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到一手的战况,侯景连夜派人修表,厚金遣使,表示拥护安定王元朗,恭迎大丞相派人接收济州。

    “攻下邺城,你就急着表忠?我们家怎么办?”

    明知拿下邺城,不仅可定都,还能雄视山东六国。可接下来呢,带着家人迁到异地,像以前一样再次成为人质?

    “跟我,跟我娘,再或者你们一起。”

    他懒洋洋地应付我,专心地描摹着韩陵之战的阵图,对用牛驴堵路连成圆阵这一战术对决拍手叫绝,亲自在旁画了韩信的背水一战图。

    “我们母女不分开,但必须要离开济州吗。”

    离开济州,会不会又捉我祭旗?高欢已不是贺六浑。

    但他不以为意,研究来研究去,觉得阵好谋好还要真正的猛人来征战。

    “窦世宁是他妹夫,早上了一条船,高敖曹这头猛兽,欢哥怎么做到的收为已用?”

    他不理会,沉浸式自言自语。

    还欢哥,你是降臣,我拿走他的小旗子、地图, “你们的交情是真是假,你放心让你娘她们当人质吗?”

    他粗暴地夺回,一一摆好,“当然是真的,不管以前现在,他比佛祖还了解我。”

    回神过来,他故作轻松, “也许邺城,也许洛阳,你当出门散心呗,天天围着孩子转,不找你能三月不理我,说句话也半句不离孩子。”

    话如此,他撇下我,去找他的参军,详细了解高欢最新的战况和人事安排。

    看风景,我倒希望接下来能有心情去看风景。

    没多久他的谍报人员,带来最新讯息:高欢攻下洛阳,废了元朗,举行黑毡祭天仪式,另立元魏宗室的元修为天子。留在洛阳的尔朱氏,被见风使舵的斛斯椿带人屠戮殆尽,尔朱兆带着残兵败逃北秀容川,晋阳易主高欢。

    他收起信,和白马齐望西北,“去晋阳。”

    **

    到了晋阳,已是夏初时节。

    和司马子如、刘贵等一帮老友好聚后,侯景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准备带人前往定州做刺史。

    他已上马,我还在纠结,要不要跟他走。

    定州,当初他还没投葛荣时待的地方,离邺城也没多远,现在再从晋阳回去,不是给高欢两份人质大礼包?天开始热了,带孩子肯定来回折腾。算了,还是我懒。

    “来前不愿,现在不走,真受不了你,我女儿也赶紧回慕容家。”

    他实在等不下去,带着心腹将士,踢马上路前往定州。

    “二娘,晋阳挺好,我们可以作伴。”

    娑罗给她爹唱完送别歌,边走边跳地陪我回家,丈夫公公随尔朱兆溃逃,豆蔻年华的她守了活寡,可她依然如孩子般乐观:

    “虽然被抢过一次,但咱家的物件悉数得还,你看,阿爹做的小弓箭什么的,还跟当初一样摆在你床头。”

    侯景在怀朔时的旧友,这次应该帮跑了不少腿。

    “帮忙的亲友,你比我清楚,回你家前帮我列个名单,交给你叔,得好好备礼酬谢人家。”

    “酬谢?”

    娑罗一脸惊讶,“是大丞相下令,全城抢掠的悉数归还,说如今各府家人都在晋阳,除了降旨抄的宅邸,总不能自己抢自己人。”

    归还民产,这种小事,他还要亲自下令?只为收买民心?“你家的也还清了吗?”

    “快了,还差几件黄花梨家具。”

    一瞬间肠子悔得都青了。

    可回头,路上侯景他们的影儿也寻不见。

    **

    晋阳居,大不易,人情往来,不胜枚举。

    “二娘你真的不去吗?”娑罗一身绮丽, “今天是娄妃的第二子做寿,所有府邸女眷皆去祝寿,我戴罪之身还要送福寿。”

    “佛签说我不宜出门,有你奶奶叔父就好。娄妃大气,定不计较。”

    侯母出门会牵颖儿,侯亮应酬定抱和都,剩下一个鸿儿,和我在家,我自不必说,等弟弟妹妹说起热闹和宴会,她听得从手到心痒痒。

    习完诗书,她骑上白马,不射小鸟,也不玩球,低头梳理马毛,背着清早教她的诗:“春日迟迟,桑何萋萋……华颜易改,良愿难谐①……”

    她忍不住作了两句,“夏日炽炽,榴花空红……”

    她忧伤,我更伤感,除了手没轻重,她没灾没病,精力无穷,口齿伶俐,两周多亲眼目睹养父被杀,不到三周会骑矮马,比我有出息,比颖儿好养活,现在脾气已好多了。

    蹲着给她擦汗,我叮嘱道,“可以出去,但不能先动手,要听叔父的话。”

    “好,谢谢娘。”

    扔下书卷,她纵马直追侯亮,我还不放心,让和都的母亲也跟着。

    还好,晚上她兴高采烈地回来,说没人提我。

    娄昭君,估计都忘记我是谁了。谁没事记一个不祥的女人。不久,侯景来信说,他年关可能不回来,和高王他们都在邺城,他们要清掉尔朱家最后的势力。

    不迷信,太好。

    两个孩子,一个闲不住,一个懒得动,把她们养大教好,也算值得。

    “娘,哪个铃在响?”

