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借了哪阵东风,元宵前侯景获封濮阳郡公。侯母菩萨拜得更殷勤了,所住的院子,从早到晚香火缭绕,东风一来,熏得我胸闷气短,侯景权衡再三,觉得他母亲是为了求佛保佑儿孙,就跟陆氏说让我搬到东堂,产前多迎些阳气。

    “如果我跟你妈,同时掉水里,只能救一个,你会怎么选?”

    明知他是个自私动物,但见他每日治军操练后还有心天天闻经拜佛,我忍不住好奇起来。

    “你在家,不会掉水里。”

    他眨着清亮的眼睛,觉得莫名其妙,“我娘怕水不会碰水,再说她躲你还来不及,怎么跟你一起落水。”

    “我说如果,我们都不会水,才需要选择一个救。你会先救哪一个?”

    有时,他的表现挺清奇,会让人耳目一新,配上一脸无辜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稚气。

    “肯定我娘,我只有一个娘,她养我二十多年,你才嫁来两年。”

    清秀的人,顿时一点都不可爱。

    “又怎么了,你不是要跟我娘换住处嘛,究竟还换不换?”

    “换,替你足智多谋、前来报恩的宝贝儿子换。”我随即指挥下人们开始两处搬。

    众生皆苦,乱世尤甚,可迷信撞骗的也太不负责了,一个还没出生的胎儿,在肥头大耳的主持那里,什么三世修来的福胎,前来报恩的贵子,光秃秃的签里,都能说成功成名隐、了无遗憾,至于什么聪慧孝顺、遇厄复仇,更不在话下,这些荒诞不经的话,偏偏侯景非常爱听。

    有朝你暴尸建康,家破人亡,别说复仇,谁会为你流一滴泪?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点完最后一盏花灯,仆从纷纷托盏端走,到各处照明驱邪,之后加入欢乐的燃灯拜佛行列。

    “夫人,您不观灯吗,今夜不宵禁,出门观灯可避邪。我们供的是五凤灯,听说大德寺新供了龙灯、麒麟灯,不少人还在围看宫里赐的琉璃灯。”

    留守的鲜卑侍女,见我静看窗外不语,爽朗地问道。

    “老夫人去就行。”

    辟邪,殊不知,在陆氏眼里,我才是要避的邪。

    尔朱荣带人回秀荣祭祖了,鸿儿也被带走了,去佛寺也不过讨人嫌。可能节后就忙起来,我闲翻书卷,合卷想起了宇文夫妇。

    “你玩好爆竹,陪我托两盏灯去看看故人。”

    离了城,月色也渐荒凉,路上零星有人拿着桃木棒槌,追着喊着在打鬼驱邪,小孩子提着灯笼奔跑,火苗跟着也涨红了脸,月下柳边挂的灯忽明忽暗,映出忘我投入的男女各半张脸,猎犬马匹偶然过道,惹得醉酒的胡人怒骂不已。

    随生随死,生时及时取乐,死后就地埋葬,游牧人士从没安土重迁之说,西北角的守墓人已走,侍女牵过马匹,我没走几步远,一条长狐嗷嗷着突然从面前蹿过。

    “让你偷嘴,我哥还没吃呢,”男子低低骂道,挂剑挑灯,高大的黑影,像一尊新的墓碑,摆好供拜后,顺势盘腿坐下,浇起醇香的酒,“三哥,再喝点酒,除了想你,家里一切顺利。”

    “你一走,担子全落在我身上。好顿周折,才把你的谋士兄弟们遣散,嘴上说着忠义,个个见利忘义……唉,你说你不藏锋就罢了,怎么还不惜命呢……你儿子也是……”

    黑影自言自语,一边喝酒一边抽泣, “现在好了,你有嫂子陪着,不用给我挡箭,我当爹又当妈,随时还可能去征战,我一走,宇文家的寡妇孤儿,还不知托的人有用没用……”

    既然有人在拜,我让侍女留下灯盏,然后就上马启程。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经师唱着《金刚经》,我坐在藤廊下,陪孩子在园中晒太阳,她握着桃花枝,小手上下挥舞,用小玩具逗她,她却别过脸去,张着小嘴朝着廊下的经坛伸手侧身,我便抱她往那边过去。

    “她想跟文畅玩,你有身子就别抱了。”

    尔朱荣向小儿子一招手,经坛边的孩子蹒跚跑来,怀里的孩子,笑着向他伸手。

    亲娘看腻了,要看小帅哥,我把怀里的她交给奶娘,一个咿咿呀呀,一个刚会说话,俩孩子用他们的语言开心地交流着。

    尔朱荣倚在廊下静听不语,待我回来,叮铃之音沉寂,才笑着拈下我肩上的桃花。

    “贺六浑奏凯归来,你比其他进言的人可信,可以对我多说说你的意见。”

