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世界,旗帜招展,甲士冰雕般纹丝不动,马匹不时甩动马尾,队伍人马整齐相连,一眼望不到边。

    “朔北天寒,你早回家去罢。”

    贺六浑饮下送行之酒,小声提醒道。

    “你们铁衣铁甲都不冷,我一身轻裘暖靴更不怕,高都督肯定能大破贼寇,凯旋归来。”

    我谢过关心,也不是第一次饯别行酒,再冷的寒天,仪式一过,早晚可以回到火炉旁。尔朱荣不知怎么想的,重重猜忌之下,还是用了高欢,且是前去平剿羊侃。平叛后肯定吸收降将,如果安抚得当,将是如虎添翼的新势力。至于留在晋阳的家人,他的妻子可比他还在乎前程。

    这一去,也许再见他时,已是天壤之别。

    皓齿轻启后紧闭,说不出的话随酒杯一起放下,他只是飞身上马,正色端视着前方,一心等待着令下出发。

    “全体听令,行!”

    顶盔的骑士驱马前行,甲衣大小不一,高低连续,嗖嗖生起冷风,马蹄引动,伴着佩铃加快脚程赶路,不消片刻,乱琼碎玉飞溅,马阵卷起阵阵白烟,高扬的旗帜,渐渐越来越小,点点散入不见。

    “阿千,走吧,听说你炖了驱寒汤,我倒要尝尝你的手艺。”

    胡人身强体健,武德充沛强悍,自古以来如此,如今在他手下,经历着炼狱级的淬火成长,随便挑一个也顶十个,春秋鼎盛的尔朱荣,从内到外洋溢着十足的自信。

    回到偏殿,我让人端来煲好的汤羹,他未接先问起来,“一只鸭子,怎么做的满殿飘香?”

    从人接过冠帽和狐裘大氅,他信步来至桌前,爽快落座,拿起调羹又放下,直接端起了青玉碗,埋头喝了起来,平常霸气侧漏,此时只有团团生活烟火气。

    见他喜欢,我心稍宽,给他又盛了一碗。

    “鸭子去骨,用酒腌足,先素油煎一遍,然后,加山泉水,配老姜片、上党参、当归、枸杞小火炖煮,汤转白后,加几片枸橼,大火翻滚,枸橼的香自然全出。”

    “沾了佛香,怪不得全身畅气。”

    他满满喝了三碗,白皙的皮肤上渗出细汗,愈显得白里透红。

    “大将军喜欢,我可以告诉厨房配方,贵府旁边有温泉,加了硫磺的鸭汤会更鲜香。”

    “不用,他们手笨,”他捡了几块好位置的烤肉,把餐盘推到了我面前,看着我的眼睛,“你做汤是为了给贺六浑找差事,我为你破例用汉人,你当然每天都要给我亲自做。”

    好吧,还真是因我,做汤,我尚可以做到,不想欠着人情债,最好也能辞掉饯行的差。

    “我本无意干涉大将军的决定,也不想因我而让大将军失运或不顺。”

    哪知触了他的逆鳞,他不耐烦地甩了脸色。

    “我知道了,你对自我要求很高。你们汉人活得像粽子一样,层层束缚不够,还要用线包裹自个,你要不是汉人,哪用得着讲诸多礼法。”

    印在骨子里的歧视,岂能一天两天能改变?

    他深信我能带来好运,坚持让我出席饯行,送走了增援,又送别了东征的元天穆尔朱兆等人。但前线发来的战报,让他的信仰受到了挑战。

    于晖率领高欢等人征讨羊侃,势如破竹,羊侃目前逃到南梁,于将军正要乘胜转攻邢杲,和东征的上党王等合力围剿,谁料到,立了头功的部下彭乐,竟然带着两千多骑士叛逃,投到北面韩楼的阵营。

    尔朱荣亲自嘉奖的新秀,如今扬言招降老上司于将军,军心大动之下,于将军不敢轻易南下,尔朱兆的胡骑部队还在路上,一时间两路东征处境都很尴尬。

    “你不要去找骂了。”

    侯景帮我告假,我放心不下鸿儿,他闲了那么久,思考再三,决定自己过去。哪是替我看女儿,这家伙想如果此时出战,可以大显身手。可眼下,只有他能带来女儿的消息。

    中间娄氏带儿女过来玩。一儿一女,白皙貌美,聪明伶俐,娑罗见来了小孩,放下小狗和毛笔,跑过去和他们一起玩耍。孩子已去,开心的娄氏从盒子内取出了一个绸缎裹着的佛像。

    “妹妹年轻,可生子还是越早越好。这是送子的佛爷,最应验不过了,如今送给你供养。”

    她端放到我的床前,我谢过她的好意,哪知,她一手还帮我揭开了绸布,我一看,顿时烧到耳根子上——

    这不欢喜佛么。

    她很开心,觉得我满意,便聊起来丈夫,说谢我仗义举荐,又说我堕马那晚,他回来非常自责,好在贵人有惊无险,如今她作为一个姐姐,肯定要帮我保胎求子之类的。唠到天黑,她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家,临走嘱咐我务必心诚拜供。

