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孟绮第一次清楚地在司见星脸上看到落寞神色。少年收回手时,难堪到下颌线条紧绷,低头默默喝着饮料,用汽水瓶掩盖住眼神。

    也掩盖着他尚未放弃的自尊心。

    一个人,会感到自卑,羞愧,难堪……是因为他还没有放弃自尊。

    “学习对我来说是没必要的事情。”

    孟绮惊觉,认识这些天以来,自己竟迟钝地忽略了司见星作为残障人士,在成长过程中会遇到的困难。不光是狭义的念书学习,就连衣食住行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对他来说,完成难度也比常人高出许多。

    他们眼里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在司见星面前展开的道路,相比同龄人要更为艰辛。

    几口喝完汽水,司见星拧上瓶盖,再次同她交流时神态恢复轻快:我走了。

    孟绮看着他逃似的转身离开,挽留的动作没来得及做,手指只从身侧稍微抬高几厘米。

    “小桃子,过来帮我看看这道物理题嘛。”朱语瑶咬着笔头唤她,孟绮回神,最后看了眼洒落在门口的阳光碎影,司见星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她关上门回到朱语瑶身边落座,讲完题,随手把草稿纸卷成筒状抵着脸颊,状似不经意地问:“朱朱,你表弟还有没有在念书啊?”

    “他?”朱语瑶拿铅笔挠挠头皮:“他嘛,小时候好像是念特殊学校,后面家里出了点事,住到我们家,风荷镇太小了没有那种机构。初中他就跟我同校,凑合着念了三年,再后面——”

    她沉吟许久,似乎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中考他成绩还可以,也考上一中了。但是,学校领导怕他拖后腿,没让他入学,从那时候司见星就有点,有点颓了吧。现在他在职高混日子,毕业之后可能会去大城市打打工啥的。毕竟他是残疾人,自己也放弃了……”

    这就是他清晰明了的,被划定好的人生啊。

    孟绮没说话,闷闷地想,可他看起来不像那种已经自我放弃的人。

    一点都不像。至少,她不认为是这样。

    *

    两个兴趣相投的同龄女孩凑到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容易忘记时间。蜷在客厅里写作业到黄昏,孟绮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正赶上司见星又来敲门叫人吃饭。

    不过,这次要找的不光是表姐,还有她。

    小姨特意给你做了荔枝肉。司见星唇角边沾了一点酱渍,是几分钟前被长辈要求尝菜留下的残痕。

    孟绮抬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提醒他。经她提示,司见星犹豫地探出舌尖舔去那点脏痕,随后清了下嗓子,指尖蹭蹭鼻梁,害羞了。

    朱语瑶收拾完书包,凑过来搂住孟绮,问表弟:我妈做啥好吃的啦?

    鸡鸭鱼肉,汤,还没做完。司见星简单地概括:很多。

    “下午我提前跟她说了,你会过去吃晚饭,不然平时可没这么丰盛。等会儿必须多吃点!”朱语瑶开玩笑地拍了下孟绮的屁股,惊得她浑身一颤。司见星叹口气,无语地对她做出手势:变态。

    变态。孟绮记住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跟着做了一遍。看她做完,身边两人都愣住了。

    几秒后朱语瑶反应过来,气愤地埋怨表弟:看到没有,小桃子都跟你学坏了,以后注意点!

    孟绮学会了新东西,感觉很好玩,于是自得其乐地又做了一遍。她满脸无害表情,搭配上攻击性极强的词语,意外有种杀人不见血的反差效果。

    她越天真司见星就越心慌,但都已经让她学会了,覆水难收,只能循循善诱地告诉她:这个是骂人的话,绝对不能乱用,知道吗?

    孟绮罚站一样把两只手背到身后,仰脸直勾勾跟他对视,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

    知道吗?司见星板起脸,严肃地重复。

    孟绮不理他,故意附到朱语瑶耳边说了句悄悄话,说完就进屋关上了门。

    被她晾在原地的司见星仍沉浸在带坏好孩子的内疚感里,如芒在背,一步都挪不动,还是被朱语瑶扯着袖子才拽回家。

    厨房里,王冰秀正烙着南瓜丝饼,热腾腾的香气勾得朱语瑶食指大动,背着书包就冲进去偷吃。

    “怎么样,对面那个孟家女孩子愿意过来不?”王冰秀给她递了双筷子:

    “听说是在实验中学念书,成绩肯定可以,趁暑假有时间,你多麻烦人家给你补补课。成天搞训练占学习时间,一个姑娘家家,还真准备以后靠打篮球过活啊?”

    朱语瑶嚼着饼,死气沉沉地听母亲唠叨,听完做了个掏耳朵的动作,紧跟着头顶就挨了记暴栗,疼得她身体一缩:“哎呦!”

