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光洒满晋阳,你又在我心头徜徉,那牵扯我梦的模样,至今不愿将名字诉讲。

    讲了又怎么样,你不会写下倾诉衷肠。讲了又怎么样,你不会佛前跪下许下愿望。

    但是啊,哪怕你早将他遗忘,在遥远的地方,为你而跳动的心,仍将一个名字动情歌唱

    ……

    哼着新学的歌谣,娑罗想法逗着鸿儿玩,等小婴儿笑着餍足睡去后,她又饶有兴趣地看我读书写字,也许同龄女孩只等着长大婚配,或者开弓骑马玩耍,但生于北地的她,闲时节却乐得看书习字,还要托腮认真思考。

    “‘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二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她这是《嵇康别传》中说嵇康向往神仙之道,注重修生养性,无论心爱还是憎恶,心态都很平和,胸怀宽广,为人极有涵养,不会因所遇之事表现出喜怒哀乐情绪。

    “哦,怪不得受人敬仰,长得像神仙,性情也像神仙。可他为什么还是被杀了呢?”

    摹写后,她还好问,我提起笔写道, “膏以明煎,兰由芳凋,象因齿杀”

    油脂因为可以照明,所以要火煎熬炼,兰花盛开后芳香四溢,也由此日渐凋零,大象因牙齿珍贵召来杀身之祸。

    理解起来不难,但小丫头随即转着眼睛,“没有香气,人们还喜欢兰花吗,象牙要是不珍贵,大象再大也没用啊!不能表现喜怒,再没个长处,那人也忒没意思了!”

    低落的墨,重重地透了纸,微黄的纸上像打了污点一样,可没墨的话,纸又有何用途呢?

    **

    很快,“我”这张纸派上了用场。

    大将军府明堂。

    一个老翁,头戴上清莲花冠,身着阴阳八卦袍,坛下坐着几位两位高僧,他们戴着五老冠,披着绛色瑞锦团花袈裟,手中佛珠轮转口中念念有词,而下首还有几个金箍勒眉发长垂地的巫师,双手摇着铜环铃和宝杵等法器,也在不停地跳来跳去。

    僧道巫一起,不胜荣幸。

    我听着上首的吩咐,写完名姓生年,闭上眼,听任刺鼻的焚香灌入每个毛孔,眼皮外只觉明暗交替,焚烧的气息未尽,冰凉的水洒到额头身上。

    陌生的声音,让我从面前的金汁中选择一个,倒进另外一个有模子的地方。

    我也看不清,随手拿了一个,倒进。

    “不成,换。”

    又指了一个。

    “成,贵人退。”

    我赤足从黑毡毯上下来,这些人纷纷念唱告辞。此时我才看清,除了僧道巫师,还有几个工匠模样的人,目睹全程的大魔王,手持着刚刚浇铸而成的小银人,白俊的脸喜笑颜开,对着这次仪式非常满意。

    古老民族的毡毯仪式,天子皇后的铸金人传统,有朝一日在我身上应验了。可是小金人不成,铸成跟我相似的小银人,一不是皇后,二无关天子,又有何用?

    “谁说只有帝后才能铸金人?三教都帮你祈过福,不祥已经随你的名字而去。现在你是我的贵人,天命让你留在我身边,你可以自由出入大将军府,用你的乐音,给我也给出征之师带来吉音。”

    胜败兵家常事,哪可能因女人饯行而长胜?世事万千,我自身都不顺心,如果你的哪件事不顺遂,我会不会就是替罪羊?我说地很委婉,可大魔王的决定,不能拗。

    “阿千,不会的,我相信,因为你,我们都会凯旋归来。”

    他看到了祷祝词上我的名字。一个人的名字,连带着命运,我的命运改掉了吗?

    他亲昵地称呼道,像极了某个人坚定的语气。这相信的福气,还不能不要。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就当为了活命做大魔王的侍女吧。

    在长公主那儿调茶温酒的时候,我才知道,大魔王不会轻易对人亲称,像“阿斗泥”“阿摩敦”之类的,要么是爱赏如家人,要么就是称呼家人。在他那里,爱,就是真的喜欢,怒,就会鄙视甚至折杀。

    **

    “以为他是条有血有肉的汉子,没想到只会动嘴,连冲出来都不敢,我可不收留怂包。你们各部谁缺人,待会领走他得了。”

    得知预谋刺杀的人,到了赌场就和一群好友玩个不停乐此不疲,他甚至比自己真地遇刺还不爽,给侄子扔下一句话就离开了帅座。

    不一会儿,胡子拉碴的人进了大帐,简单地施礼过,乖乖地站在葡萄藤纹的毛毯中央,像个大号物品,任人挑选。

    “黑獭,听说你最近运气爆棚,都赢了什么好东西。”

    没人招纳,但有打趣调侃。

    “可多了,我一连三天掷出了‘卢’,赵都督扒下了他祖父帽子上的墨玉,刘长史这个老头输得都要哭了,”

