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疑惑犹豫重复一遍。

    南宫砚舟猛地从那铺天盖地的火焰中清醒,几乎是立刻哑着嗓子应了声:“嗯。”

    面前的这个纪淮,是重生的。

    只这一个念头就让心脏浸泡得酸软。

    南宫砚舟吸了吸鼻子,转过头看了眼被宫人捧在手里的镇西军虎符。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功绩万将芜。

    他轻声叹谓:“辛苦。”

    在他前面跪着的纪淮恍若未闻,面对这罕见的君王柔情仍是一副石头模样。

    没人注意到黑甲护膝上攥成拳的手微微晃动。

    “君无戏言,传朕口谕——即日起,纪淮入镇西军,领千户职,战功铭记在册,不经吏部,由内阁与朕定夺。”

    两个大伴均是一愣,好在反应的够快,立刻换上笑脸,一打拂尘落入另一侧臂弯里。

    “纪千户,巾帼不让须眉,咱家这里恭喜了。”

    “别愣着了,纪千户,领旨谢恩吧!”

    后面跪着的文武官员集体傻眼。

    可惜新上任的皇帝陛下是个唯粉,愣是半点没有注意到自己其他下属的不忿。

    自顾自的对着纪淮笑眯眯。

    纪淮久违的愣住,片刻后,稳住声线一字一顿:“臣领旨,谢恩!”

    乌铜走银的面具重重叩在石砖上,纪淮匀称的身材五体投地,叩谢君恩。

    南宫砚舟知道眼前人恐怕连一丝真心也无,说不准还在思虑这怎么除掉自己这个碍事儿的皇帝。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在来神京之前,纪淮至少做了十几种设想,为了得到军职,甚至不惜带来了苗疆的摄心蛊。

    可上辈子庸弱无能的小皇帝竟一改从前的脾性,不再唯唯诺诺,赶在纪淮下手谋求之前就封赏官职。

    那双狐狸眼虽然还是阴柔,可纪淮惊讶的在其中看见了曜石般光彩,庸弱之气一扫而空。

    本是机械的行礼,此刻也带上两分真心。

    南宫砚舟自觉受不起纪淮的大礼,冷汗顺着脸淌,情急之下照搬照抄史书上的标准答案。

    故作开怀的拂了拂袖子,南宫砚舟朗声道:“诶!纪卿与朕不必如此。”

    “朕今日予卿恩宠,相信他日定能百倍回报,千秋之后,你我君臣也能成为一对仁君信臣,当为美谈哉!”

    顺理成章的伸手虚扶住一脸惊愕的纪淮。

    南宫砚舟笑颜浅淡的拍了拍纪淮手腕上的皮甲:

    “另,朕记得纪卿擅弈,快马加鞭,去取朕的汉白玉碧玺珍珑局来,朕要与纪卿,共商国策,共赏佳景!”

    书中写,纪淮于弈之一道,天下精绝,无出其二。

    南宫砚舟读到这儿时心痒的恨不得把纪淮从书里揪出来手谈一局。

    如今虽然是他自己穿进书里,但是二人总归是见面,南宫砚舟简直一刻也等不了。

    天子屈尊视下,无论官至几品,此刻也只有吹冷风的份儿。

    唯有纪淮惊疑不定的被引到了城楼檐牙下的露台上。

    一夜无话,纪淮和天子对弈。

    粉碧玺的棋子捏在纪淮带着薄茧的指尖,棋盘上的汉白玉逐渐捉襟见肘,眼见着被粉碧玺团团围住。

    纪淮落下最后一子,自凿城门,霎时满盘皆输。

    “陛下,臣输了。”

    纪淮平静的啜饮了一小口浓茶,直视对面的南宫砚舟。

    面上仍是温和端方,心中却腾起惊涛骇浪。

    天子身上,有蹊跷。

    卅年有余的明察暗访事无巨细,她从未听说过天子好弈。

    可方才下棋前行到一半的欠身礼,让纪淮醍醐灌顶。

    细微之处,重重异常,皆得以解释。

    欠身礼是文人对弈前的雅礼,幼对长,卑向尊。

    南宫砚舟堂堂九五之尊,需向何人行礼?

    太师早已殡天,太傅只教授四书五经,教导君子六艺的翰林也都是新科状元,六部旁听之下更是半点不敢逾矩。

    更何况南宫砚舟行棋之间,颇具《问物》遗风。

    《问物》这一残局棋谱,始于棋道中兴,经历南北朝百年战乱,仅存的几页残棋早已淹没于战火之中。

    棋仙一脉子弟凋零,手口相传到纪淮时就已绝嗣。

    棋谱的零星残卷牢牢记在纪淮的脑子里,再无人知晓。

    可留下如此显而易见的破绽,若是所谋大事岂非自寻死路?

    一时间,纪淮竟有些摸不着头脑。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南宫砚舟,已然金蝉脱壳。

    望着这张与小皇帝一模一样的脸,纪淮陷入了沉思。

    这世间竟然真的有如此精绝的易容术吗?

    背后之人有此等神通,若是能为她所用,倒是可以省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继而转念一想。

    能被推上这至尊之位,眼下这位“陛下”又是哪位深山中隐世不出的高人?

    亦或是前朝余孽复辟,妄想蚕食大豫江山于危困?

