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立马停止妊娠，不想再继续等什么。
“不用着急，你伤口还未痊愈，小产容易大出血，弄不好一尸两命。”道渊师父平静说道，“我只会救人，不会去害人。”
“我怕迟一会儿，我就会后悔，会舍不得。”
我忍着泪，觉得自己实在狼狈至极。不想要孩子，却生下了她，如今她在哪儿？自身难保，怎么顾小的，去找他哭啼啼对峙？控诉？报复？我再也不想见他，早该成为陌路彻底断了……
“人生最不缺的就是后悔，你不释怀，早晚都会后悔。”
他叹口气，“你怕被提醒着孩子父亲吧？若无恩爱，也没什么割舍不下。即便一朝缘散，也不能时光倒流怪过去。”
“师父，不仅是遇人不淑，何法师说，我所有孩子寿数加起只有一百。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三个孩子了，没一个在我身边，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没能力去抚育照顾好他们。
“何僧啊，你只看病不看药，误人不浅呐！”
他望着西边的方向，颇为无奈，“等你伤口止住血，去城里找大夫吧。最好背着灵杰，这孩子血性重，弄不好会血流成河。”
“如果活着没一丝意义，我宁愿用血浇灌脚下的土地。”我木然地望着墨绿深黛的丛林。
道渊一回头，似乎想起什么来，“灵杰说你是梁人，你父母人在哪儿呢？如果我们送你回家，你可以跟他们好好商量。”
泪洪瞬间泄了闸，我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
经师徒俩的努力，我的伤口好了一大半，能跟他们一起出门。
一老一少一女，三人经过长安时，已经下午过了半，我跟他们约好，到了医馆或佛寺，我就不再麻烦他们，李灵杰特为不解，不停地问我是不是嫌山里生活太苦。
我摇头，生活苦，比心里苦简单多了。他的嘴巴张得更大，问题变得连珠炮一样。
“她有她的事，你有你的道，我们惟能做好自己。”道渊从中开解，他便不再言语了。
接下来的路，我们无人再说什么，只有脚下的小黄跑跑回回，不时抬头在吭哧吐着粉舌头。
“让开，让开，让开！”
一阵铜锣宣天，鲜卑甲队骑着马在路上清道赶人。
“陛下嫁妹，丞相大婚，你们脖子长几个脑袋胆敢挡道！”
迎亲队伍快来了，羽林军在开道，我跟道渊跟着靠边站，但李灵杰来了精神，一手拉住一个，他像一块磁石，把我俩固定在道边。
“有热闹看，走什么呀！”
不一会儿，刀枪系了红纱的甲士护卫先行，宫廷乐手们乘着车，欢欢喜喜地引着道，对对宫女执着大红的宫扇，其后是系着红纱的十里红妆，车队如流水般绵延不绝。
约莫半个时候终于过完，姗姗来迟一顶华丽金顶的宫轿，轿旁有一人鲜衣新帽，骑着轩昂的青骢马，他似乎更黑了，目光沉静如水，似乎这一街空旷如野……
“又是娶公主，又是官拜丞相，真是年轻得志！”
“我怎么瞧着驸马不开心？大喜之日，谁全程黑着脸？”
“就你那眼神，也只能当铁匠，那是满面威武！”
……
李灵杰听得心痒痒，个头不够，他便放开我，索性跳到行人头上。人群一阵哗然，我正求之不得，得了空，径直朝街外走去。
**
“啊，千千——”
人群依旧骚动起来，这一次不是人踩人，而是红妆车队堵在路上，有人骑马逆行不已，后面的乐手们不明所以，也停下吹吹打打看着热闹，一时间长安街上炸开一般，前后人潮推挤不动。
“这新郎官，是要去哪儿……”
“千千——”
骑不动马，他飞身跳下，一边高声呼喊，一边穿过拥挤的人群。羽林军和一行光鲜的年轻人，紧跟而来，他不理会后面，依旧在高声呼唤着，似乎我只要听到，就会给他回答。
“阿泰，你快回来！”
一个女人慌忙下马，馋着呼喊不已的老翁，一起追了过去。
七转八绕，绕过了小巷，我独自来到了空空的高楼，记得没错的话，我一进来，就撞见了他率众赌博的现行。
