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小了很多,但漫天的红光下,实在辨不出哭嚎和风声谁嘶吼地更厉害。

    栉次鳞比的别墅,摧枯拉朽般纷纷地坍圮崩塌。

    “快跟我走,现在山火肆虐……”一身淋透的宇文导,骑着马只身闯了进来。

    “七七呢,”我捂着口鼻,披件外衣,忙问他,“萨保护着她和梁睿先走了,你赶紧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话未毕,梁上塌下一段来,他双手护着,抱我上马随即踢马腾跃而出。

    在他遮蔽下,眉前只斜吹过朦胧细雨,跑了十来里远,我想起独自吹风饮酒的身影。“菩萨,梁夫人和小千金呢?”

    马蹄放慢,但没停下来,“婶娘要找她吗?我可以带你过去。”他难得不急不燥,轻声地回答道,一扬鞭,骏马又疾驰起来。

    她母子无事就好,不然过去也无益,只是前面怎么那么多山石砂砾,他怎么寻的路,既不是上风处也不是开阔平坦处?

    是上坡路,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你叔父呢,他让你来接的我?把赤雪给我就可以了。”

    “我听萨保报信,就立马过来了,至于他知不知道,我也不是太清楚。”他勒马,像在自言自语。

    他怎么了,满面是水,似乎流泪一样。我顾不得问,下马去唤我的赤雪,他没见七七,我要去看看孩子怎么样。宇文泰还不一定知道山雷引发山火。

    “赤雪——”

    “赤雪在长安,听不见。前面是山崖,四叔就是找来也迟了。”

    他奇怪地搭着话,我听得背后弦惊,蓦然回身,他搭好的弓已发了箭过来。

    “啊!”

    我痛得跌倒,不止左胸前,后面两箭也相继射入脚边、身后的石上。鲜血染红了大圈的绸衣和披风,我捂着胸口,瞪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的心也在滴血,跟第一次见你一样,”他过来屈膝抱起我,往山崖边逼近,“放心,一会儿就不痛了。没有你,才有宇文家!”

    他一松手,声音飘忽,“反正你不爱我,恨就恨吧!”

    **

    爱一个人,恨一个人,哪个更累呢?同一个人,为什么要累两次呢?

    不解,不想理解,脑中却萦纡不休,招魂的铃声,喋喋不休一直响个不停,让你纠结起来,痛到不得不睁开朦胧的双眼……

    “风铃夫人,你终于醒了!师父,她醒了,你快过来!”

    清脆的声音,击败了嗡嗡地叮咛叮咛,可惜眼前还是影影绰绰,似铺满了梦中斑驳的秋天,一见光,所有的宁静和美好全玉碎不见。

    “唉,怎么又睡着了?师父,师父,你快看看!我刚刚明明见她醒了!她好像还在说话……”

    清音充满疑惑,似乎我没醒来看他,让他特别地失落神伤。很快,急速的铃声又撞了起来。

    “嘘!”

    一个温厚的声音,止住了铃声,“你小点声,她听得到,人不愿醒,你摇破银铃也无益。”

    “可她……是,弟子受教。”

    悦耳的声音小下去,细细碎碎地似在收拢物件,我以为混沌中能继续安眠,没多大会儿,却觉得唇边有温热的调羹在喂蜂蜜水。

    “风铃夫人,你安心睡吧,我跟师父采药去了。放心,小黄会好好守着你的。”

    他喂完,放下木碗,轻手轻脚关好柴门,上好绳索,几声狗叫之后,彻底没了任何一点声响。

    做了一半的梦,再没有找回过,来来往往的男女,笑颜如花的孩童,没有一个愿意跟我搭话。我寻觅许久,还是一无所获,在空荡荡的山崖,只想一纵了之。

    “我不会为你伤悲太久。”黑白不分的脸,闯来闪退,仿佛在无垠的绿地挡去了万丈晨光,看不清脸,似乎笑意连连,又似乎悲伤无限。

    如果醒来,还是悲伤,为何还要花费力气迎接?

    “山虎给你捕来一只鸽子,今天我们就喝鸽子汤,我放了你喜欢的鲜菇。”

    “后山的莲枯了,你再不醒来,我们要一把火烧山搬家了。”

    **

    “多少雪,化在你笑的春天,多少春,在战火后绿了又烧遍,多少人,没相见已永久地走远,你不知道有的雪,一旦记住就不会污染,换个空间,你的声音和灵魂依然动人心扉……”

    “你在哭我吗?”

    歪扭的‘风铃夫人之墓’字牌,应该是他写的,小少年似乎特别伤心,他是我的亲人朋友吗,唯一还在乎的人,我怎么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风铃夫人,你终于醒啦,我该不会做梦吧?”

    他一抹眼泪,随手掐起了大腿,等清秀的五官变得扭曲,他开心地拍手跳了起来。

    “疼,不是做梦,嘿嘿,师父也有误判时候!”

    “你不是要烧山吗,麻烦把牌位也烧了,这样不留一丝一痕印迹。”

    我对着几个炭字出神,风铃夫人,好遥远的过往,我现在不应该在黄泉阴司吗?

