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寅时一刻,几个在内廷积威深重的大伴愁眉苦脸的守在二龙戏珠纹屏风后。

    眼瞧着小太监将漏滴换下一盏。

    寅时三刻。

    御前的亲信靠着屏风倚成一排,抱着刀面无表情的交头接耳。

    “陛下昨晚既未招幸也未批改奏折,怎地寅时尚未起身?”

    “陛下恐怕是与那纪百户对弈时受了风寒。”

    “啧,太医院有的忙喽!”

    “诶,说起纪淮,你们可知她是如何平定镇西军的吗?”

    着飞鱼服的一个少年蹦起来,神采奕奕道:“嗬!你们是不知道,昨日我家兄长飞鸽来信说的正是此事,信中提及,别看那纪小娘子单薄的很,军中一应刀剑好手都敌不得她!”

    一群人都醒了瞌睡,凑过去细细盘问纪淮的事迹手腕。

    寝殿内室,两名掌印大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眼看着天泛白。

    冯大伴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咱家的陛下诶!您紧着些起身,太后宫里早膳开始布置了,您再不去请安就来不及了!”

    宽大厚实的龙床上鼓起一个大包,南宫砚舟起床气发作,“不去,都给我出去!大半夜扰人清梦。”

    与此同时,纪淮一路孤身,脚下生风的过了中门,手中端正的擎着芴板,直奔太极殿。

    所谓早朝,其实也并非都于太极殿举行,每月大致只有三次这样的大朝会,君臣皆需整装,共同商议内阁悬而未定的题本、奏本。

    其余时间多是御门听政,纪淮更愿意称之为轮番打小报告。

    按理说一个百户断断没达到可以觐见天子的地步,这份殊荣多半来自她收服的镇西军。

    还有一个原因,自然就是当今天子的垂青。

    少年百户第一次踏入庙堂,身姿挺拔似迎风松柏,坦荡的接受来自各个官僚团体的打量。

    这是这座大殿建立以来,迎接的第一位女卿。

    从今日起,这座大殿将不再是须眉的天下。

    镇西军快马回京的官员中能入朝的仅有一个参将,纪淮对那名神色略显焦急的参将颔首示意,自顾自的站在了大殿末位。

    大殿中小声议论很快就又开始了,近日江南水患频发,西北又屡次有鞑子犯边,以至于这用于歌功颂德的礼仪性大朝会也堆积了众多奏本。

    纪淮看着目光所及的诸位大人,各个恨不得将朝服打上补丁的清廉做派。

    她轻笑一声,也是,任谁能想到这一殿的朝官日后竟能抄出填满几个国库的雪花银。

    “皇上驾到——”冯大伴尖细的嗓音传到每名朝官的耳朵里。

    登时太极殿上就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安静,随后是整齐到几乎让人以为是一个人的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宫砚舟小腿肚子打颤,含糊一声:“众、众卿家平身。”

    天子俾睨天下的王霸之气没有速成的法子,再朦胧也听得出中气不足。

    顿时就有两名阁臣带着微诧的眼神抬头,南宫砚舟和那两人大眼瞪小眼,险些被盯得坐不稳龙椅。

    幸而冯大伴误解,递上前一张清水打湿的丝帕,跪伏在地上焦急提醒:“陛下,凝神。”

    “下朝再睡。”