不过现在这里人去楼空，已经改做了寺庙，不过香客稀少，大家伸着脖子都跑去看宇文驸马迎娶冯翊公主，虽然驸马就是曾经的府司马。
何道千，你还是会难过，你还是恨不起来——
“你见到负心贼了？告诉我，我替你去杀了他！”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轻声在一边说道，我抬头不住地在找寻僧医，我再也不要给赌鬼生孩子！
见我一直没回答，他猛然转身，“肯定是他，不然为什么喊你名字！假仁假义的畜生，连小黄的良知都不如，这种人怎配还活世上，不祸害世人祸害什么！”
他抽出了佩刀，疾步朝熙熙攘攘的大道奔去。我惊出一身汗，别说此时他不会还手，他就是还手，身边的人不会干看着，李灵杰扑去，也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不要！”我回身呼喊，但他不为所动，一个不慎，我被绊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他依旧往前。
“灵杰，你不能代天行事，杀了他，她就再也放不下痛了。”
他愕然回首，佩刀停在了半空中。
**
道渊师父给人看病，也开药，但很少让人吃药。
我跟灵杰打下手，但更多的是他们帮我煎这捣那。我很不好意思，他哈哈一乐，“我瞎忙活，只为了活命，现在弄这些，是备接下来的饥荒。说来可笑，八十多了，我还没活够，跟蝼蚁相比，属于老妖怪了。”
“师父德行高深，你的一天比有的人一生都有意义。”
不是恭维，道渊师父跟何僧不同，佛曰众生皆苦，苦不算什么，劝人行善，而他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在做，一双脚赤足走遍山河，一只手托起众人之生。
“‘神人无己，圣人无功’，师父佛心墨行，行走泥泞微土，却道济水火苍生。”
一直说自己是文盲，李灵杰如今话有机锋，我一时还要反应几下才能懂。
“哪有什么意义，不过目送了更多人的离去。”他有些怅惘，“有时真想一走了之，可又没勇气了结，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前方还有未至之处，还是听天由命，等上天来收我吧。”
老师父自嘲道，玩笑了一会儿，又聊起了近日的见闻，他倒不关心什么八卦宫闱，他对西奔的永熙帝的到来并不乐观，尤其是风头无二的宇文泰。
“陛下一来，开战的借口也来了，如今天下三分，战火不日又要重燃。”
“我看宇文那厮不是什么好鸟，他不会比逐君的高欢好多少。”
“你看他风光无限，未必他就真开心，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们做不了主，还是多舂些三七粉吧……”
“也是，我看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多少生有多少死，什么喜续什么悲……”
李灵杰推着石碾子，哼着顺口溜，准备北上路程。
**
或许，闲得无聊，才易胡思乱想，忙碌起来，那些琐事，倒都能抛到脑后去。
第一场雪来时，我已经显怀不少，此时我们正在崆峒山一带，他们师徒翻山越岭，跟苦行僧似的，而雪地湿滑路途遥远，我一个孕妇不便跟着跋涉，李灵杰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就牵着山虎送我到他哥家的别院待产。
“你担心胎死腹中？放心，他是你们救的，将来他要入山门报恩。”
我扶着山虎，慢慢走着，我不会犯傻，用伤害自己来引人怜悯或同情。
生命的常态或许就是，撕心裂肺或心在滴血的不辞而别。改变不了命运，我能做的，只有强大内心，不负眼前。
“对呀，你弄死他，我就做不了义父。”他爽朗笑着，一点难色没有，“我已有山虎小黄，不需娶妻生子，如今遇上你，能养个螟蛉义子，岂不算捡着便宜？”