    宇文导为他清道射死了我,他这么久已经默认抛弃我了,我现在又是一无所有,除了荆棘刮出的一身伤,还有从心口发作的隐痛。

    “你要去哪儿?”他冷不丁抱住我,我一个头重脚轻,险些撞到石墙上。

    “你是谁?不许碰我!”

    他不是个小孩,我茫然地望向四周,虽然声音清脆,但膂力远超过一般少年。这个敏捷度,不是练过武,也至少实战不下百次。

    “我以为你要撞墙,才抱住了你,我还要做君子,才不是坏人呢。”

    他抽回手,讪讪笑道,洁白的齿像一排鼓鼓的铃兰小花朵,看他清澈如水的眼神,不像是居心不良。

    他开心得如同孩子,个子只到我肩膀,递给我一碗清水,我慢慢啜着,神志渐渐明络起来。

    “不怪你误会,你估计还不知道我,但我记得你,到大将军府第一天就记住了你。”

    他笑着说起,我没想起坐议事厅最后的李二将军,但他提到河桥之战送我登台,还有西征发军当天捡了我簪的梅花,我终于记了起来。

    “李灵杰将军!”

    “叫我灵杰就行,我早已不是将军,如今拜了山师作修道人。”

    **

    一个被遗弃无家可归的女人,一个败退到无路可走的男人,悲剧逢上悲剧,画风变得莫名滑稽和可笑。

    “那么高的崖,你伤口那么深,还好有枚玉挡了下,不然潭水一激,大罗神仙也没辙。”他捣好药,让我自己来敷,我谢过他,悄悄放到了一边。

    “你应该感谢山虎,它那天饿到去潭里捕鱼,结果救上来一条美人鱼。”

    他清爽笑着,一只雌虎,正趴在柴门处嚼着骨架,听到喊它,睁着圆眼,扬着细长的尾巴。能骑虎去征战的男人,如今满山去挖野草充饥,找点荤食还要去喂老伙计和小黄狗。偏偏开心地跟没事人一样,奇人。

    他也不讳言那些惨败过往,“跟吐末将军被高敖曹追着打,跟世隆尚书被高欢追着打,跟安定王被南梁追着打,逃到南梁后又被魏人追着打。得,爷不玩了,我牵着山虎,也没投奔我哥,回到洛阳,寻思到哪能做个君子。”

    多少年前的话,他貌似说过不负国恩,要做个君子,怪不得他的山虎比人还有良知灵性。

    他手舞足蹈,继续涛涛不绝地讲故事:

    “人说名山大川有大德君子,我误打误撞遇到了道渊师父。就拜到山门,这几年都在跟他学习。入了道门,才知天地之大,不在征战打打杀杀。如今我和师父来秦岭云游,哪知与你不期而遇,真是上天眷顾,我比采到千年灵芝还觉得幸福。”

    洋溢着笑,他又聊了其他的趣事,我忍不住也跟着乐。

    闲话完,他望着我有些出神,“风铃夫人,你不在侯府,怎么会在这里,莫非遇到什么歹人?”

    笑容即时冻僵,我低头捂着胸口,感到无比恶心,一腔血实在按捺不下地吐了出来。

    “呕——”

    **

    人心叵测,抵上万语千言。

    从初来到如今,快一个月了,他渐渐由好奇到低头不再问。

    道渊师父帮我止住血,还是不禁摇了摇头,“你伤得太重,伤口反复发作,我实在不敢保证什么,我师兄倒有好的药,就不知他现在还在不在长安。”

    “师父你早说,我不早带山虎去了。”他举手跳起,道渊师父便跟他吩咐一番,他骑着山虎,风一样地不见踪迹。

    “灵杰走远了,我给你说实话。”老师父捋了下胡子,搬着小凳子坐到山洞门口。

    “自救我,多有叨扰,师父但说无妨。”

    两个男人虽说不忌讳,但是我毕竟是个拖累之身,至少他们云游早该换地了,但因为我的伤,李灵杰拖着从这山采到那山,就怕我耐不了山路颠簸。

    “你的伤,不见水不动气,等灵杰拿来药,半个月应该无碍,但我看你的气色不对,这两天跟你止血时,不慎碰到你的脉,我确认再三,应是滑珠无疑。”

    滑脉?被抛弃了不说,还结了珠胎,怀他的小崽子?我简直背运到了姥姥她老家!

    “母子连心,没有他,你说不定早已窒息。你一动气,胎儿就不安,能否结母子缘,还要看你自己取舍。”

    一个女人,狼狈到无家可归,腹中还有不知父的孩子,不用细想,也知道遭遇到了什么。他是出家人,不问红尘事,只负责告知,不必作取舍。

    我红着眼望天,天上晴空无限,没有半片云彩。

    “拿来了,师伯走了,万幸药是留着的!”

    山虎蹿进来后乖巧趴下吐舌休息,灵杰兴高采烈地抱着葫芦瓶一蹦三跳,“你们知道么,我在路上还听到一个大喜讯,陛下移驾未央宫后,宇文丞相不日要迎娶冯翊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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