    越来越机灵,颖儿开始好奇叮玲玲的来源,不停翻我手腕,我笑着亲开她的小手。

    “铃里锁着小鬼,褪下鬼就出来了。”

    她立刻住手,但另一只小手贼一样冒出,“是吗,让我看看。”

    遛狗回来的鸿儿,冷不丁摘走一个把玩。

    **

    鸿儿哭着说,再也不碰我的手镯了。

    陆氏上完六柱香,说幸好被横梁砸的是胳膊,不是头。

    “娘,我想吃,吃、刚出锅的、露红尖角的小荷酥。”疼够了,她抽泣着说。

    好,娘一定给你做。换了好些厨子,终于做出她想吃的小荷酥,见她稍微好受一点点,我无力地躺在她小身躯旁边。

    我宁愿砸的是我,也不想你挂着厚厚的纱布。你好奇心为何如此强,一刻都闲不住?

    “娘,供阿弥陀佛?还是达摩?”被陆氏带的,颖儿会说不少佛名。

    我跟学了好久,终于也会做小荷酥。想到她俩又长一岁,又爱吃各种河鲜,就用新铸的小猴小鸡模具压鱼丸,还扭了好几种馅的花样小包子。

    碟碟碗碗,摆了一桌子。

    “给你们这两尊,”我刮着她俩的鼻子,受伤也能不到一刻又闹,“你们尝尝可喜欢。”

    “我也喜欢小荷酥,”颖儿吃了一个又一个,得意说道,“娘做的都好好吃,咳——”

    怕她噎着,我赶紧让她慢点,一边给她拍背,一边用调羹舀清汤喂她。

    鸿儿不屑去看,也不吃我夹来的糕点,左手夹起蟹黄福袋,一口咬下,继续用左手喝汤,喝完起身即走。

    我低头问她怎么了,“食不言,”她掘强地回道。

    出门前,她特意回头加了句,“娘,往后我不来你房间睡,要躲小鬼。”

    这孩子,你是嫌弃你亲娘吗?还是欺负妹妹还不够,连我喂她吃饭都看不顺眼?

    恨不得打她一顿,我在原地忍不住颤抖起来。

    “娘,我来,”颖儿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软声说道,“我不惹小鬼,我来听故事。”

    **

    当鸿儿胳膊自如时,琉璃红瓦上的积雪,也消融无几。

    哪怕足不出户,外面的爆竹烟火也热闹非凡,想她憋家许久,又是新岁之初,我就陪她出门去看,方胜纹的爆竹阵响亮震耳,打百簇戏的人们欢声笑语,雕车宝马婉若游龙熙攘寒风……

    鸿儿站在高处,找个宽敞地,把我做的一叠孔明灯,一一排好,又跑来打起火石,敏捷地一火点着,一手一个,拿给我放飞,她仰着头看着,笑着,拍着手,像目及一旬橙红的落日:

    “娘,你看!它们多像后羿射的太阳,我带着弓箭肯定也全射掉!可惜我还没带梯子,不能上天追它去!不过要是射掉它们,它们的母亲羲和女神肯定特别难过……”

    眼睛湿润了,这是我的女儿,她还是个孩子,活泼可爱,大胆率真……

    “何妹妹,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一个磁性的声音响在身后,我蓦然回首,拭好的双眼顿时又朦胧起来。

    拉着鸿儿,我赶忙跟他行礼拜见,“鸿儿,这是高丞相,快跟丞相行礼。”

    鸿儿一听,是侯景常提到的大人物,撩幅裙作势要跪,高欢忙躬身扶她,顺势抱到怀里。

    “喊我伯伯就行,几年不见,你长成了小美人!”

    “高伯伯好,几年不见,你现在成了大英雄。”

    我还没开口,她大方说道,似乎跟他熟识已久似的。

    “你女儿,”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才几岁,口齿好生伶俐!阿乐跟她同年生的,到现在没几句整话!何妹妹,你怎么教出来的?”

    “回丞相,是令公子贵人语迟。”

    “额,但愿,”他收起笑容放下孩子,鸿儿站我旁边,闪着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

    “我临时有变,没想到,更没想到,”他欲言又止,“还像以前一样,好吗,何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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