“道渊师父高德，自是不惧，你也不怕我身上的不祥灾祸？”
我一路问着他，哪知他笑得更大声，像个乐天派，丝毫未听说我提到的魔咒一样。“即便不祥，你那么多年挺过来了，我一个旁观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去嫌弃或怕？师父说，人是最大的鬼神。道千，我们都比想象中的自己勇敢。”
送我到李家别院，他跟哥哥李景和，又嘱咐了些别的。我谢过亦道亦友的帮助，他留下小黄，带着山虎，追随道渊师父而去。
“何夫人，你要在李某寒舍委屈一段日子了。”
李景和大人四十多岁，正值鼎盛壮年，配箭骑马，周身胡帽胡服胡靴，不听他开口，会以为他是正宗的匈奴或鲜卑人。秋猎回来的他，抽空亲自帮着安顿，也不问我的过往等事，又是送人送物又是送着关怀温暖，让我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怕他误会，我特意跟他说清楚，他和蔼笑笑，丝毫不以为意。
“灵杰的朋友，当然比我朋友要优待。莫非何夫人，并不想以友道对待我兄弟？”
“不用着急，你伤口还未痊愈，小产容易大出血，弄不好一尸两命。”道渊师父平静说道，“我只会救人，不会去害人。”
“我怕迟一会儿，我就会后悔，会舍不得。”
我忍着泪，觉得自己实在狼狈至极。不想要孩子，却生下了她，如今她在哪儿？自身难保，怎么顾小的，去找他哭啼啼对峙？控诉？报复？我再也不想见他，早该成为陌路彻底断了……
“人生最不缺的就是后悔，你不释怀，早晚都会后悔。”
他叹口气，“你怕被提醒着孩子父亲吧？若无恩爱，也没什么割舍不下。即便一朝缘散，也不能时光倒流怪过去。”
“师父，不仅是遇人不淑，何法师说，我所有孩子寿数加起只有一百。我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三个孩子了，没一个在我身边，我是个失败的母亲，没能力去抚育照顾好他们。
“何僧啊，你只看病不看药，误人不浅呐！”
他望着西边的方向，颇为无奈，“等你伤口止住血，去城里找大夫吧。最好背着灵杰，这孩子血性重，弄不好会血流成河。”
“如果活着没一丝意义，我宁愿用血浇灌脚下的土地。”我木然地望着墨绿深黛的丛林。
道渊一回头，似乎想起什么来，“灵杰说你是梁人，你父母人在哪儿呢？如果我们送你回家，你可以跟他们好好商量。”
泪洪瞬间泄了闸，我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
经师徒俩的努力，我的伤口好了一大半，能跟他们一起出门。
一老一少一女，三人经过长安时，已经下午过了半，我跟他们约好，到了医馆或佛寺，我就不再麻烦他们，李灵杰特为不解，不停地问我是不是嫌山里生活太苦。
我摇头，生活苦，比心里苦简单多了。他的嘴巴张得更大，问题变得连珠炮一样。
“她有她的事，你有你的道，我们惟能做好自己。”道渊从中开解，他便不再言语了。
接下来的路，我们无人再说什么，只有脚下的小黄跑跑回回，不时抬头在吭哧吐着粉舌头。
“让开，让开，让开！”
一阵铜锣宣天，鲜卑甲队骑着马在路上清道赶人。
“陛下嫁妹，丞相大婚，你们脖子长几个脑袋胆敢挡道！”
迎亲队伍快来了，羽林军在开道，我跟道渊跟着靠边站，但李灵杰来了精神，一手拉住一个，他像一块磁石，把我俩固定在道边。
“有热闹看，走什么呀！”
不一会儿，刀枪系了红纱的甲士护卫先行，宫廷乐手们乘着车，欢欢喜喜地引着道，对对宫女执着大红的宫扇，其后是系着红纱的十里红妆，车队如流水般绵延不绝。
约莫半个时候终于过完，姗姗来迟一顶华丽金顶的宫轿，轿旁有一人鲜衣新帽，骑着轩昂的青骢马，他似乎更黑了，目光沉静如水，似乎这一街空旷如野……
“又是娶公主，又是官拜丞相，真是年轻得志！”
“我怎么瞧着驸马不开心？大喜之日，谁全程黑着脸？”
