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看热闹,何先生,根本不用理他们。”

    赵市使在门首迎着,其他人见状纷纷散开,我下马,装没看见观望的黑影。

    铁屏风已刷黑,我拿出沙漏,开始一个时辰的倒计时。先询问他现在的数学情况,他跟我说了自小学的算经,能打的算盘,会用的算筹等等。

    我点点头,基础的运算,开方立方、勾股术圆周测绘都是基础,他们并不是一窍不通,某些地方像测绘应用,他们掌握的比我还精湛,只是缺乏有效的实际统计而已。

    数字敏感,因人而异,确实没办法,但统计等知识,可以积累运用。

    确定好重点,我用石笔在墙上写一组数列,赵市使用笔跟着记,我讲时,他就眼睛不眨地听,让他复述,给他出题,让他解答,他一会儿喜一会儿忧,最后超了约莫一刻钟,他才成功算对复合数列的和——

    “何先生,我终于知道,你怎么记住厚厚一本的货值册了。”

    临走,他觉得我提到的速记也蛮好用,飞快地把顺口溜记在小册子上。

    我擦好双手,出门去找赤雪,它悠然地等在门外,身边是还没散去的两人。

    “你讲得很好,外面的人都懂了,只拿一份束脩,实在吃大亏了。”

    他轻声道,我没客气接过钱。宇文导在一旁默默牵马,说一会儿就到宵禁时间,今晚要不就暂寓官署闲舍。

    无妨,我不恋床。

    宇文导得了信,带人忙前忙后,来至一处闲舍,自己抱来花瓶书籍等,递给叔父摆放齐整。

    “宇文大人,不必费心若此,仅仅一晚而已。”

    但临时麻烦你们张罗一通,我有些不好意思。

    这么晚了,《老子补注》还是什么《曹子建诗选》,都跟挂像旁边的大簇铃兰一般,无神观看。

    “明天有明天的事,今晚是定要睡好觉。别说黑天一天,就是一刻一秒,你在我身边,我肯定竭力让你安心,这样我也放心。”

    **

    大美无言,荡垢涤尘。

    只秦岭山脉,估计要游一月,我要好好多多的钱。

    为了省钱,贺拔岳的人轮流过来,昨日统计,今日算术,明日书法,后日经文……我渐渐从他们的笑脸上,获得不少充实感,那些坐在窗外的人,也就随便他们,二把手都在,量他们也不敢不来。

    幸好我还没废掉,照这个频率,不出一月,我就能千金在手。

    “夏衣两套即可。”

    官婢要帮作衣鞋,我告诉她没必要,顶多停一个月,做多了我带着也累。一个月以后,我说什么,那些大人,估计也听不懂了。

    她下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午间,那对姐妹花,共骑一匹青骢,潇洒地下马,一起提下食盒。

    “我爹说,要不合胃口,你可以去我家,还有……”

    女孩说着,放下就拉着另一个的手,“兰若,还有什么来着?”

    另一个附在她耳边,悄悄跟她说着。她转头,笑着说,“还有,你不愿去我家,可以写下食单,我们找厨子照做。”

    说完,她追上另一个,嘻嘻哈哈地在院外草丛中玩去了。

    我不禁莞尔,两个女孩,头扎一样的双丫,着着同样的粉裙白裤,说话不是类似,行事也几乎同步。只是后面的那个,琥珀色的眼睛稍飘忽,应该是妹妹,虽然声音洪亮,但凡事下意识地要先望下姐姐。

    不似那姐妹俩,性子行事截然相反。

    “饭烧得很好,我挺喜欢,也挺喜欢你们,这两束花,白的送给你,粉的给姐姐。”

    “别人都分不清,你怎知我不是姐姐?”

    她嘟囔着嘴,把采的狗尾草、柳帽扔到地上,不管脏兮兮的衣袖,接过白色的花束解开就玩。

    “因为我听到,捉迷藏时,你咕哝‘姐姐你藏哪里了’。”

    “啊,我说了吗!”

