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仙满意地抚着赤雪,怜爱不已。

    “宝马千金,佳人铃音,夫人,你命真好,传言哪能当真。”

    他在车上跟我闲聊,提到自己身世,颇为感慨,“唉,如果不是大人,也许我早轮回成了牛羊嘴里的草。他是个奇人,能够慧眼识宝。”

    “对呀,我的箭术还是他教的呢。”

    不管我们闲聊什么,司马子如笑而不语,更不屑于问先前的闹剧,躺在冰丝垫上,专心琢磨着他的诗句。

    马车轻轻松松到了潼关城。侍卫拿着持节和通关牒文,被恭敬邀请进馆舍。馆舍的官员和侍从看到我,会心一笑,热情招待,似乎我昨天刚到这儿一样。

    我点了蒜爆鲤鱼,在厅堂津津有味吃着,盘算怎么一步步做时,司马子如腆着弥勒肚,笑呵呵地掐珠来到我身边,“弟妹,行百里半九十,后半夜我们还得赶路。”

    为什么?半夜就赶路?不好好休息一下吗?我疑惑地望着他。

    “有人在鱼里下了东西。”他若无其事地说着,笑呵呵地捉起一大块,似乎馋着吃,但手一个不稳,鱼肉掉在了地上。一只狗鼻子尖,飞蹿着叼走。很快,狗子哼唧唧地出门。

    姜还是老的辣。我品美食的心情全无。

    他笑面虎似的,坐在对面举杯自酌,小声道,“高王说,你实在不愿,邺城也好,两位千金不愁。”

    “只要不跟对面相关就好,是不是。”高欢,你究竟算计多,还是诚意多?

    他呵呵劝着,“夫人,尚未入晋,凡事不可轻心。”

    “你让他放心,我自是不会违背誓言。”心里堵,我吃不下去,只得告辞离席。

    **

    现在他们一起捏住我不会违誓,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尔朱荣,你真是我的世代宿怨,去世快三周年了,还能左右着我的人生步履。

    可没有他赠的马,我又哪能骑射走天涯?

    “刚听说你离开了。承先一根筋,多谢你手下留情。”

    门开着,他骑马来至馆外的窗前,两目发直,努力平着粗重不一的气。

    我启目,慢慢向外转身,“我不是只会忍让。宇文府司,有何贵干?”

    “你准备去哪儿?”他的马有些心烦意乱,老是不停地转圈抖腿。

    我重新闭上眼,任佛香袅袅散入鼻口,“回家。”

    “然后呢?”

    “生娃,养花。”

    “往后能否再见?”

    “随缘。”

    “离婚你也不会再婚是吗?”

    “是。”

    合着,都知道我在尔朱荣面前赌咒发誓,不会再嫁他人。就是我,一万个不想再勉强,又必须要权宜让步。

    “你还要问什么。”

    我不耐烦道,他琥珀色的双眼闪过疑虑,但立时说“没了。”

    我缓口气,目送他离开,已经回头的他,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最后一问,”

    有完没完,我疑惑地看向他,他苦笑一下,“真的是最后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凝视着我,平静地像是从没见过般。

    “你不觉得可笑吗。那么多年,我居然还不知你是谁。不愿说也算了,反正都过去了。”

    是啊,爱恨好坏,都会过去。我笑着侧头,心下释然许多:

    “道千。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孤儿院的老师用《论语》取名,她读错了,我就有个错的名字。或许,很多人,经历再多,开始错,就一直会错下去。

    “好名字,我记下了,后面定会忘记的。这一趟,值了。”

    他长舒一口气,低头轻笑着拨马就走。

    马嘶鞭响在山谷回荡,等狗吠和女人的唤儿声消失后,所有白日的喧嚣全尘封进夜幕中。

    我取出笔墨,让伺候的人下去。然后在信纸上,稍微拿近烛台,给侯景留了封信。

    信好后,我用蜡封住,宋子仙喊我时,自会发现带走。然而蜡烛燃到了头,也没什么可封的,索性就这样留着。

    我两手各握把剪刀,怎么剪反正也没谁看。

    就这样吧。

    **

    他们觥筹交错,还在畅饮欢乐。

    我系好软靴,给赤雪四蹄扎上布袋,它乖巧地蹭头,似乎明白要悄悄夜行。拿好司马子如给我的令牌,我从窗前小路迅速轻起,赶到了城南楼下。

    他们见令牌,也认得我是宾客,加之是往东行,没怎么盘问,干脆地放了行。

    去了长发,身轻如燕,坐在马上,如飞翔遨游般。

    真想呼唤一声,为这迟到但凉爽的自由!

