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天,就像晋阳的人一样,晴的时候,碧空无垠,雨的时候,滂沱淋漓。深秋时节,湿重的桂花渐渐落下,高低不平的枫叶逐次染上红黄,像张开一双双的小手,西风一来,在雨中哗啦啦地摇摆。

    我一边仰望窗外的风景,一边检查孩子的虎鞋虎帽冬衣,百天就可以戴一些护身符,再后酉鸡年,春天小婴儿易夭折,需要去佛寺请名医大夫驻家。

    “别看了,再好看,雪来时也会变得光秃秃。给我看看,这信有没有错字。”

    放下笔,他立马去看慕容老师的阵图。犯了魔怔一样,居然勤学刻苦起来。虽说他留守晋阳,官阶不减,他却惶惶不安,除了见老师一概不出门。

    老说保密,今天倒愿让我看公事了。

    “何氏道千,南徐州人氏,孝昌三年冬月婚配朔州军吏侯万景,婚嫁一年,膝下无子,而景今当远赴济州任职,前程存亡不保,而何氏青春年少,故情愿与此休书,放其改嫁,永无争执,立约为照……”

    “放妻书?”我回头一瞥,他旋即抬头,“没错字,就收好。大将军府已经派人接了。”

    “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升到实职了,怪不得贺六浑给他贺喜。不过跟离婚什么关系?脑里闪过尔朱荣的笑意,虽说名节当不了饭吃,但这样简单粗暴,好吗?大魔王们的画风如此一致的清奇。

    “我自己做的决定,或许根本用不到这张纸。”

    他静静地低着头,一手搭在座椅上,“你为何嫁我,我自己还不清楚吗。一年来,你替我管账,做厨娘,读文书,还委身于我……现在好了,终于不用再委屈。”

    回忆如秋雨冷冷袭来,我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可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呢。

    既来之,则安之,我也想安稳求生,可世事岂是想想就可以?

    “不说了,好聚好散吧,” 他忽地站了起来,“祝你前程似锦,还有谁欺负你,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他又回头补道,“也不必,大将军比我厉害得多,倒是有机会可以帮我美言几句。”

    “谢谢你当众存我颜面。鸿儿不能吹冷风,醒来的话就让娑罗握好她的双手。”

    谁离开谁,都能过得去,人,也就是自己,觉得自己很重要。

    我收下休书,发现没什么好说的,就系好披风,在仆人的伞下登了车。

    **

    冷雨如烟,刷出白惨惨的雾气,大道几乎无人,高影绰绰的是城内寺庙的轮廓。也就尔朱家仆苛刻的冒雨行路,他缺女人吗,有必要吗,我左思右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车马竟稳稳地停下。

    雨天,大将军府依然门庭若市,往来之人络绎不绝。

    经过角门时,一旁的车乘,似乎因争吵而拥堵不前。

    “让我下去,我为什么要来,一没立功,二没名望,要我说,大雨天的,你也不该来。”

    “那你该做梦去?一天到晚正事不干,最近不带孩子们厮混了,倒是迷上了赌钱喝酒遛鸟,给你提的亲事也不睬,说梦里有人了,阿泰,你以前可不这样……”

    ……

    路遇宇文家兄弟,我让管家等他们过后再走。

    “他们天天被成博士拘着都快呆了,出来放放风不行吗。输点钱你就心疼了,我是不是你亲弟弟?我想娶妻的时候,你偏让我守丧三年,好,阿焕的儿子都会喊我阿舅了,如今我心仪了一个,可她丈夫还没死我只能做梦……”

    “就你理由多。你就算说出花来,今天我肯定在大将军那儿为你寻个差事!你不进来就自己走回家!”雨幕中,宇文洛生丢下话,头也不回地进了大将军府。

    “别啊,你那么猛,家里有你就够了,要我来这做事,那不得掉几层……”

    扒车窗的人目光一收,忽然不说话了,简单打个照面,我跟着引路的人进府。

    “风铃夫人,雨天湿重,先换了鞋袜驱驱寒,他还在会晤客人。”北乡长公主坐在偏殿,手抱小暖炉,侍女们捧着熏过香的衣物侯在两侧。

    也许错觉,总觉得霸气侧漏的她跟之前不同。约莫半个时辰,来人送信儿,她强支着笑,招来漆盘金盏,让我带着烫好的酒前去应见,并嘱咐道虽然天寒,但酒还是少喝点为好。

    岂止你心寒,我到现在还不明所以,此刻也就大魔王一人真正开心吧。

    “让你久等了,不过阿怡在招待上还是周至,不会因为你胆小语言不通为难你,而且,”有人帮他松下外袍,他会心一笑,“给你准备的绿衣甚是配你。”

    侍女摆放好杯盘,躬身退下,并悄声带上了扇门。

    欣赏妻子给小三做打扮,大魔王这是什么恶趣味。

    **

    嗅到猎物般,丹凤眼射出追逐的神光,纵是艳俊直逼,也无法不从心底深深战栗,可是一览无余的赤足,碰上势在必得的射手,在他的丛林里,又能退到哪里去,柱后?墙角?床边?还是帐上?膝下?

