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陛下准迎。”

    小黄门来禀,身边的白衣赫然拂起,带着候好的亲卫代表,前去迎接魏帝的圣驾。

    元颢的追杀之师穷追不舍,河北勤王军力战皆团歼的情势下,魏帝运气爆棚,尚能侥幸脱身,不顾形象,在尔朱荣派遣的独孤信等护佑下,一路西奔逃到并州境内。

    “众卿免礼,皇室内祸,寡人愧对社稷,洛阳宗庙还赖诸将得祭。”

    束着冕旒冠的男人,不徐不疾地扶起尔朱荣,宽博的绯服汉裳,在各色胡人之间刺眼而庄严。距太和改制,五十多年了,推进汉化改革的孝文帝,若泉下有知,会发现血性的拓跋儿郎,如今连那张祖宗的脸也圆润中庸起来。他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吗?

    在生存续亡面前,或许,从来没有后悔一说。

    辟官署为行宫,魏帝暂幸,奖授了勤王护驾的臣子武士,又追封了杀敌阵亡的有功臣将,南征之师,因天子之驾,暂时停脚安营,得以一气喘息。

    “回来,本宫让你走了吗。”

    尔朱皇后十指纤纤,宫女跪两侧在伺候染金粉涂蔻丹,她坐在贵塌慵懒地瞟过一眼,“都说夫人的风铃好音韵,能否让本宫瞧上一瞧?”

    少女发话,你还不得不近前,哪知傲娇的她,饱览了皇城帝国的好物,居然对一点银饰来了兴致。

    “不愧沾了佛光,长喜,照着也打一副。”

    小内监领令来摘,我忙回道,你不嫌弃也要,我可以给匠工画图,但此物是求来的护身符,一旦摘下离主,只怕触犯佛怨,生出无妄之灾。

    好心提醒,哪知少女更势在必得,“借也不愿,肯定暗有猫腻,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不容分说,有人上前低身,取走脚上的两段铃链。

    没事,反正不在我身上应验。扶着隆起的小腹,我暗自宽慰自己道。

    “‘上党鼎膏流地白,长平坑血溅天红’①,夫人,好雅致,还习书写句。”

    尔朱荣的参军,也是他的卦师刘先生,吟着案上的字,踱步来到我帐前。

    “闲时练手,让刘神仙见笑了。”

    老道捻须,洁白的拂尘扬了又落,“势居太行之巅,地可与天为党,上党自古乃龙争虎踞之地,韩人无力,赵国冒然接收,引来秦国长平之困,至此,山东六国,再无一可抗秦者。故人言,得上党者可得中原。夫人,您在慨叹列国故事吗。”

    是,不止列国,我忧心的很多,身家安全,前线成败,尔朱荣覆灭,我何时回来……

    “以前听人说过,想起来得闲写着玩。刘神仙,您怎么得空关心这些?”

    “娘娘凤体抱恙,大将军前去探疾,山人因此得闲,想大将军神武之姿,亲征挥师之处,无不肃清寇贼,迟早班师回晋,因此趁机赶紧四处溜达观看。”

    “大将军天神护佑,我等自不必杞人忧天。”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看来侯景没少送钱,连我多思多虑都要管。

    “‘上党从来天下脊’②,感慨乃常情,不过,在山人眼里,是朝餐菊英,夕含参片,每日自然睡醒,有心时,就研开化来的丹砂,在碧松烟树下支起泥炉,无心时,打坐参禅,不用计较得失,也不用管他世事,天上不收,就老于山间,岂不是俗世幸事!”

    又跟我聊会儿天,他见我谈笑自若,方才笑呵呵地离开。

    足底黑云天下脊,几朝车马赤霄行。③滚滚洪流之下,还不是随波逐流,担心也是枉然。还不如竭力自生自救。

    在晋阳的家里,侯景用他娘起誓,如有万一,一定会接走并好好抚育鸿儿。启程至今,风餐露宿也好,驻马扎营也罢,独自一路还没什么意外。

    不管孩子你怎样,你娘都会努力让你安稳降生。

    尔朱皇后小产,不能随驾,所以尔朱荣拥着魏帝,挥师继续南下。

    北逃的元天穆、尔朱兆等人,昼夜兼程带队半路入营,向魏帝奏表谢罪。年轻的魏帝勉励几句,均不予追究责任,尔朱荣重新编整队伍,按照他的军纪整顿后,一边行军赶路,一边派兵部署,不少黄河以南的州府,多是闻风改旗叛附过去,因此沿路收复了不少州郡。

    “风来,跟着倒,风一走,继续抬头做草。”

    尔朱荣说起了家乡的俗语,我给他翻译成“墙头草”,他觉得挺贴切,“汉人不仅会种地织布,还会写字谋军布阵,聪明人打起仗来,好像也不输我族人士。”

