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说笑,何氏出身乡野,无德登大雅之堂。”

    尔朱荣侧倾在宝座,掐着佛珠手串不置可否,还是一边的长公主,亲自斟了杯酒,递给了身边的侍婢。

    “侯家妹妹,你第一次做客,大家还不认识你呢。”

    我努力镇静,接过酒杯,默默向前敬献。

    余光中,两旁诧异的目光,像羽箭一样纷纷射来,尤其是上首,两道寒光直射,偏偏我还要硬着头皮迎上去。

    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在这鲜艳的绒毯之上,像两个世纪那么长。

    就当听不到这随身之音吧,我含笑一回,双手向前举杯过顶:

    “何氏天性痴钝,经常连累家人,佛说‘长夜安隐,多所饶益。’遂求得护身符后,便留守家中一心育女。不想一朝发痴,竟冒犯贵人尊驾,所幸贵人眷顾宽恕,何氏无以感谢,失敬也愿表此心。”

    袖短,只能仰首失礼,尔朱家叱咤风云,家主的爱酒也刚烈辛辣,我屏息饮尽,至此,从头到脚的寒光才渐收——

    怪不得元氏提议帮我换首饰。他也应该再次核查已毕,确实看到我戴的项圈上还有手链处缀有银铃相击。

    心里感激了侯景一下,他亲自在空铃内嵌了蜡心玉珠,这样金石相击也是无声。

    “多少开光的护身符,偏你的风铃摇曳生音清越可爱,天竺高高在上的枸那夷①,遇到你只能匍匐在肩头,你应该是上天厚爱之人。可是前番又如何解释呢?”

    “冥冥自有天意,老朽不愿赘言,我主欢饮宴集,豪杰热盼已久。”老人捻须闭目,也能胸有成竹。

    “哈哈,刘先生,你惯会哄我开心!这件事就过去了!”信?不信?听话音,应该是一桩心事了毕。

    **

    桃花面上眉头舒展,那只比女人还漂亮的手端起杯盏,和众人继续开怀畅饮。

    男人们聊官场战场之事,女人们也不甘其后,见尔朱夫妇默许,宴上众人也过来寒暄,按照排练的内容,不管尔朱夫妇,还是他人,我都端庄持重地和侯景一一见过回应。

    怀朔侯景的故友大多耳熟,其他人便是当时显赫扬名:尔朱嫡系宗亲,尔朱荣的好哥们元天穆等,贺拔三兄弟豪杰,河北世家大族代表……

    让我吃惊的是,一个挺着高高孕肚的贵妇也开心地过来谈欢,我一见她身后的男人,不就是载我出城寻鸿儿的那个将军?

    “有空去宇文家坐坐,娃儿们不久也能一起玩!”

    宇文洛生之妻纥干氏,我不禁感叹,虽是动荡之世,但这些女人,心性洒脱,举止自由健朗,如深秋里的棵棵红枫,自成一景。

    我就在她面前停下来,尤其拜谢了仗义相助的宇文洛生。他不以为意,似乎这种事多如牛毛,许多宾客也聚在他身边,大抵豪强人物。

    我便不打扰退身要走,感觉背后有目光投来,待回首时,人群中唯有鹤立鸡群的尔朱荣与众把酒言欢,谈笑风生。

    “这是我赴过最好的宴。可看你半天,你都没看我一眼。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呢。”

    谁怨妇似的这么酸?

    我纳闷着,思索之际,宴上已经换了漆盘,双角系红绸的鹿,滋滋冒油的獐子肉,修长的烤麂子腿,铺在鬣毛上的五花野猪肉……

    “你怎么了。”侯景拉了拉我,“这全是大将军亲猎的野味。”

    “我不饿。”用带血的鹿头摆盘装饰,我实在欣赏不来,心里不停地发怵。想到它们白天还活蹦乱跳,此时更是下不了筷子。见我脸色难看,他便起身替我告假。

    尔朱荣同意了,不过稍后,他也起身离开了帅座,自托着俊美的下巴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

    “我突然很好奇,你是南人,阿景在北地,怎么能结为夫妻?”

    心跳一瞬如无,我只觉得两颊发烫,稍后坐回了原位,无奈地看向了侯景。

    超纲了,你来吧。

    **

    他显然也愣住了,脸涨红起来,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跟着也起哄附和。

    “对啊,大将军说出了我们的疑惑,能娶到天仙似的人物,侯将军你肯定有秘诀,快说来让我们也开开眼。”

    侯景微张着嘴,喉结动了动,平常转得很快的脑子,今天似乎十分沉重紧张,约莫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看向我,“大家疑惑,其实我也很疑惑。”

    我避开他的目光,也没回应其他人的注目。随便你怎么说,也随便你们怎么听。

    “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去年秋深时,那时我尚不知大王威名,还带着兄弟四处谋事,走到河北时散了,人困马乏,又遇到劫匪,一无所有时,她像从天宫里下来的仙女,和同车的长兄收留了我。