    再竭力挣扎,也不过猎人手下的玩兔。

    “面上的妆点,身上的绿衣,足下的丝履,全拜大将军和长公主所赐,何氏不知一介贱躯,一朝竟能入大将军法眼。”

    男□□妾成群不稀奇,挣扎不过也是事实,可躺平之前,我至少要知道你看上我什么,脸吗,你的脸可比我还惊艳。

    猎物到手,大魔王好整以暇,松开了手,猫逗鼠一样,“堂堂丞相配不上你?还是这开府比不上侯家门庭?”

    我在缝隙之间坐好,用绢帕擦拭汗水,努力平静急促的喘息:“侯氏所居,全靠大将军厚爱,且大将军龙凤之姿,何氏怎生不喜。”

    “果真如此,刚才躲闪什么。”他眉毛一挑,声音冷清下来。

    “我只是替侯景可悲。他身躯瘦弱,却在府里为你出谋划策,在战场上给你亲自擒敌,堂堂男儿,回家之后却不能庇护妻子。你是万乘之王,妻子出身高贵,娇姬美妾如云,像我这样的估计提鞋都不配。你何必在熊掌之中把玩一尾小鱼?你有三个女儿,如果哪个男人有天对她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会不容分说宰了他吧?”

    铜镜里的他黯然不语,偌大的殿内只有细微的破碎余音。

    “你确实容姿殊凡,但我召你并非因此。”

    “回晋阳前占吉凶,刘先生说有家属身带不祥异音,跟着西迁势必会冲犯我。我一问帐下诸将,阿景说他妻子生性胆小随身佩护身银铃,我便同意他携妻赴任。没想到还是遇见了,也被冒犯了。如今冲犯已过,余生将是坦途吉祥。”

    为这?祥,还是不祥,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一动就丁丁玲玲,再悦耳动听,也都挺怪异的,一直以来我也饱受其害。老实交底吧,我叹口气,自行解下了脖子、手腕和脚踝处的银饰,一一摆放到了锦衾之上。

    再怎么摇,也只有微微风声。他执了我的手臂,侧卧着听动静,半晌后才缓缓放下, “不错,是这久违的天籁之音。”

    难道你很早就认识我?喜欢这声,在家不缺编钟女乐,在身多佩环玉饰物,一样的音效。

    他却郑重地摇了摇头:

    “年少时我在秀容川,经常跟大人们一起游山狩猎。有一次我跟父亲踏雪猎兔,追着追着,到了川内最高的山。雪山顶上有座天池,皑皑白雪围绕的池内,仙气缭绕,池水洁净碧绿,清到你能看见池底游鱼的银亮鳞片。我和父亲又惧又怕,因为这天池是神灵降旨的净土,容不得擅闯和冒犯。

    “就在我们饥寒交迫,无处下山时,一片箫鼓击奏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仔细听又不是器乐之声,铃铃丁丁的,竟像人走路玉佩金环相撞发出的声音,我就和父亲顺声摸索着下山,几经周折才回到了秀荣,那乐音才无。巫师说,这是天女为贵人引路。

    “每当身犯险境,我都会在心底说,你受天女眷顾,不要怕成败,只管往前冲。是心底的声音,伴我走出秀荣,四处平叛。何曾想,如今竟真遇到了仙女,她还说我是庇护她的大魔王,这岂不是冥冥中的缘分?

    交底坚定了他的执念,我不知该哭还是笑,默默戴好这些护身符,他倒不满起来,“你忧心侯景也不喜欢我,不想做我的天女?”

    又来了。

    “我是喜欢你,你白皙俊美,豪情慷慨,万众敬仰。”

    他略缓一口气,我接着说:

    “我还喜欢长公主,她弓马娴熟,英姿飒爽,我还喜欢宇文王妃,她坦诚待人,忠善仁厚,我还喜欢娑罗,她机灵可爱,俏皮天真……喜欢,不一定要据为己有。何氏可以鞍前马后报恩,但自荐枕席就不用了。”

    “我已知晓,先回去吧。”

    美目微阖,大魔王似乎十分疲倦,我连忙轻声下床,捡起衣服鞋子就走,等出了殿门才发觉全是他的,捡来干嘛?没跟肤白貌美的大魔王共度一宵,是不是我亏了?

    雨早就停了,此时只有浸入骨髓的湿凉,偶尔一阵风过,寒树闻讯即时倾下一斗珍珠。寒鸦蹬枝,激起枝条甩下去又升上来,悠悠荡荡。

    伫立在庭廊中,吹了好一会儿秋风,我才用手拢好头发,等脚不软后回到偏殿,长公主惊讶我这副样子,但很快丢下手炉,让人拿我烘烤好的衣服,“他又吓着你了吧,晚膳我让他给你赔不是。”

    她轻快地吩咐人备膳,接着挽着我去参观她新的供养佛像雕塑。关上一扇门,势必留下一扇窗,我不好再推却。没走几步,路上就有几个人抬着直挺挺的一尊,我以为是等身佛塑,就停下欲仔细瞧,八角宫灯一凑近,映出血肉模糊的轮廓和身形——

    “啊!”

    我捂住心口,惊坐在地,他,他,不是白日雨里训斥弟弟的宇文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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