    侯景,也许你看到我信时,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肯定的是,我们已经红尘两隔。

    前半生承蒙你收留,多谢不离不弃之恩,我本不祥,对给你和你家带来的困扰,深感不安和愧疚,至于后半生,我再也不会叨扰,恩爱情怨,还是舍离遗憾,我们互不相欠。

    如有一点点情分,请抚育好无辜的姊妹俩。我不知什么是好母亲,我只能教我会的,给她们我所有的。我已自断尘缘,名下的房舍、田产、店铺,无一例外,皆是姊妹二人嫁资。

    鸿儿性烈,锋芒毕现,行事豪爽,银钱帛器实该多两分给她,愿她自持家业,修德养性,顺遂无恙。颖儿自幼托养,风家劳苦居多,钱帛合当寄两分致谢,她自幼多病,文静习巧,经籍书册医簿等,属她无错。

    另,温泉宫侧迎风馆,宜舍为寺,为二女祈福,百年之后,辟作陵园,也算遂母女同心之愿。

    七年缘断,从此殊途,折断杨柳,亦是无言。唯愿侯君征途畅顺,子嗣兴旺,宏图大展,福寿绵远。

    太昌二年榴月中州何道千手书

    **

    一路向东,驰骋约莫一个时辰,差不多丑时,确定他们追不上来,也不知往哪追来后,我放下心来。

    前面是崤函山,暂时歇脚后天亮可以入关,至于以后隐居还是遨游,跟他们就没有关系了。

    我寻了处桥洞,牵着赤雪从坡上下来,它也不挑,乖巧地钻到桥洞内,默默地开始睡觉。

    司马子如,任你奸猾如狐,但还是低估了赤雪的脚程。它太能跑了,白天被你故意使唤,载了一车人,晚上稍作休息就跑夜路,依然能把你们甩的老远。

    不过多谢你的特别招呼,不然也不容易过关东出。

    我卧在羊皮上,枕着青石块,阖目休息起来。

    不知多久,头上滚过一通咚咚重重,而不消一会儿,他们又重重咚咚地折回来。马汗在南风中熏蒸,暑气,汗气,激地人脾气也火爆起来——

    “何道千——”

    “何道千——”

    我起身坐好,凝神仔细一听,那人喊喊听听,见这边没有回应,马嘶远去,已经转去远方呼唤。

    “何道千——”

    这是我平生被喊得最多的时候。

    我不知他为什么执意唤来唤去,好像呼唤着,别人就一定会有回应一样。

    司马子如就算接不到人,他们也已经出了长安,跟你和贺拔岳没了任何关系。

    高欢侯景再不满意,也没办法跟一个削发为尼的人纠缠。

    也许他喊累了,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拨马在函谷关外又转了一圈,忿忿高声喝道:

    “何道千,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就算进了函谷关,我的话你也听得见,如果你真不祥的话,谁喊你谁就被祸害遭殃的话,我喊了你那么多声,现在等着厄运降临呢!”

    **

    “何道千,你不敢搭声,你就是一个胆小鬼!明明不想回晋阳,明明不想做花瓶,却一点不敢拒绝,明明不喜欢,却委屈了七年,明明想要自由,但从不大胆追求,明明自己很可怜,还天真地可怜别人,

    你以为你付出一切,你女儿会感激你吗?侯景会感激你吗?蔡佑会感激你不杀之恩吗?宋子仙会感激你仗义解围吗?呸!都不会!除了感动你自己!”

    句句激将,我懒得搭话,捂住了双耳。上面的他,似乎情绪十分激动,一直呵斥个不停:

    “你自以为自己很聪明,能够解决很多问题,才不是呢!你空读诗书,枉为先生,怕搞不定侯景,怕让高欢麻烦,怕教不好女儿,

    你还怕我占你便宜,尔朱将军白教了你骑术,你骑射技术再娴熟,那也是闺阁之中打转,也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你以为凭着一张脸,所有人都该哄着你、围你转、舍不得你是吗?才不是!知道你不祥,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除非傻子,才会痴痴地念念不忘。

    我才不会挽留你,我听到你身上的铃音就烦,我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这辈子都不会记你一丁点好!”

    ……

    约莫一刻多,远处渐渐没了他的声音,只有马来回不耐烦地嘶鸣。

    再后来,马的嘶鸣也哑起来。只有新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发声:

    “义父,可追上你啦,找到丢的东西没!”

    ……

    “你怎么不理我,不是说十万火急,必须回潼关吗?”

    ……

    “你跑来函谷关干嘛,快天明了还不进去。”

    ……

    “义父,义父,你没事吧?”

    “没事,”良久,那人方才喃喃答道,“就是刚才心慌,我散心着呢。”

    “哦,那你找到丢的东西没?我脚有伤,不能下地帮着你找。”

    “没,她不是东西。”

    “那重要吗,一会儿我们进关,让他们一起找行不?”

    “不必,我心更空更慌了,这样也好。”

    “嘿嘿,义父,你真会说笑,哪有散心更不开心还说好的!”

    “好笑吗?”

    “好笑啊。”

    ……

    哪还能眠,等他们走远后,天光也几乎大亮,我起身出来,准备在河边洗下脸,在平静的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红肿不已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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