回来,还顺路捉了几个鬼给你补鬼气。”

    “这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我到现在还没吃早饭,马上就是午时了你知道吗!”

    宁晏冉自顾自抱怨了一番不吃早饭将会对她这天的心情造成多严重的影响,然而对上小病鬼一眨不眨的眼睛,不由得泄了气。

    “好吧,现在来说说你怎么认识我的。”

    虽然对前世的记忆像是雾里看花,但宁晏冉对自己曾是将军的身份确信不疑。

    “别装傻,我给你补的鬼气可是够你将前尘往事都想个明明白白。”

    见小病鬼还是一副呆愣的样子,宁晏冉补充道。

    前尘往事四个字像是打开了某处开关,过往如洪水一般涌现在小病鬼脑中,混沌多年的脑子顷刻间明朗起来。

    翻身下床,小病鬼跪在地上以头着地,恭敬道:“草民与将军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不值一提。”

    鲜衣怒马的少女将军打马而过,点亮了他的整个人生。

    做将军已经是前世的事,骤然听到有人如此称呼自己,宁晏冉微微有些愣神,片刻后笑道:“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叫我……”

    话音截然而止,宁晏冉突然有点懊恼没有给自己取一个响当当的封号。

    “将军?”

    小病鬼等着宁晏冉的后文,他也知前尘过往如烟消云散,先不论他感受到宁将军刻意收敛过的磅礴之势,此等气势绝非人族,单说自己,也不过一缕残魂。

    “先不说我,你叫什么?”

    宁晏冉决定先转移话题,看到对方维持着跪拜的姿势,皱眉道:“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小病鬼闻言沉默片刻,然后将头埋得更低,生生跪拜出端庄的姿态,带着恳切的决绝,四平八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草民已经忘记自己的姓名,还请将军为在下赐名。”

    忘记?连他们的一面之缘都记得,又怎会忘记自己的性命?

    赐名之事可大可小,但对于两个同样孓然一身的人来说,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宁晏冉打量起眼前这只孱弱的小病鬼,虽补了些鬼气依旧面色苍白,连露出的一截脖颈都透出一股子病气。

    所以她收下这只小病鬼有何用处?

    眼里掀起凉薄,宁晏冉懒懒地开口道:“对我有什么好处?”

    小病鬼慢慢收紧了手指握成拳,文文弱弱道:“为奴为仆,全凭将军意。”

    奴仆?宁晏冉心道,这东西她要是想要,上赶着的多的是。

    正欲开口拒绝,一个中年男人风风火火地从大敞着的房门闯进屋内,将手里提的还冒着热气的早点放在桌上。

    “姑娘,你要的早点买来了。”

    赵大行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大颗汗珠,一边小心翼翼地瞅着对方的脸色。

    今天一大早他还睡得香甜,突然被这位姑奶奶从床上挖起来,说要买下这座小院子。

    这座院子不算大,通共一厅两厢一厨房,地势不好不坏,虽然赵大行向人说的是闹中取静,但是这个闹指的烟花巷小摊铺的闹,但好歹也是靠近西市的地方。

    总而言之就是买得起的人不屑于这个地段,买不起的人也就买不起。

    因此虽然被人一大早扰了清梦,赵大行还是态度很好地将人带来看看,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当场拍板。

    然而还没踏入门口,姑奶奶直接扔过来一袋银子,足足是这房价的三倍不止,赵大行当场就愣住了。

    “我赶时间,就这里了,这是买下这座院子的钱加一顿早点,要热的,两刻钟后我要看到我的早饭。”

    说完便不顾赵大行的脸色推门而入,手里还抱着一捧新鲜的菖蒲,将原房主直接关在了门外。

    出手如此阔绰之人背后身份必然不简单,并且就算看在高价买下这座院子的情分,赵大行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马不停蹄地将早点带回来。

    只是进门时,姑奶奶好像在对着谁讲话?

    自认为不着痕迹地向床的方向望去,赵大行看到空空如也的床铺和随风飘荡的床帏,心道是自己想多了,但嘴上还是问道:“姑娘就自己一个人住在此处吗?”

    宁晏冉瞟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小病鬼,回道:“你看到第二个人了吗?”

    倒是有第二个鬼。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问问姑娘还需不需要丫鬟奴仆之类的,我可以给姑娘介绍,保准价格低还干活利落!”

    听到这宁晏冉还没反应,但她眼尖地看到小病鬼攥紧的手,连指骨都泛着白。

    “不必,你退下吧。”

    她并不想同人间有何牵扯。

    赵大行走的时候忘记了关门,一阵风打着旋从外边闯入两人微微的对峙中,刚被宁晏冉移栽到陶盆里的菖蒲细叶被风吹动,轻轻划过宁晏冉的手背。

    看着这盆菖蒲,想到溪边那绿油油的一片,手指尖的凉意,宁晏冉突然改变了主意,颇有些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道:“行啊。”

    小病鬼骤然抬起头,眼里是不敢置信的惊喜。

    “叫你什么好呢,不如姓墨吧?怎么变成鬼了身上还有一股子墨水味儿。”宁晏冉有些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转头看到院内垂下的几缕阳光,将杂草野花照得生机勃勃。

    暄风迟日春光闹。

    “墨暄,如何?”

    宁晏冉笑意盈盈地冲小病鬼道,眼角眉梢都写着发现有趣东西的欢欣。

    “给你起个阳气重的名字,看会不会压住你的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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