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遍,他沉睡如钟,纹丝不动。满室通明,黄鹂声媚,他翻了个身,还在梦中痴笑。没多时,从人禀报两位小都督找他去狩猎,他抬条腿压来,假装没有听到。从人只得作罢,在院外回绝了贺兰祥和宇文导两位小年轻。

    等他懒洋洋起来,外面的人脾气也如骄阳火爆:

    “黑獭,你躲哪儿凉快呢?大行台都冒暑出猎,你却大半日影儿也没有,再不出来,我们武川儿郎的颜面,全被你扫地丢光了!”

    “侯莫陈崇急了,你多少应一声。”

    揭开薄薄的被子,我伸手去拉帘帐,很快被另一只手挡住。

    “搭话,不是告诉他我在?随便他喊,嗓子累了自然他就走了。”

    说着,另条腿也压过来,他轻巧地一下翻到我上面,“如此明媚的一天,肯定要跟明媚的人一起开启。”

    他俯下身来,卖掉耳朵似的,一点不理会外面,一心一意专注眼前,认真摩挲着他钟意的一方天地,明亮的内室暗了下来,外面的聒噪不已已变成暴跳如雷,我热得面红心跳,像突然挨近了烧得正旺的烤架。

    “不行——太热了——”

    眼前的明暗如潮波动,我倾身跟他耳语,迷迷糊糊间,他似乎也听到了,暂时没有继续深入,双手捧起我的脸,慢慢去拭额上鬓角,一无所获后,嘴角浮出一弧诡笑,“是我很热,你跟冰玉一样,不用惧外人和什么暑热严寒。”

    全身为之一动,我不由自主后仰,他却表现得很无辜,趁着帮我捂耳的功夫,继续全神贯注,开启他的人生大事……

    **

    他的嘴,骗人骗鬼。

    “这几日缠了梦魇似的,早上昏昏沉沉不知所为,只觉得腰脚不适,想跟行台府告假,又想岂能因一身之故误了贺拔公的事,不料还是劳烦兄弟专程探望,黑獭实在过意不去……”

    他摸着头,似乎茫然不已,赵市使他们信以为真,贴心关切后还送慰问:

    “府司大人,你得去永福寺求求签,这是狩猎活鹿血做的酒,大行台特命我带给你,大伙都盼着你康健回来主事呢!”

    送走一波同僚,对哥们伙伴他就不卖惨了:

    “黑獭,你怎么把我的假给用了,何曾陪我祭祀过?”

    “我不是看你忙,替你去雷家祠堂祭祀的。上贡人吃,心到神知,我请人帮你祭祀,不用你的祭祀假用谁的呢。”

    “黑獭,我们约好的局,你明明昨晚都没来,今天说跟我们一起醉呢。”

    “尚乐,你还记得你昨晚醉时说的话吗?”

    侯莫陈崇一摇脑袋,什么醉话,估计他几天前无缘无故挨揍都忘了。

    “你醉得不省人事,怎么知道我后面没来,不是安置你们,我今天会误了半日吗!”

    “老兄,又是托病,又是补假,还要跟我调值,好哥们不说外话,你最近是不是有急事?”

    定阳侯梁御,等一伙年轻人散后,近距离跟他讲话,他神情凝重起来,“还是梁兄最了解我。是跟我命运攸关的事,但要我独自抽空处理。”

    “啊?”

    男人一怔,很快说道,“既然你不愿大家知道,我就不再问了,跟我调没问题,那些公务,你上午能断好,没必要在官署耗一天。还有,”

    他跟宇文泰耳语,指着东北方向道,“趁他还没来,你现在尽快办,不然还要四处跑。”

    我顿时无心逗小狗,让人从□□带走它们,心如翻河的船:东北方,谁要来?

    **

    不公开,就没预期的婚假,他一圈东拼西凑,还是大为不满。

    “昨晚你解开的,自然你要帮着穿。”他怏怏坐在帐前,非我上前,还不愿意更衣洗漱,像个赖床不愿上学的小孩。

    “我只碰了一下,是它自己划开的。”我是好奇它有多薄,但我不碰它它也会开呀!

    “之前我可没见它自己划开自己。我天天给你取衣挽帐,你就不能帮我更一次夏衣……”他闭着眼,嘴得不得地没闲着。

    得,算我手欠。下次任你说出花,我再也不碰你了。

    我帮他挽起头发,然后从外接来他的夏日官常服,他偏偏还不配合,也不伸胳膊手臂,我攥着衣服,只好抬他的手臂去套,哪知他忽然睁开眼,笑着拍起手:

    “去骊山脚下的汤泉宫!既能避暑,又省去很多路,还可以遛遛小狗。千千,你说好不?”