    南宫砚舟用上这辈子所有的演技,用丝帕敷了面权当‘醒神’。

    再一睁眼,勉强还原出五分小皇帝野心勃勃的悍利气势。

    大殿上仿佛天降无形的枷锁、

    落锁、扣枷。

    将所有官员牢牢桎梏在冰冷阴凉的朱台上,铡刀在侧,捏着所有人性命的南宫砚舟就是唯一的生路。

    沉默不语、双目紧闭、默然垂首,皆为臣服……被龙椅上的年轻帝王尽皆收归眼底。

    自穿书以来,南宫砚舟从来没有这么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无上尊荣的身份。

    九五之尊,是为天之子,民之父。

    所有人都被包括在他生杀予夺的行列中,对于君主而言,仁慈才是真正偶得的恩赐。

    首辅料定天子今日心绪不佳,便带头速速汇报奏本。

    “陛下,臣所言字字皆肺腑,可谕苍生!边关战事固然凶险,江南水患亦是刻不容缓,秋收在即,大豫七成粮米产自苏杭二州,其关节不言自明,而其邻冀州、益州,此二省民风淳朴,尚学尚武,乃是历朝科举大省,自高皇帝始,已有首辅三人,翰林十数,乡试之期将近,断断出不得差错啊陛下!!”

    老臣剖心之言,纵使是冷心冷肺如纪淮也不禁为之动容。

    视线落在伏地啜泣的老大人身上,纪淮可惜的叹惋一声。

    若是她没记错,前世这位三朝元老的结局正是于今日早朝因这一席话触怒龙颜,罢朝后不出一刻钟就被抄家下狱。

    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南宫砚舟,你会怎么选呢?

    不等天子开口,一绯袍大员就满脸义愤,大马金刀的跪在了陈词的阁老身旁,随后鼻子里出气。

    “臣以为不可!”

    南宫砚舟扶额轻揉,“那胡卿以为……”

    不等话落,胡顺声如洪钟:“臣以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边境不安,内地何谈稼樯?北方鞑子,西北蛮族,苗疆巫蛊,我大豫江山早已岌岌可危,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就算陛下怜惜二州学子,也不是不能迁徙考点,左右都是考,便是推迟一年半载的又有何妨?但边关百姓一时一刻都等不得了!那是人命啊,陛下!!”

    胡顺身旁的阁老惊愤交集,一把胡子气的簌簌发抖,撸起袖子指着胡顺的鼻子骂道:“竖子无礼!尔等莽夫怎懂得寒窗之苦!可知晓三年又三年,寒来暑往手不释卷的不易?白云苍狗名落孙山的癫狂?学子读书,阖家供养,妻子高堂,殷殷期盼,这难道不是人命?休要拿你们武人那套粗制滥造的理论来和老夫争论,庙堂与草莽,何者为先,何者为大义,在朝为官十几载,胡大人难道没有一杆称?”

    “再者老夫所求乃是江南水患,水淹稻米,累及的何止二州?仓廪足方知荣辱,饭都吃不饱,将领如何带兵?兵士如何对敌?以一关换我朝休养生息,有何不可?”

    胡顺自然是说不过官场沉浮一辈子的阁臣,“你你你……”了半天,脸红脖子粗的干瞪着一张嘴说出花的阁老大人。

    有这两人抛砖引玉。

    满朝文武霎时开了锅,恨不能掀了大殿。

    什么读书人的斯文,朝臣的自矜,统统都成了放屁。

    御史台的大人撸袍挽袖:

    “莽夫!不过是徒有其表,作甚英雄姿态!你我在朝为官十几载,老夫岂是心盲眼瞎?朝廷哪次少拨了粮草辎重?你们倒好,到头来打了几次胜仗?”

    几位老将军顿时就不乐意了,也不惯着御史直言的毛病,张口就气得对面几人仰倒:

    “嗬!摇摇笔杆子你们懂个屁!打仗那是天时地利,脑袋挂裤腰上,谁能打包票大胜?再者老话说文死谏武死战,怎么不见你们天天冒死上谏呢?”

    从眼下的议题吵到了岁末科考。

    武举出身的将军展臂大骂:“不过是会些奇闻巧义,休想哄得万岁给你监考官一职,武人为何当不得监考官?你们这些穷酸腐儒终日拉帮结派就能给大豫挣出个明光前程?放你娘的狗屁!”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诶!小子的官帽被那位大人踩住了……”

    甚至吵着吵着因为政见不合开始内斗。

    “区区五品,也敢和上峰叫板,还是翰林出身,早日回编修院享清福罢,朝堂可不是什么黄口小儿的嬉闹之地!”

