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冠主人,指挥一众丫鬟仆妇张罗,她五官秀丽,腕间的镯子碧色如水,只是发间银丝不少,身旁的少年在玩闹,他们肌肤胜雪,比俏丽的女孩子还好看几倍。

    我放下珠帘,让小姚传话尉迟夫人,不用大费周章,我一会儿就走。

    稍后,女主人赶来,我带上帷帽跟她告别,她杏眼惊眨,大大的耳环左右在晃,“夫人,你,这么快就走?我只顾着忙,还没腾出空陪你,你再坐回儿,估计阿泰很快过来,一家人还没吃过一次饭。”

    你家没话也能聊一天的,估计就宇文泰吧。大热的天,本来就没想留,还麻烦你们摆宴招待,不管从哪论,你我都很不自在。

    “谢了,改日再来叨扰。”

    我还要前往终南山看韦敬远奏琴。京兆韦氏名不虚传,朝廷多次征召,韦夐看都不看,淡泊名利甘心隐居。据说他最近也在传习壁画,听完琴,我稍等一会儿,正好可以研习下他如何给壁画补色。

    以山为枕,以泉为家,阴阴成林的杨柳,就是他的依依心事。架上一座古琴,宽衣博袖之人,双手抚过五弦,徐徐奏起《别鹤操》:

    “将乖比翼隔天端,山川悠远路漫漫,揽衣不寝食忘餐!”

    曲终,妻子上前掸去琴上的柳叶,他笑对着妻子,抱着琴,踏着歌,与妻子一起前往山寺的墙壁。将近黄昏时,他不自主地后望几眼,我远远地在坡上眺望,决定还是不过去闲谈。

    信马悠悠往回转,我度着这曲《别鹤操》怎么和印象里不同,前方一匹骊马奔驰带风,马没停稳,已跳下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尉迟夫人,风风火火,有着急的事要讲?

    “还好赶上了,你们的新婚礼不能落下。”

    **

    “尉迟夫人送你的好礼。”我把红绸裹的木匣扔给他。

    他双手接过,纳闷地打开后,动了动喉结。

    “二姐不知我俩约定,无知者无需怪罪,她们给新人都送这些,”他轻描淡写过去,让人把这送子佛等物收一边去。

    倒是认真在我耳畔道,“我伤好了,我们什么日子成婚好?”

    “谁跟你成婚!”我推开他,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忘了先前的约法三章?

    “不是在商量吗,”他闪个趔趄,一手抚着我的背,笑着打趣,“你一见我就激动呀!”

    另一只手,则费力支着全身,伤筋动骨一百天,打不死的小强,故意装得若无其事。

    我抱臂倚在屏风上,“‘不嫁娶,不生子,不与政事’我们约好的三项,宇文君,你若现在就忘了,后面我们说的是‘各不干涉,好聚好散’”

    他简直是座小火山,我赶紧坐在冰盘边,用扇子扇着风,他隔老远跳过来坐下,托着下巴,“我没说嫁娶,可也不能没个成婚仪式——”

    “我不要仪式。”

    能过就搭伙,过不了好聚好散,也省得写休书麻烦,跟流氓成婚是被抢,跟无赖成婚时哭花了妆,我是怕极了,再也不需什么婚礼仪式。

    “我需要啊,”他一脸无辜,“不昭告一声,他们要跟我抢老婆怎么办。”

    “你想办法啊。”我把扇子丢给他,去门口接我关心的信件。

    韦先生说,他奏的是《晋书》乐志的《别鹤操》,和蔡邕所录的《别鹤操》不同,魏晋至今,衣冠南渡,风雅渐歇,乐人依曲调改曲词的事并不少见。他还举了今人《子夜吴歌》为例,光文人作词的,就不止几百首……

    哦,原来如此,我放回去,转身执笔回谢,炽热的胸膛主动撞来。

    他摸着脸上的墨,不解地看向我,“是不是,不用仪式,我们已是夫妻?”

    **

    除了贺兰祥夫妇、宇文导夫妇来吃过饭,其余还真没有谁来宇文家。他养他的伤,我游我的山,我不用管他家事,他不懂我在干嘛,相安无事,与其说同居,不如说更像房友。

    尤其是我说不用成婚,他一连数日不晃,想到那张沮丧的黑脸,不知为何,我一个劲地想笑。

    “姑姑,你笑什么。”兰若小时热酒伤了嗓子,声音如鲠在喉。

    “没什么。你们离我远点。”我正襟坐好,放下阿难和兰若,这双胞胎姐妹,如今越发胆大,她爹不让她们跟我跑,她们扔下婆子,自己追过来,说不跟我,是在跟赤雪捉迷藏。

    “不怕,阿爹帮你修好了护身符。”