    这是他第一次称赞陈庆之。

    南南北北,戎马接近二十年,尔朱荣从不知还有另一个战争神话。

    传言陈庆之战无不胜是战神,他不服;把陈庆之查了个底朝天,他不懂;自己的人被打得狼狈逃窜,他不信;有人劝谏避其锋芒围魏救赵,他不愿。

    此时,高欢带着收编的河北鲜卑从肆州已接续上来,尔朱家族在边境骚乱中俘虏的柔然部曲,也收编成军投入,除了留下的晋阳看家的亲信本族,基本汇聚了当时有名的风云人物。

    北军来势汹汹,南方也严阵以待,投降元颢的胡人汉人,拥护他的外族势力等也有十余万众,南梁的陈庆之带着近一万的常胜精锐,白袍白衣,护翼着元颢,在黄河两岸对峙开来。

    盛夏的风,翻涌着黄河的浪,滚滚不尽,这一次,他特意穿上了吉祥的白袍,戴着银盔银甲,无声地要让黄河见证,他对这次临阵交锋,期待已久。

    “陈庆之据守中郎城,据探报,城中守军总计不足一万。”

    在大军压境,在总军不足、客场作战的诸多不利情况下,陈庆之还能主动提出抢占战略先机,这意味着,承受绝大部分的进攻压力,这不是一般的胆略和魄力。

    “拔掉这颗钉子。”

    尔朱荣站在高处,一袭白衣欲飞,没有赌气亲自帅兵,派遣了善攻善战的主力部队出击。

    独孤信作为先驱,带队率先迎敌,不一会儿,高挑白皙的帅哥低头灰脸回来了。

    贺拔胜作为中军主力,主动出击奋勇杀敌,旗鼓呐喊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他被人拖着回了营。

    贺拔岳作为援军,左右拼杀,三路进攻几乎随时都需要他的支援,实在支撑不下,败回。

    一战,不利。再部署,不利。三战,仍不利。

    查点死伤,从武川兵团,到柔然胡骑,两方人马均需休整补给。

    次日,尔朱荣考虑到激战的人马还要整修,暂时作为后援接应部众,首战组织上党王和尔朱兆、高欢一起进攻。

    高欢作为先驱开道,暂时一利,元天穆和尔朱兆已经熟悉对方打法袭击,按理说,应该会顺利不少。

    可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对方诱敌深入后,群起而攻之,算好了一样,预判了我方的预判,以逸待劳,逼得贺六浑厮杀不已,护着尔朱兆等人才逃回本营。

    从早到晚,一日四战,对方全盛。

    第三日,怒火中烧的尔朱荣不信邪。

    自己亲自下场擂鼓助威,从头武装到马掌的鲜卑精骑,彪悍英武,他亲自带出来的特种精兵,一骑就是一支队伍,他们灵活多谋,无马也是行走的将领,遇到劲敌,愈加坚韧顽强,勇往直前,绝不后退……

    屡败屡战,屡败屡战,他们一个一个永远地留在黄河岸边,鲜血染红了滚滚东流之水。

    “阿千,他们都是我百里挑一的英雄。”

    尔朱荣扶着头,像放完气的气球。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外面都传唱开了。是命中注定我要失去洛阳?”

    我没法,也不知如何开导他。

    尔朱荣怅惘不已,无计可施之下,转向了信赖的巫蛊卦象。

    卦师刘先生逢了斋戒,还在清心净身期中,尔朱荣带来的另一位巫师给他用更古老的方法卜蓍,蓍草落在了不吉的虎皮区。那人又占,在不吉的地方,落到了阳山的对面。

    “再占。”

    冷声令下,巫师继续占草,这一次,蓍草倒在半张脸图上的耳上。

    “大王,三度为阴,此次出征不利,实是因为,您被邪祟侵扰三日之久!”

    不祥,女人,声音……

    他的目光,聚起,涣散,疑惑,不一会儿,又变得凄楚起来。“方今如何解厄?”

    另一个巫师,示意他抽签。掉地的是一枚有斧钺标志的象牙签。

    巫师垂手道,“用邪祟之血祭旗,邪祟自然不攻可破。”

    “你们都下去吧。”他像失去了浑身气力,声音轻飘飘的无力。

    “堂兄,老神仙都说了,不能不听神谕!”

    “我们锐气大挫,现在军心浮动,您不可不及早打算!”

    “丞相,查出邪祟之人,及早祭旗是众望所归……”

    “查什么查,那个女人不就站那儿呢!”

    “叔父,你是不是舍不得?这几十万大军,还不如一个女人?”

    “大将军,南征英烈的血不能白流,我们不可能一直僵持下去!”

    ……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和帐外的狂风不分彼此,也许实在受不了催促,尔朱荣强撑着额头,向我投来痛苦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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