    一个糙汉,张口“千千”来“千千”去,我加快手上动作,赶紧打发他当差去。

    “行了。”泡温泉来避暑,你的心思是掩饰都懒得做了。

    “那说好了,我们温泉宫不见不散。”

    有了期待,他精神十足,临别不忘嘱咐我,“你让人多熬点鹿角胶,我敷后明显白了很多,千万不能出了家门被晒黑。”

    大人,你显白了点,是因为夏天出汗,而不是敷了鹿角胶。

    他笑得如此灿烂,我不忍心去揭穿,也含着笑送他上马离开。

    我回来开始弄自己,比着几件衣服后,觉得还是夏天穿浅色的舒服,就换了身浅粉的衫裙。用早饭时,外面一阵哒哒哒,我一扭头,竟是半路折回来的他——

    “千千,你有没答应我去汤泉宫?”

    我去。你跑来,就问这?

    **

    汤泉宫,比想象中的奢华。

    我抱着小狗,先舀来温水给它洗了澡。毛茸茸的小家伙,眼睛湿漉漉的,超级可爱,以前喜欢猫狗,觉得自己居无定所,照顾不好它们,如今闲下来,不养孩子了,不妨养一只毛孩子。

    “夫人,据传侯莫陈大将军不日到访长安,他家有好多名贵的犬,有的比鲜卑武士还勇猛,肯定会带来一些做礼物,到时你跟大人就可以养两只了。”

    小姚姑娘,笑着给小狗用澡豆洗澡,小东西一开始哼哼唧唧,后来扒着水波挺享受,少女的手法应该也挺轻柔。

    她辗转长安,还是被宇文家收留。我不要侍女伺候,但宇文泰说需要一个整理房间的人(你太爱随手扔东西我不能每天都帮你收拾),而且她也跟我有交情,他不放心别人在我面前照顾。

    给小狗洗好澡,少女拿着毛巾给它擦干,然后抱着它去有太阳的地方吹风晒毛发。大中午烈日下花草喘气的都耷拉着脑袋,偏有一个她双手抱着小不点,直直地站在白花花的烈日下,每停一会儿,就眯着眼睛细心地给小狗翻毛。

    “这个天,它不会着凉。你到凉阴处歇会,别弄得自己中暑了。”

    实在的女孩儿,看起来柔弱清丽,性格忠厚老实,无亲无故,只能把宇文家当唯一。

    “夫人,我不怕,日头算什么,我作牛作马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

    她坚持己见,我随便她弄,自己行至林荫道,想着傍晚时干嘛。这些天没出门游历,也不知外面情况有什么变化。

    “夫人,大人让人送来的,说让你挑晚上的用物。”给小狗梳好毛,她活泼地传着话,我望着一排打开着的盒子,目光落到一片斑斓生辉之间。

    南梁广州出产的零陵香。

    **

    “人笑幽王烽火戏诸侯,换我作周幽王,也是江山王位,哪里比得上妻子一笑。”

    他徜徉在清澈的水中,瀑布一样的长发如墨散开,我在一旁细细地把玩。他总是说自己太黑,好像黑是原罪一样,其实有的地方,他颇有优势,比如头发,又黑又亮又长发质还好,相比之下,我的头发又细又软,没有那么强的生命力,实在羡慕不来。

    “身死国灭时,他就不这样想了。”我泼冷水道,一时激情之下,上刀山下火海的事都不奇怪,只是事后,男人肯定要推罪给女人。

    “不,《史记》没说周幽王临死时后悔宠爱褒姒,如果周幽王有遗憾,那也是没保护好自己的女人,让她成了犬戎的俘虏。是一帮看热闹的无情人,觉得幽王被祸水所误,就算褒姒是祸水,那也是幽王心甘情愿,轮不到他人大为不满。”

    我笑笑不语,还没迷失理智,宇文黑獭,我赏识你现在的见识和豪言。

    “你不信?”他惊讶站起,激地温泉哗啦啦地落下,荡起圈圈波纹和涟漪。

    “我信。”

    我轻声道,往汤池内洒着研成末儿的零陵香屑。加了银粉,它们映着斑斓美丽的光。我完全相信,这一刻肯定发自内心,哪怕不能一直坚持下去。

    他闭嘴,善辩的舌头一时间语塞,呆呆站在涟漪中央,两只水雾弥漫的眼睛,凝望着对面,俨然比苍翠的骊山还要空旷。

    半晌,他缓缓穿越半个汤泉,每一步都像酝酿很久一样,他张开莹润的双臂,连同温热的泉水一起拥入怀中。

    “相信我,只要一气尚存,哪怕有一天爱不动了,一想到你,我这辈子仍充满力量,纵然拼尽全力,也不会辜负每一次与你的相遇。”

    他低头吻着我的泪水,也知道再多的话语,全然抵不过此时的真情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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