    “收一边去,盒子留下。”

    放卧室正中,还每日三拜供奉,我是有病吧。桐木盒子倒挺轻,盒体是整块木挖凿而成。

    侯景到了家,带回了原封不动的食盒。

    “他让你明天到府,说能下厨做汤,就一点事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问着,“你们都是天才,区区一个叛贼,肯定早就商量出对策了吧。”

    “一个毛贼,哪用得着解决。问题是盛怒之下,他发了一天的火,什么决定都没做。”

    得,挨了一天的骂,那你肯定没时间去看女儿。

    “你这就歇下了?”他倒奇怪起我来,作势要掀开我的被子。

    “说完了不就睡下,明天还得早起出门,带厨子前去做汤。你还有什么要讲?”

    我压住边角,往里面缩了缩,他坐在床边,伸出的一只手够不到。

    “你不关心鸿儿今天差点没命?”他不解地看着我,似乎很无辜的样子。

    “你去看了?”我卷起被子坐起来。

    他往里面凑了凑,慢条斯理地说道,“午饭前后,我过去了,大将军正拿佩刀逗她玩,你知道鸿儿做了什么吗?她一手接过匕首,另一只小手,噌的一下把匕首抽开了,还直指着自己!”

    要命!

    “然后呢?你们一群人一旁看着?”我腾地急起来,丢下被子追问。

    “骗你玩的!”他一把推倒,扔掉挡在中间的被子。

    推挤不过,我侧过脸去,十指紧抓住床头,“鸿儿真的没事?”

    “有事我还有心跟你闹?我早上去的时候,她在睡觉,后来长公主说,她抽玩起了匕首,险些没把她吓死。大将军说以后都不给她兵刃玩了。”

    “你们俩,哪个都不让我省心。”

    耳边低语过后,我眉头一紧,掌心吃不住痛,无力从床头松了下来。

    “昨天鸿儿惊了府上,我今天特意煮了紫苏燕麦奶粥,望能平息下大将军的肝火。”

    “不值一提,那小子又吓唬你说我发火吧,别拘着,快进来。”

    他如沐春风挽手,一身轻盈,我含笑进来,不停地腹诽,你不发火,侯景昨晚哪来那么多的气。堂内一张张阴沉的脸,似乎仍是对昨天心有余悸。

    我一一放了点心奶饮,布置完后,感受到有目光投来,静静伫立在他一侧。

    “今天继续说韩贼。”尔朱荣发声,不过尾音有些嘶哑,看来昨天没少费嗓子。我悄悄招过一个侍女,小声交待了几句,然后回到他身侧,此时的他面沉似水,静静听着,眼里涣散无神。

    “卑职认为,眼下先主攻邢贼,上党王和吐末将军十万大军攻坚在战,不得不慎重,至于跳梁小丑,根本不值一提。”

    “大将军已经派了镇北的贺拔将军南下,韩贼不过乌合之师,打着幌子虚张声势,应该一举灭之,震慑其余居心叵测之徒。”

    “晋阳的六镇收编之师已经练就,如今兵分三路,不如丞相亲征,凭借丞相的威名,逆贼不攻而破……”

    满堂之中,只有两三个人出声。

    侍女送来了甘草冰橘茶,我悄然递到他面前,他接过尝一口后,惊讶地瞟过去一眼。

    逼视之下,有人大着胆子提议增兵于将军队伍,两路一起北上攻韩。

    “大将军,邢贼在南北夹击之下,如瓮中之兽,韩贼如今招摇撞市,鼓动我军人心,不可不拔,势必增兵幽州,可是派多少人为好?”贺拔岳在一旁问道。

    他还端着茶杯,若有所思地说,“留在中山的侯渊,七百人足矣。”

    “丞相,彭贼带走了两千骑兵,还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座下立即骚动起来,连他比较信任的尔朱家嫡系,也觉得七百,人太少。

    “堂兄,晋阳又不是没兵,我愿意领军两万,把叛贼带到你面前生食下酒!”

    “侯渊多谋灵活应变,配备七百精骑足矣,于将军他们鼎力北攻,韩贼不会不破。”

    “末将领命配军。”一个男人,从角落里起身,低调地接过命令。

    “上党王发来捷报,说吐末将军已到达,初战大捷,请命要不要分兵南下。”

    ……

    “我们再说梁贼的情报,洛阳来信说,元灏还招募了一批南逃的鲜卑军户。”

    ……

    从冷森森到热腾腾,忙碌议了一天,明堂终于归于宁静。我交待人收拾,前去探望女儿的路上,陪同尔朱荣过去。

    “你的茶不错,汉人心思奇巧。羊侃是汉人,邢杲,也是汉人,彭乐是汉人,侯渊,也是汉人,是不是对付汉人,终究还得需要汉人?”

    他停住,忽然回头笑着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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