    “妈认真跟你说话呢,你这死孩子怎么个态度。”王冰秀训道。

    “干嘛要这么功利啊,非得图人家给我点什么东西,我就想单纯交个朋友不行吗。平时训练累得要命,放假就让我玩一玩嘛。”朱语瑶忿忿地说。

    王冰秀冷哼:“这条路不是你自己选的?又没谁逼你打篮球!开学就高二了,正是学习的关键时期,你最好是再考虑考虑以后的出路。”

    朱语瑶揉着疼痛的脑袋不吭声。

    溜出厨房,她心情不佳,回房倒进躺椅里随手抽出一本漫画,没翻几页,眼角余光瞥到站门外杵了根木头。

    朱语瑶放下漫画,对他扬扬手,让他进来。

    司见星没进屋,站在门口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哪个她哦?朱语瑶明知故问。

    司见星指指窗外。正对着朱语瑶卧室窗口的,是那栋属于孟绮外婆的老房子。

    小桃子啊。朱语瑶转转眼珠,扯了个离谱的谎:她跟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凶,一点也不好玩。

    她窃笑着把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漫画里,没发觉杵在房门外的瘦高身影变得很僵硬,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呆滞住了。

    呆滞的不止是身体,就连心跳好像也漏一拍。

    心慌意乱之下,司见星竟丝毫没有觉察这个谎言有哪里不对,攥紧手掌,垂着脑袋游魂一般悄无声息地飘走了。

    他心烦却说不清自己在烦什么,默默走出家门,一抬眼,对面那扇门也正缓缓打开,孟绮要出来了。

    司见星加快脚步想避开她,没走多远,便感觉到身后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停下来,皱着眉侧身回头。

    暗香缭绕,水汽氤氲。孟绮刚洗过澡,鬓边发丝还微微潮湿,贴在奶白的皮肤上,脸颊粉扑扑,大眼睛水润清澈,轻抿的嘴唇娇艳若花瓣。

    她永远穿得简单不费力,白T搭浅粉色背带裙就够靓丽,也够清爽;发型更省事,拿卡通小夹子在头顶束起一缕,便任由其余的乌发如瀑布般披垂在肩后。

    司见星看了两秒钟,稀奇地发现,这是自己偶然在表姐的时尚杂志里看到过的苹果头。很适合孟绮,或者说一切可爱的东西都天然适合她。

    眼前这样的她,才真正像极甜美的蜜桃。

    你不要被我表姐看见。他暗想,绝对会被咬一口。肯定很疼,你要小心她。

    孟绮对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无知无觉,也不畏惧他冷脸皱眉,好奇地问:你要出去啊?

    动作间有沐浴露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地撩拨着他的呼吸。

    也要小心我。

    司见星气息微沉,缓了缓,平静地答她:还没开饭,逛逛。

    那我们一起可以吗,我还没买好做客的礼物。孟绮小跑着追赶到他身侧。

    暮色四合,渐亮的路灯下,两条影子重叠后边缘开始模糊,最终如水一般交融,脑袋碰着脑袋,手挨着手。

    孟绮心情不错,在司见星身边蹦跳着踩路面砖块组成的格子,头顶那缕发丝跟着活泼地上下晃动,偶尔一下扫过他手臂,转瞬即逝的痒。

    没人发起交流。在静默中,司见星的思绪陷入了混乱,想要主动提及那句悄悄话跟孟绮确认,又怕显得自己太主动太在意。

    虽然他确实在意——也就一丁点,不多。

    前方几十米的位置有家水果店,门口支起货箱,摆满各色时令鲜果。孟绮快跑过去,绕着货箱走了两圈,最后决定买个西瓜。

    她俯身仔细分辨,有模有样地用指节轻轻叩击瓜皮,侧耳聆听响声,如此反复好几遍也没挑中要买哪个。

    店主大姐笑着在旁边看孟绮笨拙地挑选,看了片刻,注意到她望着那堆西瓜神情迟疑,正要上前帮忙,却见默默等在店外的少年率先走近,半蹲在了旁边。

    司见星也是用指节敲瓜皮听响声,但动作比孟绮娴熟得多,挨个敲过去五六个便迅速选定,抱起一颗浑圆的西瓜递给她:这个很好。

    孟绮把瓜接到怀里,学他的样子又敲了一遍,可还是听不出什么区别,最后沮丧地抱着瓜去结账。

    西瓜称重时她握着手机准备扫码,店主大姐抖开个塑料袋,利落地把瓜装好:“不好意思啊闺女,我这只收现金。十二块三毛。”

    孟绮忙拿出钱包。等在身后的司见星动作又比她快,将几张纸钞递过去,没有要找零,而是直接从柜台的糖罐子里抓了两根棒棒糖。

    他一手拎着装西瓜的袋子,一手自然地摊开到孟绮面前。手掌宽大,显得躺在里面的珍宝珠很迷你。

    孟绮接过糖,对他道谢,又问他:你现在要吃吗?我帮你剥开。

    司见星犹豫两三秒钟,点头。孟绮剥糖纸时,他已经提前张开了嘴巴,乖乖等着。

    吃着糖往回走,孟绮拿出钱包翻找零钱想赶紧还给他,却没找到。

    司见星把糖球转到口腔左侧,脸颊随之鼓起一小块,略显稚气。空出了手,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随意滑动几下点开微信二维码,递到孟绮面前。

    孟绮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加好友然后转账给他。扫完码,屏幕里跳出司见星的个人信息,她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微信昵称好幼稚!竟然是叫司noopy……

    看来这个家伙很喜欢Snoopy哦,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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