    黑汉激动地扬手就比划,“我看他一把年纪,脱了衣服回去冻死了我找谁要钱,就让他打了欠条,先给长庆他们连做了七天宴,现在西府还在摆宴呢……”

    两旁哄堂大笑,那人瞪大了眼睛,“你们不信?刺史大人,你的小舅子冯侍郎可还欠我一个大美女呢,他当时对天以你的命发誓,说赢不了就让我到你家要人……”

    尔朱兆气得脸色发青,对着缩在后面的人狠狠瞪了一眼,佩刀一拉,大步流星地就离开了。

    又是一阵爆笑,屋子里的男人们比胜利还快活,哪里还有心记得要领人的正事。

    “黑獭,到我帐下做别将吧。夫人,麻烦您带人帮他理理发须。”宇文家的姻亲贺拔岳,捻着山羊胡,无奈地望着众人道。

    **

    吩咐人收拾,我换下绿衣,乘车就回家,都快到门口了,身后的马车决心似的赶超过来。

    下来的人,一脸哭笑不得,我一愣,这不是尔朱兆王妃冯氏的亲弟弟,官拜侍郎的冯大人吗,你一路跟随我就是为了寒暄?

    “我真别不开脸说,我跟宇文黑獭打赌,说他如果满堂全赢,就把风铃夫人送到他宇文家,他不信,我也喝多了,就拿姐夫和我的性命发誓,说不信就去刺史府接人……”

    荒唐至极,我还没出声,他赶紧抽了自己一嘴巴,“我该死,我混账,现在牛吹下了,骑虎难下,您行行好帮帮我吧,不然回头我姐我姐夫都得剥了我!”

    怎么帮你,我冷笑,他忙不迭地回道,“我哪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您就可怜可怜我,赏我个名字,回头我再找丹青工笔,多搭上好酒好话送给他,不然我,真没脸在晋阳待了……”

    这人,胡闹成性。

    耐不住他苦苦哀求,我最后在他手上写了三个字。

    他愣在原地,“何曾想?”

    “拿我开玩笑,就不许我玩笑一回?”

    递的请帖书柬,他没收,双手扒着桥栏杆,眸中是晋阳蓝蓝的天。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跟三哥以前的文人死士一起,大吼着或潜伏起来冲进霸府,三拳两脚就把他惯倒,从腰上抽出佩刀,或者远远地搭起弓箭,嗖一声他的脖子就见红,我边骂边笑,他脸上越痛苦我就笑得越大声?”

    “或者哪怕失败了,我也要不屈服不后悔,多少砍一个人头到阴间作伴,至少这条命值了,世人或者你会觉得我是个真勇士?”

    我静静看着,没有回答。

    他也不是等你说什么,很快苦笑了一下,“我说的报仇那是气话,我后悔了,我就是一天到晚正事不干没心没肺的家伙。”

    “别人的事,我不清楚,不予评价。”

    我让宇文菩萨接过请柬,“只是来告诉你,高僧很早就烧了我的名字,说谁与我关系太近谁将不祥,所以我几乎不对人留名,安全起见,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

    **

    “你在关心我吗?放心,何女郎,我运气一直都很好。”寒风中,他挽了挽漆黑的长发,露出了一口洁白的齐牙。左一句右一句,看起来,像个黑白分明的疯子。

    我没搭话,送我的宇文菩萨解释道。“四叔最会说,有时闹过火了,夫人您别往心上去。”

    “人各有长。”

    哭,难过,报了仇,宇文洛生,他夫妇俩就能复活过来吗?更何况,宇文泰,他有自己的心思。

    我平生第一次在佛前敬了香,仁慈善良的地母啊,你要厚爱那对仁善的夫妻,而温良的宇文夫妇,愿你们在那世依旧恩爱,再不用担心战乱和权力纷争。

    “大嫂,您看下宴请安排。”

    来了晋阳,侯亮更加客气了,我知道他不是因我跟尔朱家密切而变得谦恭,他管家这么久,生老病死的事也经手了不少,但第一次接待丞相府的人,哪怕提前准备好久,他依旧有些拿不准。

    鸿儿满月时,河北的贼寇还在作乱,侯景为了不暴露行踪,把我们留在原地,自己带人两处往返,满月酒,又不是儿子,也就是附近的媳妇老妇来看看贺贺。

    如今暂时安定了,按我的意思,天寒地冻的,顺当简单就好。但侯景的德行,想借机显摆又想讨偶像关心,请柬可把全城都邀了一遍。

    “你不懂,我更不懂,你可以请教丞相府的管事,如今交了三九,不闹笑话,不逾越规制就行。”

    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轻拍着暖床上的鸿儿,这孩子,吃饱喝足了,抬头嬉笑,开始吃手,倔着性子要翻身,一个时辰过去,都快三更天了,还是不愿意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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