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能治病的药,熬出来极难看,喝起来都很苦。那个男人端起碗,小指稍曲后,不假思索仰脖咽下,似乎喝佳酿美酒一样。蔡佑近前,他躬身取来一碗,默默递到我面前。

    “调了蜜,现在不苦不烫正好,我试了一碗你也见了。”

    闭眼,脑海现出一片深渊,睁眼,那张脸比深渊还黑暗,无奈,我只好转向空荡荡的窟外。

    “我不喜欢喝药。”

    “义父,你找的人已到。”

    门首有人禀报,身后的男人没作声,少顷蔡佑请着带木匣的和尚在山道穿梭。

    “我发过誓,那晚的事,绝不告诉第三人,”他低声说着,“阎王不收我,但洛阳寺庙,总有个离你远的,这样你该放心了吧。”

    他语调轻松,只是嘴角枯白,气力浮短,似乎拼着讲完:“你的药赶快喝,药引可金贵着呢。”

    “没关系,”我长叹口气,把药还给了他,“我没病,从小到大,一直不想吃药。宇文使君,倒应好好休养,就当何某谢你救护之恩。”

    在坍圮的石窟,没被砸得头破血流,多亏你死而不僵挡住一切。

    你服毒都死不掉,命真好,而我,不仅孑然一身,护身符还弄没了。

    无论尔朱荣还是孝庄帝,都已不在人世,天大的秘密,也引不起什么波澜,更何况,我已经知道追寻的答案了——

    我,即使死,也回不去了。

    “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①”

    他无奈,撑起伞,步入外面的茫然之中,只是很快晃悠着倒下。

    “宇文泰!”

    **

    命好,也架不过使劲作。

    “你不用担心,即便我不在,也有人帮我另塑一尊像,找上好的银匠开光,修你的护身符,完成这余生的供养。”

    他平静地说着,像明天就能完成一样。

    担心什么,遭殃的又不是我,除非我不怀好意全摘下。现在好了,我再也不会伤到自己了。“不仅是银饰。”

    没了掩饰,我一举一动四处留音更明显了。你胆大不怕,但没必要赌咒发誓,搭上自己的余生吧。

    这年头,神佛誓言的,说不准灵不灵,你不怕骨折不松手算了,我实在不想你因我而死,尤其还这般无所谓地开心哼着歌。

    “你看我们多有缘,每次我都让你特讨厌:黑得像块碳,穷得老鼠团团转,前半生已过还是个副手,琴棋书画,样样靠边站……”

    他一遍遍自嘲着,苍白的笑从侧脸流出,呼出的气伴着腥腥甜丝。

    我的秘密,他的羞辱,本应心照不宣,此刻在我们之间,却如青雾弥漫。

    我只觉凄然,让他不要唱了。“不要你修补,那些护身符,你现在全还给我吧。”

    “你怕我死掉?”他苍然苦笑,“如果能顶掉那个死人的位置,我求之不得。”

    什么死人?你说尔朱荣吗?我明白你为了报仇,曾投诚过元子攸,但已经过去好久了,现在是毒药起作用了?你神神叨叨净在说些什么?

    半天,他缓过气后,轻轻道起跟何法师的过往。

    “他,不是天颜神勇的大将军,也不是才高八斗的温鹏举。我竟跟一个死人,较劲了这么多年。”

    我恍然发现,洞中拉长的夜色,比白日还容易让人彷徨。

    “你无需可怜我,我也不是为你报恩。”

    他仰天叹道,鼻中的血蔓延流开,“哪怕疯和尚让我再选一次,我还会用一生供养你,还会起誓求佛非你不娶,还会忘记后又刻骨铭心。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爱我,别说活着,就是得到你,你对我也只增几分恶心。”

    **

    我好像回答过某人,说我喜欢的人很多,但,爱,太奢侈了,在这乱世真不敢随便谈。

    “我对大将军指天起誓,不会再嫁他人,更不会为他族效力。释迦牟尼,也不可能同时满足相反的誓言请愿。”

    “那是形势所逼,当时你除了女儿,谁都不爱,不然他早在河桥南征中殒命了,”他盯着我,眼睛红的像暴怒的兽,“哪有活人被死人管控的道理。”

    “如今女儿都爱不了,又岂有心神去爱你。”

    主动惹祸的,我没办法,但无意伤害的,总是那些我爱的人,正因如此,更不能轻易去爱谁。

    甚至女儿,幼年远离,我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母亲。

    “宇文使君,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外甥侄子都已成家为人父母了。我们都不是小孩子,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们也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家族,我有我的异音,往后不要再纠缠,不要互相伤害,好吗。”