    “等我的兄弟们找来,我就说要还她米粟娶她为妻,她说你可以先还完米。只要后一格的米是前一格的两倍,能还够二十四格子的米,就愿意嫁给我,我一看她画的格子,第一个格子有两粒米,第二个格子四粒米,第三个格子八粒米,第四个格子十六粒米……我就跟她说,我不会算计,肯定答不出来,能不能换我会的。

    “她看我会骑马射箭,就指着蓝天说,古人以双鸿为聘,若我能够猎得鸿雁一双,就不用报恩,还答应嫁我。我也在兄弟们面前答应了,可惜那时都快下霜了,天上哪还有大雁,加上她兄长半路亡故,我就带人送她回徐州,到徐州才发现,她原籍是南梁的徐州,就在那天,天上飞过两只旅雁,我一箭射中,回头问她还作不作数。

    “恰巧,州里功德寺请来一个何国的法师经过,说人贵在有缘。有的缘按天计,有的缘按月计,有的缘按年计,有的缘按生生世世计。哪怕一日之缘,那也是夫妻之恩。法师为我们主婚,还为她求了护身符,我们完婚后就北上,后来我有幸被大王赏识,再后来就有了现在的女儿。

    “我真的很疑惑,” 侯景轻声讲完,默默看向了我,“也许就是天意。”

    **

    尔朱荣充满豪兴,“好一个天意,有此仙妻,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说完又探身拉我的手, “晋阳比徐州好,你就把我府上当自己家,他如果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会上人跟着笑起来,我只觉得突兀,侯景倒是尴尬地手足无措。也许大魔王觉得这样很滑稽,继续笑着说,“法师不说即使夫妻,有天也终将分离吗,你准备哪天离开他?”

    看笑话看上瘾了。“白天,或黑天,这天下无论与谁,都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站起来,用手指着周边,顺势挣开了他的手。

    “说的好。你兄长没了,我倒可以认你做义妹,你可愿意?”本意还是故意,他眼中依旧放光,又拉起了我的手。

    而我讨厌被胁迫,尤其当众。

    “不愿意。”

    “哦,”他笑意收拢,眼神变得生冷起来,“你认为我做不了你的义兄?”

    “大将军功高盖世,赏识你才想照顾你,你可别不识抬举。”

    我还没回答,有人已经在泼冷水,一时间空气凝滞起来。谁还有心吃烧烤,估计等着看我怎么上架被烧烤。

    如果不迎对,只怕会有更多的取笑和为难。我冷笑道,“大将军当然做不得我的义兄。”

    “那你认为本王能做什么?”桃花消散,冰白的面皮上,凤目轻狂一挑,在灯火辉煌中,他的神情竟十分,荒凉。

    他已经位高权重,一人之下了,心底最在乎什么呢。

    “大魔王。”

    **

    闻言,美丽的丹凤眼射出狠厉的寒光,一边的侯景赶紧拉了我一下,他的手心尽是汗,我同样也甩开了他的手。

    尔朱荣根本没忘记不详的占卜,如今不冒犯也要被逼着冒犯。

    “我的汗马功劳,在你看来全是魔。”语气极为平静,像极了台风将来的短暂晴日喘息。

    “我未见你时,只听说你在洛阳屠戮君臣,是个魔王,跟整个河北自立旗杆的魔王,没什么两样。”

    他眼角欲裂,青筋暴起的左手已经按在佩刀之上。

    有的事,不按有的人的方式,嘴上说过去,反而一直过不去。

    “后来那些魔王对你闻风丧胆,才知道你是能降服魔王的大魔王,见到你之后,我才弄懂了你是真正的天魔,不是面相令人畏怖,反而有着世人艳羡的天人之姿,在你的魔国里,你呼风唤雨,你生杀在握,你震慑妖魔,我们全是仰仗你庇护的子民。”

    按刀的人一时惊愕,很快笑声震耳,四周的人也松弛表情地笑了起来。

    大魔王随手把配的宝刀扔给了我,“你做不了我义妹,你是我魔国的天女!”他妻子,笑出了眼泪,对着自家男人的肩头锤起粉拳。

    高大帅哥露出皓齿笑着来到侯景面前说“恭喜”,侯景坐在位上只是静静地笑着却不说话。

    众多宾客来到尔朱荣面前,不知谈起什么,引得大魔王开怀大笑,中间有人也过来传话,看尔朱荣夫妇的脸色,不是什么好事。

    北乡长公主元氏率人边走边说,其后,离座的人一批又一批,到最后只剩下我们几人,还有远远站起的荞麦肤色男子,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不仅脸上,连琥珀色的眸子底,尽是难掩的忧伤。

    对还是错呢,我抬头望着沉沉暮色,等明天揭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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