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惊的时候,手拉住缰绳,脚蹬紧马镫,上身可以稍微后仰,要是你死抱住马脖子,马就知道你不会骑,比它还害怕,它肯定要欺负你……”

    在他的面授指导下,我能够简单地骑马上路,可是他的要求不是会就可以。只要上马,他总能挑出一堆的问题,在我看来虽不娴熟,可他也不必继续坐在我后面,但他还是伸手揽过腰来,滔滔不绝地指点,务必要求当场纠正。

    “在不在你身后,你都特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往后还是要多练。”

    他跳下马来,侍官牵走了枣红牡马,我向他拜别回去,他却摘下鹿皮手套,想起了什么,“马上我们冬猎,你跟我过去,跑跑马也壮壮胆。”

    没错,隆冬腊月里,他要把麾下将卒抽出来狩猎,实战演练,在论功行赏和惩处不律中,发掘新秀,也借此淬炼他的胡骑精锐。

    “一人一骑,我怎么陪你?”

    除了女儿宴外,侯景凡事乖得像孙子,说他既不在冬猎名单内,也不是需要提拔的新人,又说我不过陪同,更不需要狩猎,轻轻松松两天就过去了,死活不愿意陪我过去。

    你也知道需要独处,好吧,是我多虑了,你对偶像忠心耿耿,你们俩好到亲密无间。

    “回来你不怕风言风语就行。”

    “还少吗,现在外头都传着我是靠你才抓住的葛贼,现在他都不想让我去,我还没眼色跟过去,岂不是更讨一些人的烦。”

    人在家里,可消息挺灵通,关于狩猎,尔朱荣确实从头到尾都没提过他半次。交代好家事,放下嬉笑不已的鸿儿,我忐忑地带着行装随从前往。

    “大将军有令,所有飞禽走兽,不得死杀,全部生擒活捉!”

    传令官扬旗奔走,很快大山各处,烟熏火燎,皆是焦糊的味道。

    “天下的贼寇,哪能全部都荡平。我也是不得不如此。”

    下达命令后,白马上的他,开启了不停地诉苦。

    柔然国主阿那瓌趁天寒又在侵掠边境,兖州的羊侃、齐州的邢杲、幽州的韩楼纷纷聚众作乱,梁魏两方在南边淮河处来回拉锯,如尔朱荣所言,这天下尚未平定下来。

    “我觉得晋阳挺太平啊,既没有土匪流寇烧杀抢掠,也没有外人胡骑践踏流血。”

    高位者的牢骚,我哪能轻易共情。但晋阳安稳,不像各地祸乱丛生,百姓被迫流离亡命,倒是不争的事实。尔朱荣的势力,由不得你不信服。

    “晋阳没乱,是有我这个大魔王在坐镇,哈哈哈!”

    尔朱荣捧腹大笑,开心地像个少年,“你越发讨人欢喜了,来,我给你一支箭,过不了关,晚上我可饶不了你。”

    眼前呵出团团白雾,虚化了意犹未尽的面庞。

    我微笑谢过,接过一支雕翎金箭,转身和他一道散入大山之中。

    “秉大将军,刺史大人喜猎一只梅花鹿!”

    很快来人报喜,尔朱荣闻言大喜,带马驻足,尔朱兆高坐马上,扬眉捉鞭,命从人抬将过来。

    几个鲜卑兵合手抬来,确是只肥硕的梅花牡鹿。肩背上的箭入了五六分,流到肚皮处的血和鹿毛不分彼此的凝固,大冷的天,浓郁的味道生猛直扑。

    我竭力想忍,还是不由自主地吐了。尔朱荣皱眉,让人检查再三,鹿已死。

    叔侄俩的脸色陡变, “吐末你个莽夫!谁让你射死的?来,赏他五十大棍!”

    吭哧着地受完刑仗,尔朱兆新讨了令箭,扬鞭前特意凶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无力争辩,你堂叔扬言要活的,跟我有一毫的关系吗?

    见我不适,尔朱荣就让我先回大帐休息,我缓缓地控着马,动物的哀嚎,狂奔的啼脚,宣天的吵嚷,慢慢地,风烟一样远去。

    “何夫人好。”

    带着几个鲜卑士兵,宇文泰在检查搭筑夜宿的帐篷。

    知他爱戏谑,就没有搭话,哪知他真无聊,懒洋洋地抱起双臂,“离开了跛子,跟了个疯子,你眼光真好。”

    “黑獭,小心你的——”

    旁边的少年边说,边伸着舌头用手比划,一块的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

    “说错了吗,论恩宠,吐末将军都要靠边站,这可是你们刚才传开说的。”

    “跟你有关系吗?好好搭你的帐篷,完了还得狩猎去!”

    ……

    不管怎么说,和他的关系,都说不清道不明了。

    我漱完口,简单洗把脸,喝了点热茶,趴了一会儿,心口不再跳得急,带好弓箭就牵马离开。

    刚才取笑的人也上了马,前往猎场。

    马蹄声变得急促,我忙提起缰绳,旁边倒多了张口,“现在他至少有权有势,而那个跛子,我实在想不通,一对大雁就能让你心甘情愿嫁给他?”