    ……

    南宫砚舟支着脑袋看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被冒犯君威的样子。

    纪淮失笑的摇摇头,竟是个如此不为的性子。

    下一秒,大殿上的跪着的两人商量好了似的转头一同望向龙椅上的南宫砚舟。

    “恳请陛下出兵!”

    “望陛下治理江南水患!”

    两人对视一眼,眼睛里好像能喷出火,又是齐刷刷的一拱手。

    “望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官员行列末尾的纪淮轻轻勾起嘴角,目光隐晦的飘落在御阶之上,而后大不敬的直视冠旒后的天颜。

    希望您不要让臣失望啊,陛下。

    毕竟世间能胜我半子的人,都死了,臣还不想那么快欺君罔上。

    奸佞这个名声,臣实在喜欢不起来。

    南宫砚舟被左右两侧热切的视线看得头皮发麻,他一个理工博士对这些朝政一问三不知。更抓马的是,记忆中小皇帝本人竟然也是一团乱麻,无奈之下南宫砚舟准备和稀泥。

    “朕觉得,诸位爱卿说的言之有理……”

    然而抬眼突然对上了一双鹰隼般的漆黑眸子。

    金殿上等待答复的百官就看见他们的陛下双目biu的一下亮了起来。

    南宫砚舟:呼,险些忘了纪淮这个人间大杀器。

    南宫砚舟出口的话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

    天子笑眯眯道:“但是,朕觉得纪百户更得朕心,纪淮听旨!”

    群臣:“?”

    纪淮懵了一瞬,随后立刻顶着能将人灼烧的视线出列,撩起袍子恭敬的跪在胡顺和阁老的身侧,“臣在。”

    “朕亲封你为此次下江南的治水总督,水患不平不必归朝,拿上朕的尚方宝剑,公侯之下,但杀无罪,国库吃紧,大战在即,纪淮,你可能承此重任?”

    思虑片刻,明堂端坐的天子微微气喘:“就像上次打马御前和朕请命一般,想清楚再回答朕,百官为证,可比军令。”

    纪淮跪在大殿上,一度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圣旨。

    总督,官拜正二品,绯袍玉带,掌管数省命脉的最高地方官。

    比巡抚的权柄还大上一些。

    就这么说吧,前朝总督两位,河运总督并漕运总督,身兼尚书,实打实的一品大员。

    乃是除在京阁臣外的天子第二心腹。

    先帝在位数年也仅仅授此官两次,足可见其分量。

    天子爪牙,自是荣华不尽,权势滔天。

    身着最低等官袍的女卿默了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率先拱手沉声。

    “陛下,这不合礼法。”话尾二字,状似不经意的转了个圈儿。

    南宫砚舟低头看去时。

    那双眼里浓重的暗色几乎把人吞没,和深埋在其中的野心欲望一同熊熊燃烧。

    仿佛在说,陛下,那就让臣合乎礼法。

    礼法,是死穴,亦是生门。

    南宫砚舟浑身一僵,被主角的魄力碾压的呼吸不畅。

    大殿上的众官员此时被一棒子打醒,顿时呼啦啦的跪了下来。

    “陛下,纪千户大义,此举的确不合礼法!我朝从无先例,臣等恳请陛下三思!”

    “陛下,女子着朝服、入庙堂已是大不敬,怎可过蒙提拔,直升二品?这不是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吗?”

    “陛下,您一时兴起便是大豫国计民生,恳请您以百姓为重,遵循祖制。”

    皇帝龙袍繁冗,龙椅也冰凉生硬的像是石头坨子。

    吵吵嚷嚷一早朝,饶是再好的耐性都被磨没了。

    既然纪淮给了登城梯,他还不就坡下驴难道等着吃席?

    南宫砚舟烦躁的揉了揉脖颈,大略往下扫了一眼。

    “既然诸卿都以为此事罔顾礼法,朕自会纳谏,如诸位所言,一介女子直升二品的确不妥。”

    殿下群臣听到这儿无不松了口气。

    又忍不住暗自得意,小皇帝还是从前那般庸弱气短,不成气候。

    却无人去想一想,这大豫江山说破了天还得姓什么。

    臣子,往难听了说就是天子鹰犬,助天子寻猎的狗罢了!

