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岁末得了假,冰天雪地之间,多出缤纷多彩的香氛:

    灰黑的炭火,烧得干燥而寂静,乳白的烟雾,扶摇着潞湿了房檐,腥红的鲜肉搬入烤架,滋滋作响冒油,座座佛塔寺庙,系着明黄的经幡,旋动的舞步追着清脆的歌喉,飞入蔚蓝的远空……

    杀猪宰羊,载歌载舞,尽兴欢乐之后,不分胡汉,携家带口,架着香车宝马牛车,赶往各处寺庙,虔诚地进香供养,在经场法事的洗礼中,祈求来年的安康和福泽顺意。

    侯景也不例外。做完佛事后,他还要拜会同僚,尔朱家族更是少不了的走动,所以他和侯亮、娑罗上马,陆氏乘车在后,一行车马行装,浩浩荡荡地前往。

    我不宜,也不愿前往。

    他们离开后,我练了会儿骑射,出了汗后,就交鞭给仆人,准备换衣洗澡前看两页书。

    “夫人,安胎汤已好。”

    侯景求了佛签,认定这胎是来报恩的儿子,连内务都不关心的他,罕见地吩咐厨房每日备好护胎汤药。

    是儿子又怎样,还不是一样的满门株连。我揭盖一看,油腻腻的浮花,底下是配了药和人参煮的乌鸡汤。荤食药膳,少食多餐,可酸的甜的胃口我都没有。

    “拿走,熬点白梨羹。”

    跨越河北到西北的疆域,经历了小人权贵,可我还是没找到自己。

    铜镜里朦胧的人,从发式到衣着,无不陌生而遥远,手足之间的空铃,更随时提醒着身上的异音。一连串的事情,以至于我都深信不已,那么多人,也就尔朱荣一人不认为是邪异。

    “回夫人,大人交待,您不能亏着身子,所以莫总管给您在梨羹加了杏仁、花胶和桂子。”

    “我一会儿喝。”

    真快,我拨着清水,殷红的梅瓣随波散开,过几个月我就要迎来第二个孩子。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①

    自己竟变得需要打扮才能出门见人。

    着了件交领翻毛蓝狐皮小袄,下系了深蓝的幅裙绸群,缀了一个简单的蝴蝶白玉结。侍女拿走翠羽玉耳坠儿,换来一对珍珠耳环,我左右照了头上的堕马髻,确定没多余碎发,也不失庄重,然后用芍药汁子拧成的胭脂润唇,晕了晕两颊增点气色,最后披了件乌兔毛大氅。

    “二娘,平常进府不穿绿的吗,你今天一点不带,白的也是。”

    “今天皇后在府,朝廷尚白,我不能僭越讨嫌。一会儿你也小心说话,别大菩提哥哥的叫个不停,他已经授了将军之职。”

    尔朱荣一人倒没什么,他恨不得我什么都不穿呢,关键他大女儿,尔朱皇后省亲在府,闻言她可骁勇不输男儿,无端回府,谁知洛阳宫内出了何事,万一我们撞衫,她看我不顺眼怎办?

    “哦,去看鸿妹还要这么烦。他都没告诉我他升官了,还是小菩提哥哥好,可惜他家快被他叔败光了。”

    她嘀咕着转身,从风帽到袍靴,确认周身没毛病,我才拉着她登上马车。

    尔朱皇后高坐在上,颔首道, “你,就是风铃夫人?”

    “不过戏称,何氏叩拜娘娘千岁。”

    我在下首行跪拜之礼,上首的目光来来回回,良久才慵懒地哼道:

    “传的神乎其神,不过小家子气而已。”

    我噤声不语,她没说让我起,也不准让我出去,自己低头品起了奶酪,和长公主母女二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笑起来。半个时辰过去了,长公主柔声提醒她:

    “英娥,你四妹还等着见生母呢。”

    肤白明艳的少女,丹凤眼轻挑,“母亲好大度。她既然入我家,就不能交汉人养,万一养出狐媚劲,天天在人前装柔弱,世人不得笑话我们家。”

    跪就罢了,还不许我日后看望女儿?

    思忖之际,有人笑着进来,“我前脚刚回晋阳,你后脚也跟着回来,就为了来发通脾气?”

    尔朱荣示意人搀起我,“你歇好再去偏殿,不用再来跪拜皇后。”

    “说她两句,你就护着了,我快被人逼死了,你当父亲的,居然不闻不问!”

    少女皱起眉头嗔怪道。

    尔朱荣坐下,十分惊讶,“胡说,谁能欺负你!你是不是跟陛下又闹什么矛盾了?”

    小皇后一听,更来气火大了,“你也怪我!你们男人都一副德行,拿着狐狸精汉女当宝贝!”

    “英娥!你的脾气可得改一改,没大没小,有话不能跟你父亲好好说!”