    见我不答话,他又赶到了马的另一端,“还是那和尚说的荒唐话?我问他,他还说我命中无子呢,我刚有俩孩子,这臭和尚的话,根本不能信!”

    我带住了缰绳,转向一侧,“宇文都督一定要问我为何嫁到侯家?”

    他默默点头,我凝视着他,说得一字一顿,“他不赌,不酗酒,不讲废话,我心甘情愿嫁他。”

    ……

    “黑獭,你刚才甩了我们,现在又怎么不走了,贺拔公选我们来,咱们可不能无功而返。”

    “我在看天上过不过鸿鹄。”

    纵马前行,呼呼寒风吹得人尤为清醒,我环视着周边,四下里浓烟滚滚,徒手肉搏的勇士屡见不鲜,这支雕翎金箭挺好,只是,该往那边去,又能猎到什么飞禽野兽?

    “何妹妹?山里在烧二遍火,到处乌烟瘴气,你怎么还不回大帐候着?”

    路遇我,贺六浑掩不住惊讶,忙下马到树下说话。

    我见没别人,就拿出了那支雕翎金箭:“我至今还一无所获,现在回帐,晚上,头只怕会更晕。”

    “也好,外头气顺些,不过风大,这天不知哪会儿下雪,你多披件风衣,我去各处检查下马匹有无损亡,你要看好自己的猎物。”

    他解下马上的布袋,拎出一只受伤的山猫,在它脚上的伤口处插上了金箭,“放心好了,等一会儿,我送你回大帐,这是上风口,比较蔽静,你就在这儿好好等着。”

    泪水快溢出来了,他前倾着,弯了的手,终是拉过马缰绳来,“放心,没事。”

    懂的人,不用多说,等他走了,我伏在马上,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天色暗了下来,山里的烟雾也不再神气,若有若无的浮着,雪花落在胡骑的盔甲上,矛盾上,马前马后的猎物上。

    “我们大将军神武,简直天神附体,竟赤手缚得一只吊晶白额老虎!”

    “今日于将军的部下猎得最多,不管豺狼虎豹还是兔子山猫,无一血刃,大将军一直褒奖,说于将军带领有方!”

    “本该吐末将军夺得第一的,往年都是他拔得头筹,今年触了霉运挨了一顿军棍!”

    “知足吧,今天山烧了两次,山猫野兽估计都猎光了,明天的狩猎才是真难,可怜贺拔将军的人连零头都没凑够!”

    ……

    他们三五成群,打着鲜明的旗帜策马往来,许多马匹佩着明晃晃的披甲,从头武装到马蹄,听令机动,纪律严明,俨然就是到野外作战。

    下雪了,我接过一朵朵碎花,盘算着如何应对晚上。贺六浑天降神明一般出现,“雪天路滑,我送你过去。”

    两匹马慢悠悠地行着,他跟我说着白头见闻的趣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几乎同时,后面突然袭来湿冷的土气,我心下疑惑,随即耳膜惊了一惊,刺耳的响锣忽然鸣叫着为人开道,刹那功夫,座下的枣红马猛地跃起扬脖,没等我提起缰绳靠边让道,它像受了伤的野兽一般,嘶吼中,一下蹿出去好几丈远——

    “喵呜!”

    我在心里惊叫,人已经前仰后合,慌乱之中哪记得什么要领,剧烈的颠簸之下,赶紧双手抱住马脖子,何曾想,身下的马发疯似的不管不顾,前蹄已跑到模糊,简直比踩着风火轮飞还快!

    寒风,积雪,树枝,不停地砸过来——

    “带住绳,带住绳,就不会落马!”

    “别死抱着马脖子,赶紧松开双手,松开双手——”

    “来人,捉住这匹马!”

    ……

    不一样的声音钻入耳中,我不知道该听哪一个,迟疑之中,前面冷森森的袭来一棵树,我见势紧急倾身,冰凉的雪水横扫过脸庞,睁开粘满雪花的眼睛,随即,更大的黑暗凹凸不平地袭来,惊吓住的马狂跃翻跨,可落脚时,湿滑的山路上,前蹄一个失陷,没有任何转折的余地,身上的一切都被重重地甩起:

    “喵哦——”

    受伤的山猫焦躁不已,咬破布袋,邪叫着腾空离去,飘雪携过我的衣袖,可是它们太轻了,告别时摆出了濡湿的手势,唯有嗖嗖寒风,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在坚硬的白石上,还能敲击出温热的甜腥之气……

    “好好地怎么会这样!哪个畜生让鸣的锣?”

    “大将军,当务之急是救人……”

    “来,快去接慕容大夫——”

    群马乱嘶,人在怒吼,火光中一切明如白昼,却又影影绰绰,金星来回凋落。落到最后,趴在了耳畔,恍恍惚惚地闪烁道:

    “阿千,你怎么样,千万不要睡着!”

    “你醒醒!阿千,阿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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