    若是猎人不慎被啄了眼,那一群野狗能成什么气候?坐以待毙而已。

    南宫砚舟将群臣神情尽收眼底,简直要这群人气笑了。

    赤金龙袍狠狠摔打在龙椅的扶手上,“啪!”的一声。

    天子寒声下旨:“即刻加封纪淮为惠宁子爵,赐袍服府邸,食百邑。”

    金殿上长达半刻未有声响,所有人都震惊的说不出话。

    唯有纪淮恶劣的勾唇,心下一阵快意。

    爵位是什么?

    在大豫,爵位即是门楣。

    唯有男子可加官进爵,自立门户以求世代承袭。

    封了爵位,那便是卿!是王侯将相!

    和所有立于朝堂之上的男子再无分别,他们都只能用一个称呼来称呼彼此。

    如果南宫砚舟能听到纪淮的心声,肯定会准确的告诉她那就是——“卿大夫阶级”。

    “臣领旨,谢恩。”纪淮理了理官帽官袍,恭敬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尘埃落定。

    这一仗,是她和陛下赢了。

    御前侍候的大伴立时打了下拂尘,尖细的嗓子盖过了一众臣子的疾呼:“无事退朝——”

    纪淮冷眼看着一众大员气度尽失的荒唐场面。

    人心自古经不起磨砺。

    身在宦海,尚难免惹尘埃。

    更何况是嗅着权势气息长大的天家子。

    她扶持幼主,不亚于养虎为患。

    端的是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纪淮却并不在意,自顾自的拢一拢袖袍,慢悠悠从刺骨冰冷的大殿上站起来。

    果不其然和留朝的冯大伴撞上眼。

    冯大伴笑得牙不见眼,弯腰弓背的凑近附耳:“纪大人,陛下召您觐见呐。”

    纪淮不禁挑眉,宫里的人真是个个揣测人性的好手。

    腔子里的一颗心是黑是红。

    宠臣还是信臣,奸佞还是忠良,怎么能骗得过这一双双火眼金睛。

    纪淮随着大伴一路向御书房行去。

    廊下三两步就摆着一盆松芝,松脂味弥漫在鼻尖令人心生宽慰。

    御书房的檐牙上挂着一串贝壳,上面点缀一二铜铃,棉纱揉成的花骨朵缝在尾端,远看别有一番意趣。

    “皇上下令此般整改御书房?”骤然出声吓得廊下值守的侍卫握紧刀鞘引出一阵刀鸣。

    新上任的纪总督皱眉看着那串东西,眼中尽是不认同。

    冯大伴心里一咯噔,暗道坏了,忘了这位纪总督是个铁血娘子,最是看不上这些个猎奇玩意儿。

    “纪卿让朕好等啊!”

    一个明黄身影出人意料的跨过门褴,一把将纪淮拖进了御书房。

    纪淮尚未作甚反应。

    御书房的朱门就被两个小黄门忙不迭阖上了。

    生怕她去把那串东西扯下来丢去喂狗一般。

    君臣两个面面相觑。

    南宫砚舟反应过来目前的局面是死亡1VS1后更是害怕的干咽了好几下,甚至自以为隐蔽的后撤一步。

    纪淮:“……”

    虽说她在军中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但也没到人人皆惧的地步吧?

    更何况,您是君,我为臣,自古只有臣子畏惧君威,哪有为君者见了自己御下臣子两股战战的?

    不过若是能以残暴之名换得几分忌惮,倒是意外之喜。

    上位者最忌讳的莫过于自负安逸,她来给小皇帝上这一课倒是合乎其时。

    纪淮一边满意新君的蚂蚁胆子,一边忍不住暗忖:唔……不过自己这形象是否有些过于,嗯,凶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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