    ……

    虚岁十五,尔朱皇后。

    我支撑着膝盖,赶紧在侍女搀扶下离开。

    拿来的几只彩鸡木偶,鸿儿双手玩得很开心,我又给她试了试做的衣鞋,帽子鞋子倒挺合适,裤子稍微差了一点点,长得挺快,看来衣服不能提前做,我记下尺寸,听说奶娘受了寒,赶紧给钱让她换房,又重赏了另一个奶娘。

    饿吗,冷不,作为母亲,我竟只能给她做这些。

    回去时,尔朱皇后派人送来赏赐,一碟油炸胡豆花,一碗雪梨红果甜羹,半瓶御酒,我谢恩领下。但传令的太监,当面打开食盒。

    “侯夫人,这是娘娘赞口不绝的佳品,您可不能辜负一番美意。”

    当着他们的面,我慢慢把残羹冷炙吃掉。

    半路不出意外地上吐下泻,只好把车停在一座寺庙边,暂时休息一下。

    娑罗坐在暖床上,帮我捶背递茶水。“二娘你喝口热茶,这里的娘娘会让人心想事成。”

    “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捂着肚子,我躺在床上,根本不想讲话。

    迷迷瞪瞪地醒来,娑罗已经解下狐裘大衣,小瓜子脸兴奋地涨红,面前冒出滚滚热气:

    “二娘,我们去功德林祈福吧!好多人在系心愿签,老人都说这里可灵验了!”

    不久才做过法事,看到人多,她依然要凑前寻个热闹。

    我点点头,岁末,我也希望来年好运。

    功德林里人头攒动,比斑斑点点盛开的红梅还多。我们到主持处取了红绸带,娑罗侧着头,想了好久,绸带上写下扭扭歪歪几个字,然后捂住了绸带,蹦跶着自己跑过山岗去挂高树。

    据说挂得越高,心愿实现地越快越好。

    我理着绸带,内心涌出无数个心愿,但顶多写两行字,还包括署上姓名。

    娑罗盯着脚下,突突地往回赶了,我做了取舍,写下三个字后就默默把它系到肩边的梅枝上。

    阖目祈祷,如果灵验,请苍天百忙之中,帮我照看下心愿。

    “你怎么不让我给你挂高处啊。这么矮,还愿得排到那年那月啊。”

    见我已系下,她觉得可惜,“没事儿,说不定遇到一个懒菩萨,先从低处还愿呢。”

    她觉得也有到道理,小手牵着我的氅角,蹦蹦跳跳说道:

    “我在山上看到小菩提了,他想成为一个英雄,二娘,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不知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我不说了。二娘,你的心愿是什么呀?”

    ……

    送走尔朱皇后,尔朱荣长吁短叹起来。

    “她的脾气,怪我宠坏了。十三岁入宫,如今成了一国皇后,马上十六岁了,脾气变得越来越跋扈起来,我收拾各处烂摊子,回头还要给他们夫妻调解。她再敢对你耍性子,干脆就别回洛阳了。”

    一时羞辱,我不要紧,你们女儿,给她的底气旁人自羡慕不来,可是,朝夕相伴的陛下,你一手扶植的傀儡天子,他能否受得住内外嚣张跋扈者的气?一国之母,肯定文武兼备,而且她还年少,还是个需要宠溺的孩子。

    他来安慰我,倒成了我安慰他一阵子。

    半晌,他忽然问我道,“阿千,你今年二十六岁了吗?”

    我点点头,那一世的我二十五,如今来到这里,何法师烧了我的名字,倒没提我的年龄,跟侯景成婚时,纳名时我说跟他同岁,他当时二十五,其他需要生龄的场合,我也如此说。

    马上快二十七了。“大将军有什么疑惑吗。”

    “我记得为你祈福渡厄时,符箓上的年龄是二十六,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你怎么可能二十六,看起来顶多十六而已。”

    女人的年龄是个秘密,要么一直不要揭起,要么说的越早越好,虽然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但被人当面突然这么说,心里一瞬间还是乐开了花。

    “那我过年就十七。”无关紧要的事,可以玩笑戏谑。

    “哈哈,你笑起来,比平常更漂亮,能再年少一两岁,能比下佛像中的菩萨。”

    ……

    宠信你时,简直言听计从,玩笑之时,可以无所不拘,亲密狎昵,似乎都很节制,一朝逢怒,就是残羹冷炙……

    我也不清楚,跟他的关系究竟如何,实质怎样,也说不明解释不清,午夜梦回,回想起熟悉的身影,总是以一声默叹结束,就这样吧。

    也许他对我只是尚未厌倦。以色侍人,色衰爱驰,以音事人呢,当他不认为这是天籁吉兆,一切就会打回原形,甚至跌得更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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