    棋局开端便是重重迷雾。

    纪淮轻掸了掸落在衣袖上的香灰,唇边漫上一丝不可见的笑意。

    着实有趣。

    而坐在她对面被扒了个底儿掉的南宫砚舟注意力还集中在一局残棋上。

    他前世生于书香门第,金堆玉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个十成十的贵公子。

    十指不沾阳春水,身躯未经朔月寒。

    却也深知对弈如对阵,心念所致棋局宏大。

    作为一个晕血党,他此生断是没有赢纪淮的半分可能了。

    南宫砚舟:“唉……”要不他还是趁早退位当太上皇吧。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执棋厮杀,可能是棋逢对手的感觉太过酣畅,以至于南宫砚舟都忘记了今夕何夕,冯大伴几次前来更换茶水都未发觉。

    夜半,城中集市终于归于寂静,一众大臣也都冷的抖如筛糠。

    纪淮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头疼的哄着南宫砚舟解完一局珍珑棋,说什么都不肯再下了。

    城门楼下,打铁花的精壮汉子大喝一声:“哈——!”

    满眼火树银花,南宫砚舟被催着不情不愿的嘟囔了一声:“行叭,回宫。”

    纪淮立即拱手: “臣恭送陛下。”

    南宫砚舟双手背后,一时气结,恨恨地跺了跺脚:……行,我走还不行吗!

    金吾卫开路,锦衣卫护驾,东厂西厂番子随侍。

    浩浩荡荡的一堆人总算是一路平稳的回到皇宫。

    面对两个满脸都写着“您没事儿吧?”的大伴,南宫砚舟头疼万分,为今之计只能装深沉。

    他和书案上的玄铁饕餮大眼对小眼,不由自主的复盘《纪淮传》前情提要。

    在剧情前期,纪淮是实实在在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同胞兄长是侯府四代单传的男丁,生母是陇西李氏最为出挑的嫡小姐,生父被盛赞为飞将军在世。

    纪家英才云集,家风好学,以至于纪淮小小年纪就能吟诗作对,德容言功无一不精,刀枪戟越样样精通。

    加之纪家执掌镇西军。

    纪淮牙牙学语时便曾坐镇中军帐,看父兄沙盘布阵,插旗演武。

    镇西军世代承袭,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累世公卿之下难免为人忌惮。

    故而到了纪淮祖父时,惠宁侯府自请褫夺封号,甘为一介白衣。

    高皇帝自是龙颜大悦,当场书下黄绢,御赐家中一应女眷大小诰命,弱冠之上男丁皆拜为百户入庙堂。

    此举本是削权但奈何纪氏男儿皆是骁勇无匹,一时间满门卿相,被誉为边关恩荣府。

    然自古以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盛极必衰方是万物之理。

    自高皇帝后,先皇体弱且善疑,临朝掌政十余载便使得文武官员填满诏狱。

    临终前,因忌惮纪氏三朝元老,深感其功高震主,竟亲佞远贤,错杀忠良,一时糊涂不肯援疆,北方鞑子趁机长驱直入。

    致使纪氏父兄战死叙永关,叔伯碎首金水桥。

    战报与家书同到镇西军,军中上下皆白,纪府满门缟素。

    纪氏子不纳妾,纪氏女不为妾,夫妻相敬,躞蹀情深。

    是故纪淮的姑嫂舅母先后死节。

    一时间,偌大个纪氏只剩下纪淮与兄长两人。

    兄长自知一身本事不为先皇放心,无奈之下只好自请为其守灵,只求看在纪氏人丁灭绝的份上,给小妹纪淮一条生路。

    纪悯北上神京,入先皇陵寝,自觉此生难逃宿命,抵达当日便服毒自尽。

    至此,西北恩荣府中仅剩纪淮一小女娘茕茕孑立。

    镇西军中将领心寒,兵卒慷慨,忠心将士大多请命解甲,油滑奸佞渐渐蚕食镇西军。

    十年卧薪尝胆,侯府女娇娥长成西北一枝霸王花。

    数月前,以镇西军现任主帅为首,生出兵变,连破数关,威逼神京。

    少年天子,哦,也就是他,被逼无奈,只得下旨清缴。

    恰逢纪淮千里请命,打马御前,立下军令状,解了燃眉之急。

    记忆中那一日天子下朝后乘着轿子经过角门,冠旒之下的眉眼微眯。

    再一睁眼,眼前是一副何等秾丽的画面。

    十六岁的少女矫健纤细,一袭银纹滚边劲装,不施脂粉、不着红装,□□高头大马,滴滴血汗似鲜血落地。

    只用一根红色发带高束马尾,桃花面上几丝血痕,衬的剑眉星目越发喋血。

    一人一马立在血迹斑斑的御道上,不似云英未嫁的姑娘家,倒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红衣厉鬼。

    风华绝代的小娘子唇边还挂着零星笑意,小皇帝当即被迷了眼。

    南宫砚舟却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原因是纪淮眸子里埋藏着的那深不可见的阴骘算计:

    “惠宁侯府遗孤纪淮,千里奔袭至金銮殿前,自知冒犯天颜罪无可恕,淮愿为孤臣,替陛下排忧解难,如陛下恩准,臣今日歃血为誓,三月之后,年节之前,淮必平息镇西军霍乱!不负君恩。”

    声如锵金鸣玉,使人有含商咀征之感。

    小皇帝得知纪淮身世首尾后自是无不应允,当即封下百夫长,金口玉言只要纪淮拿回军中虎符,平息霍乱,就允其肖父兄承袭镇西军。

    如今,他倒是践行了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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