    她俩从袖里掏出锦袋,确实除了水晶不同,项圈上的纹饰、手链、足链上的符咒,与原来一般无二。

    我笑着戴好,都说小孩子阳气重,但还是让她们走远点——这便宜爹把她俩当工具人,关键她们仰着小脸还不肯走,“你们要去读书,我回来奖读得好的人糖吃。”

    哄哄骗骗,她们手拉手,跳着唱着走开。我等到她们进了院门,婆子们一个一带着,才命赤雪启程上路。

    终南积雪断,灞桥柳如烟,在这样一个暑天,漫步长阴古道,回来乘着习习荷风,去驿站看看有没有鸿儿颖儿的音讯,也算自然消暑、散心宁性吧。

    “夫人,您的信。”

    阿福远远施礼,双手恭敬递给我。我笑着接过,心里七上八下,晋阳方面回信了,会写些什么呢,那个无赖,他愿不愿意把女儿给我。

    不是侯景写的。娑罗说,一家无恙,她俩已寻了蒙师,三家准备六月一起给姐妹俩庆生。

    无恙就好。停留许久,赤雪最后不紧不慢地穿过柳林道,暮色好暗,我微阖着眼,转弯回去时,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柳暗花明一样——

    **

    平生第一次见如此烂漫热烈的花树。

    高大的石榴树上,从枝头到躯干,处处盛开着橙红的花朵。堤岸下,一片片树林如绿色的海,满树的繁花,像热情燃起的火一样,此起彼伏,随微风起舞,换着姿态明亮,单挑在黄昏尽暮时,轮番不停灼伤着你的眼睛,双脚也迟疑不决,落了一层的绛英铺地,像极了通往美好和幸福的红色花毯大道……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他的肩膀处泪水打湿了绸衫,他慌了,“你怎么哭啦,不喜欢我不弄就是,唉……”

    他顿时懊悔不已,我止住了他要捶打胸膛的手,“我挺喜欢,但以后我可以去看,不用你操心来移树。”

    一下冒出这么多石榴树,估计过半从上林苑移植而来,如此高的果树,为了方便一看,移到一处,全不管后续死活,也亏他做得出来。

    还有,我怕,对你养成依赖。

    “吓死我了,”身旁这才长舒口气,“我想着你要经过的路,就把它们移植到这儿,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让你哭,只想让你真正的开心。”

    红色花毯尽头,就是他刚装置好的新房,仆人们打开新门,新刷的红漆散发着悠悠清香,我让他放下我,一路贴着抱着热得慌,万一手脚要是再骨折了,我可没有什么神奇药引献出来了。

    “这边说,新婚洞房,新妇第一次进,不能下地落脚,夫妻应同心相伴,现在起我就是你的脚。”他轻声笑着,还加了一句,“放心,你的新郎没那么弱。”

    他坚持,毕竟自己经手,比较新鲜,我任由他穿过正门,稳稳来到新房正室。这下终于要放手了,这么热的天,到地可得好好洗洗,我定睛一看,比刚才还有些神色恍惚:正室的墙上通红如燃,还是炽烈热情的石榴花,柜上墙边的透明琉璃罐里,簇簇火红含着碎冰,在一对龙凤红烛光亮里,冒着沁人心脾的晶晶幽凉……

    **

    他回长安后,就着手忙活这了,只是这几日他更亲力亲为。

    “佛签说只有情结一生的人,才能点这对龙凤呈祥喜烛,我等到今天,它们终于点亮了我这些年的梦想了。”

    他剪完烛花,默默地上了新床,我坐在簇新的红绸被间,低着头没看他,他把婚房当一生的婚礼来布置,可我并没有做好和他白头到老的准备,也不知道究竟有几天露水情缘。

    “宇文君,人世未必如我们所愿,我是违誓偷偷跟你同居,你最好……”

    我犹豫说着,还没讲完,他用食指触到了我的唇,“不要往下讲,我早备好一切,第一天见到你,我整个心全碎了,我想要是娶不到她,我的心也拼不全,就是活到百岁也毫无意义。”

    “你跟司马子如走时,我问了一天的佛,最后我问二姐,她说,你想那么久肯定已做出决定,她说我没关系还年轻,但决定奔向你,就一定要全心对你负责余生。”

    我拿开他的手,他翻过来执手放到心上,双眸闪着温柔的光,“那晚,我以为再也遇不到你,佛祖庇佑,我为贺拔公出使洛阳时,我听到你就在附近,决定无论如何再也不能留下遗憾。”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应该没有记错吗?”

    他笑着凝视着我,我低头一笑又抬头,一手梳着刚到耳边的头发,一手帮他松开头上的索发。

    “诗句没错,是不是良人,我可不清楚。”

    “今晚起,换作你做那个深情的人。”

    他扣住那只手不放,只顺着脖颈往下捋,直到左衽系带解开,才暂时移开目光,轻手连同自己一块送来,像一座倾倒的铁塔,带着炽热的肌肤,势必将一座寒山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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