    羊侃、韩楼平定后,高欢功劳颇高,授任刺史一职时,尔朱荣特意把他放到曾经自己不爽的地方——肆州,估计自己在眼皮子底下,谅他贺六浑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贺六浑甘愿效劳,自是大将军用人不疑,恩威重信。”

    求私情举荐人,我以后再不敢做了,宠物不该说话,更不该多一句嘴。

    提到最近的政事,他有感而发,“我不会因一些小人迁怒你,你是我命中的天音之女,每次你在我身边,我都能感到神明相助。世事无常,往后你可不许说自己不吉利。”

    世事无常,你还执意。

    信,找理由借口也要相信,不信,事实摆在眼前,也不愿睁眼相看。可有的时候,不是遮住眼睛,就完全不曾发生——

    当邢杲被押解洛阳,在马市被枭首示众,极大鼓舞魏人信心时,一连串的南梁军报,雪片一样飞至晋阳,让帅府从暖光明媚倒退回隆冬寒节。

    “铚城丢了,荥城丢了,睢阳也丢了,丘大千七万兵卒筑的九座防城全丢了,济阴王元晖业率领两万羽林军,守卫区区一个考城,就这样,居然还能被全军歼灭!”

    梁军不是一天取胜,但尔朱荣依然震怒不已。

    “把朝廷打得落花流水的,竟然是一个棋童出身的文弱汉人?!洛阳的宗室官员,平常耀武扬威,现在全成了酒囊饭袋!守护大魏江山,还不得靠我们的精锐骑兵!”

    他遥控着朝廷,对洛阳的仕宦嗤之以鼻,为此,派出自己的亲信部队,东征大捷的上党王,他的好哥们元天穆和他堂侄尔朱兆挥师南下,征讨河北屡立功勋的贺拔胜,随后得命作为援军向南接应。

    近日来报事官战战兢兢,在虎啸雷霆怒下,今日逡巡在门槛,已不敢入内禀报。

    “报,也许大将军不悦,赏你一记棍棒,知而不报,除了棍棒,误了事,岂是你一家老小担受得起!”尔朱荣军纪严苛,怎么这人如此糊涂。

    “夫人,小人怕报了会灭我全族!您能不能帮我说句话,不要株连我家人族人!”

    苦瓜脸写满了生无可恋,“满堂将军都在,你只需如实禀报就行。”

    拖着也不行,他只得硬着头皮禀道:

    “启禀丞相,洛阳来的消息,荥阳失守,上党王和吐末将军兵败北逃。”

    尔朱荣不敢相信双耳,狮子的怒吼震彻整座大殿。

    “除了他们的二十万人马,陛下还派了宗室率羽林军十余万人防守荥阳,三十万人的围守,还是被陈庆之三千精骑击溃拿下?”

    满殿的人,鸦雀无声,我微微侧身看向报事官,一丝吱哑拽玉的窸窣声落地。

    “镇守虎牢关的世隆将军,听闻荥阳城失守,畏惧之下,选择弃城而逃。”

    见没有怒斥抽刀,他继续又报道:

    “洛阳失去虎牢护翼,陛下仓皇之下,带着皇后也向北逃亡了。”

    没有雷霆震怒,尔朱荣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抬头望过来,我没迎来他的目光,他座下忽地不稳,人仰面向后栽倒,直接不省人事。

    一阵捶心急救后,尔朱荣缓缓换着气醒来。他的双眼尽是血丝,环视了半圈,还没开口说一句话,手中的佩刀一扬,另一侧的报事官噗通倒地。

    “诋毁圣上,这个人该当诛灭全族。”

    武士进来捡走地上的人,像捡个瓜,扔条鱼一样。

    我退了几步,哪知被他一手拉扯过来,“念你忠于本职,今日罪责你一人而已。”

    “形势危急,朝廷存亡,全在丞相出不出手!”

    “元灏占了洛阳,我们先要迎回陛下,不能再留守晋阳了——”

    “败逃的军马可以聚拢,晋阳的鲜卑胡骑也需要实战试锋。”

    ……

    洛阳丢了,皇帝跑了,无辜的人,流血了……

    后面他们商议的什么,我基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是第一次经历血腥惨状,可是当面目睹他宰杀活人,回想起来,依然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好容易,尔朱荣当机立断决策,做出部署之后,很快各部领命散开。

    “阿千,我要亲自帅军南下洛阳,你愿不愿意随我前往。”

    他抿着茶,微笑着等候,我失神地疑惑,他又笑着说了一遍,“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南征。”

    你真是个毫无人性的大魔王。

    虽然尚不显怀,你确定要带孕妇一起出征?不说车马劳顿,我能不能平安到洛阳?

    “征伐,是最大的凶事,没你的声音,如今我肯定会心神不安。放心,和我一起,我肯定会护你母子平安周全。”

    能拆出这副骨头给他么……

章节目录

锁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夏小山D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夏小山D并收藏锁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