    没有誓言,我也不可能嫁给你。婚姻怎么可能你情我愿就行,如今的宇文家,需要的是一个贤内助女主人,而不是一个祸福不定、前途未卜的是非之身。而我,无论如何不会参与你家族的政务中去。

    就算我爱你,也不可能——让你冒着遭报应的风险,置你于水火灾殃之中。

    冷静睿智如你,怎么孩子式的说梦话呢。

    “如果有灾祸不祥,那就全降临到我身上。”

    他忽然强支撑着起来,殷红的血,雨滴般洒落起来,我衣襟上霎时开出许多桃花。

    **

    夕阳洒满洞窟内堂,也给身边的人渡上一层柔光。我侧着身,晚风吹来,壁上精雕细琢的古老绘像,此刻斑斑点点簌簌落下。

    多金贵辉煌,有朝一日,终将尘埃落定。

    “你看什么呢。”

    “看未来,有一天,我们也会如墙上的灰烬,微风就能把他们带走。”

    “就算成尘,我也不会让你孤单。佛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能和你相依相伴,此生也算无憾。”

    “一个家族呢,某一天,突然灰飞烟灭,还不如尘埃?”我问他,他费力地眨眨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是还没褪去的疲惫和不安。

    “大将军,他神颜俊美无敌,用兵天才莫如,权势如日中天,可是一朝身死,尔朱家倒行逆施,没过多久彻底寂灭,他肯定不愿家族灰飞烟灭,可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运是天注定,命要自己写,我只能把握好自己一生,有一天就算尘埃落定,那也是无怨无悔自己选定的命。”

    “巫师说,你最怕什么,什么就会控制你。你好像一直忧虑重重。”

    他理着我的头发,把它们拨到我的肩后,温和的手又老实地会到原处。

    “最爱芦花经雨后,一蓬烟火饭鱼船。②我生性懒散,多想一世隐居,不问世事,闲云野鹤般地过日子啊,可总有许多重担,压得人脱不开身来。我也不知我怕什么,或许我本是患得患失的人。”

    “因为你在乎的太多,想成全的太多,委屈的只能是自己,”他抚着我的手,放到自己心上,满天星在眼里悠悠纤柔,“有我兜底,你以后只成全自己好吗?”

    **

    我去告别时,温子升正差人打听我去哪了。

    “哎呀,何姑娘,我担心死了,他们都说你被封在山里了,看到你没事就好。”

    远远地,他转怒为喜,擦着头上的汗,跑着朝我这边来,但我不由自主地在后退。

    “鹏举,你离我远点,我现在护身符全没了。”

    没办法,他可不像打不死的宇文泰命硬。我真怕下一刻他遭什么殃。

    他神色大变,愣在原地,稍作停留后还往前走,我无奈只好跟着后退,盼着越快讲完越好。

    “多谢你的照拂和关怀,我实在不知以何为报,石窟内有我给你的信,我有事还要前往关中,以后有缘我们再相见。”

    身后的赤雪打了个响鼻,马车内的人受颤动咳了两声,温子升忽然扔掉遮阳的羽扇,在骄阳的照射下,身形单薄如纸,像刚堕入人间的天使。

    “我们还能再见吗。”

    音色悲伤,跟当初我送他离开侯景家一模一样。

    “我也不知道。”

    他应该明白个七八分,我一时也不知怎么回他,呆呆地对望着他,眼边的汗渐渐模糊了他的样子。

    半晌,他喃喃道,“他们一说山上坍塌,我就想到了他的旧事,可不想他竟如此决绝,宁愿一死为赌……他赌赢了。不似我们一直犹豫不决。对错,说不好,一犹豫,有了早晚,总归是不好。”

    他确实在赌,赌天时,赌命运,我现在何尝不是在赌呢?赌他的承诺,赌命运侥幸?

    “是他,也好,你幸福就好。”

    他绕道走向马车,不知道跟宇文泰讲了什么,稍后回来,远远地向我挥挥手。

    “以后常联系,我在洛阳听侯佳讯,你一定要幸福。”

    幸福?我有说跟他在一起吗?你凭什么这么以为?

    ……

    越想越觉得是在做梦,我真是自己心甘情愿吗?就为了几件砸碎的银饰?还是为那个怎么作都作不死的男人,的爱?

    “你不是愿为我死吗?我为什么还要跟你走?我们之间可什么进展都没有!”

    不就和衣共眠么,这个开放的时代,毛毛雨都算不上。

    思考一路,到了宿处,我随即抛给了他,刚歇下的他闻言满血复活,立即挣扎着扔开薄衾。

    “你想要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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