    她懊恼地看着裤腿上的青草印子,“那你看到她藏在哪里吗?每次我都是找不到她。”

    我摇摇头,但擦擦她脸上的汗,“你把粉花藏起来,她出来拿你不就找到了。”

    **

    日子好,是佛祖菩萨恩遇,不好,肯定要佛祖菩萨来拯救渡济。

    盛大的释迦牟尼圣诞庆典后,是全城出动的佛吉祥日,各寺庙的香火还没从头顶消散,二十八日,就是生老病死的药师佛圣诞……

    “何先生,你还在家呀!是个人都放假,”侯莫陈崇也绝了,一张嘴,人听着就不舒服,虽然他本意并不坏,反而坦诚得异常热情,“鼓乐百戏可热闹了,赶紧上街一起玩去!”

    大嗓门一喊,有人来撺掇,我哪还有心思看书,想着,干脆也一起出门散心,说不定能遇到好东西。

    顶竿翻筋斗的艺人,呼啸威风的山虎,涂着艳丽妆饰的优伶,台下围的胡人汉人都有,高筑的酒坛垒得有屋子般高,牛车上摆满了枇杷甘蔗福橘等,布庄让少女披着精美的衣料款款行风,摊贩吆喝着新鲜的热乎的汤饼,孩子举着呼呼转的风车,拿着沾着芝麻的糖人画儿四处奔跑……

    人人酒神大婚似的,随处沸腾着兴奋和欢乐,今晚估计一个人都不来夜学,正好不用准备什么。

    “何先生,送你一颗饴糖。”

    叫兰若的小女孩,摊开小手,柔柔说道,我谢过她,剥开糖衣,把一颗另外的糖送到她嘴里。

    “不是饴糖?”她挺机敏,琥珀色的眼睛很灵动,“不是我的糖。”

    “这是我从药铺换的‘褐衣梅’,百草裹着杨梅制成,用了对嗓喉脾肺都有好处。”

    听我如此说,她不知想到什么,拉着妹妹阿难,闹着宇文导,非要也买一些给爹。宇文导被缠着没法,只好一手一抱,带堂妹穿过人群去找几里外的药铺。

    “何先生,你不像我们,马市肯定不愿逛,吃喝也不上心,我要替菩萨带你玩,四边吵得耳朵要炸,晚上的焰火还没到,我带你去哪儿玩好呢?”

    小伙子耿介地思考起来,我也不答话,就站旁边吹着晚风。他忽然一跺脚,拉着我的手,撒丫子就往小路跑,“快点,不然赶不上座了!”

    什么好玩的,跟死神赛跑一样卖力?

    揣着疑惑,我也跟着疯狂地跑,转弯曲折之后,他终于在一处高楼前停下,整好衣服,昂首阔步地进去。

    楼上红袖款款,不会秦楼楚馆吧?也不至于带我吧,好奇心驱动,我也跟着进来。

    呵,红木蝙蝠屏风一过,好多熟悉的脸。

    **

    宇文泰扔骰子的手,僵硬地回到桌上,继续开局。

    “呦吼——”

    那些男人倒抽口气,场内犹如刮起飓风一般,惊叹完,他们眼里抹金一样发光,拍手鼓着掌来。

    “大彩啊,府司大人终于怜恤我等了!”

    不知他们多了助手,还是黑獭分神轻敌,抑或我的到来,让他们换了些期待,他们一扫疲倦,脸上越来越光彩,大彩、小彩一直不断,侯莫陈崇恨不得两手两脚各摇一罐,这样赢资就能双倍翻一番。

    除了宇文泰,输掉最后一支筹码,他长长舒口气,把樗蒲的骰子交给侯莫陈崇,让大家玩得开心,自己就默默走了。

    他的干儿子蔡承先不干了,他出自己的赚资和本钱,全押到他位置上,还想为他再捞回几把。

    “算了,你们玩得开心,我回去洗洗手气。”他爽朗地笑道,给不甘心的义子吩咐道,“承先,看着盛乐和薄居罗,他俩得夜学,不能玩到宿醉。”

    “怎么让他走了,我还没看他输得只剩裤衩呢!”回到赌桌的瘦高个,见宇文泰走了,忿忿得扬言要捉他回来。

    好几个人笑着去劝去拉,他才消了一通火,扭头看到我,他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何兄,你也来玩呀!来来,他不在,你来一样的!”

    年近三十的冯侍郎,现在还是官拜侍郎,陇西的侯莫陈刺史遣他为使,来关中和贺拔岳联络感情,不知道他只想和宇文泰联络赌桌上的感情吧。

    “快呀,快押呀,摆大桌,我给何先生烧高香!”

    “我没钱,我不懂,我走啦!”

    十赌九输,我啥都没有,留下等着出丑么。

    他敏捷地拉回我,和侯莫陈崇一道围住我,“你可是官员的先生,怎么能不会掷骰子呢,何先生,才高八斗,可不能背着我们藏一手!”

    有大嘴巴帮衬,冯侍郎调更高了,“带钱,我垫着,赢了归你,输了,罚你喝一杯酒就行,就一局,你说,好不好!”

    他红着眼低吼,似乎在为过去的屈辱呐喊祈求。实在推不下,看着美女端来小巧的酒杯,我一咬牙应允了。

    **

    “别碰我,我没醉,还能继续喝……”

    “是的是的,你没醉,我带你回去继续喝!”

    三五个黑影围过来,动手又动腿的,流氓,你们是要骗我走。

    我赶紧抱着怀里的银子,“流氓,我的钱,不许抢!”

    任他们叽叽喳喳地说,我坐在地上抱着银子,头要感受到它的冰凉。我只剩下钱了,不能再被抢了。

    好一会儿,那人才说道,“流氓被打走了,我送你的钱回家吧。”

    嗯,周围确实没人了,我扶着地起身,对他招手说,我要回家陪女儿,回离开好久的家……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

    醒来时,外面还有经师在唱诵。我起初惊奇,身上换的衣服,还是我的常服,而门外趴着个少女,至此我默默地关上门,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喝酒,赌博,半点都不能沾。

    头还在疼,但已经睡不着了,黑夜里,能嗅到混着暑气的兰香,却看不清它纯白的模样。

    “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树还空。若将花比人间事,花与人间一事同。”①

    我想起这首小诗,准备在白纸上写下,打起火石,找来白蜡,却遥遥望见官署还有灯火在亮。

    窗前的影子,随着里面的人摇动,有时他还要剪下油灯的灯芯,被油烟熏得阿嚏几声,震得灯火晃动,他高大的身影也晃,除了侧面的鼻子,始终是立体□□的。

    我无声放回白蜡烛。

    也不知醉言了什么,回来路上发生了什么,随便吧,赶紧睡,明天再把今天缺的补过来。越这样想,越是睡不着,等到官署的最后一盏灯也灭了,翻来覆去的我,依旧还没睡着。

    而天亮时,想出门问下昨晚我的状况,昏昏沉沉地,控制不住地倒下了。

    这酒,后劲儿还在。

    终于醒过酒来,整个人方清醒起来。

    我问了官婢,她说昨晚本来有人在官库等我,后来宇文府司让大家自主夜学,我醉后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说,不要抢我的钱,后面另个侍女过来伺候换衣,打扫的房间,还留了醒酒汤,在外面守着我。

    “宇文府司呢?”想到另外一事,我需要和他当面说清楚。

    但官婢却郑重地说,“先生不问,我正准备说呢。一大早他就被行台府的人叫走,听说洛阳来的使节,官署上下都在忙这个事,估计好几天都不能夜学了。”

    噢,总之,没什么就好。

    乱遭遭的桌台,我慢慢收拾完,然后给赤雪洗刷梳毛,等又要一天将过时,我摆好蒸的小蟹饺和小点心,让官婢提着,给兰若姐妹送过去。

    一开院门,她双手一缩,食盒哐当落地,咕噜噜一分为三。

    门槛处多了双皮靴,正踩在我捏成花的小饺子上。

    “侯夫人,别来无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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