“就你那眼神，也只能当铁匠，那是满面威武！”
……
李灵杰听得心痒痒，个头不够，他便放开我，索性跳到行人头上。人群一阵哗然，我正求之不得，得了空，径直朝街外走去。
**
“啊，千千——”
人群依旧骚动起来，这一次不是人踩人，而是红妆车队堵在路上，有人骑马逆行不已，后面的乐手们不明所以，也停下吹吹打打看着热闹，一时间长安街上炸开一般，前后人潮推挤不动。
“这新郎官，是要去哪儿……”
“千千——”
骑不动马，他飞身跳下，一边高声呼喊，一边穿过拥挤的人群。羽林军和一行光鲜的年轻人，紧跟而来，他不理会后面，依旧在高声呼唤着，似乎我只要听到，就会给他回答。
“阿泰，你快回来！”
一个女人慌忙下马，馋着呼喊不已的老翁，一起追了过去。
七转八绕，绕过了小巷，我独自来到了空空的高楼，记得没错的话，我一进来，就撞见了他率众赌博的现行。
不过现在这里人去楼空，已经改做了寺庙，不过香客稀少，大家伸着脖子都跑去看宇文驸马迎娶冯翊公主，虽然驸马就是曾经的府司马。
何道千，你还是会难过，你还是恨不起来——
“你见到负心贼了？告诉我，我替你去杀了他！”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轻声在一边说道，我抬头不住地在找寻僧医，我再也不要给赌鬼生孩子！
见我一直没回答，他猛然转身，“肯定是他，不然为什么喊你名字！假仁假义的畜生，连小黄的良知都不如，这种人怎配还活世上，不祸害世人祸害什么！”
他抽出了佩刀，疾步朝熙熙攘攘的大道奔去。我惊出一身汗，别说此时他不会还手，他就是还手，身边的人不会干看着，李灵杰扑去，也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不要！”我回身呼喊，但他不为所动，一个不慎，我被绊倒在地，眼睁睁看着他依旧往前。
“灵杰，你不能代天行事，杀了他，她就再也放不下痛了。”
他愕然回首，佩刀停在了半空中。
**
道渊师父给人看病，也开药，但很少让人吃药。
我跟灵杰打下手，但更多的是他们帮我煎这捣那。我很不好意思，他哈哈一乐，“我瞎忙活，只为了活命，现在弄这些，是备接下来的饥荒。说来可笑，八十多了，我还没活够，跟蝼蚁相比，属于老妖怪了。”
“师父德行高深，你的一天比有的人一生都有意义。”
不是恭维，道渊师父跟何僧不同，佛曰众生皆苦，苦不算什么，劝人行善，而他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在做，一双脚赤足走遍山河，一只手托起众人之生。
“‘神人无己，圣人无功’，师父佛心墨行，行走泥泞微土，却道济水火苍生。”
一直说自己是文盲，李灵杰如今话有机锋，我一时还要反应几下才能懂。
“哪有什么意义，不过目送了更多人的离去。”他有些怅惘，“有时真想一走了之，可又没勇气了结，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前方还有未至之处，还是听天由命，等上天来收我吧。”
老师父自嘲道，玩笑了一会儿，又聊起了近日的见闻，他倒不关心什么八卦宫闱，他对西奔的永熙帝的到来并不乐观，尤其是风头无二的宇文泰。
“陛下一来，开战的借口也来了，如今天下三分，战火不日又要重燃。”
“我看宇文那厮不是什么好鸟，他不会比逐君的高欢好多少。”
“你看他风光无限，未必他就真开心，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我们做不了主，还是多舂些三七粉吧……”
“也是，我看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多少生有多少死，什么喜续什么悲……”
李灵杰推着石碾子，哼着顺口溜，准备北上路程。
**
或许，闲得无聊，才易胡思乱想，忙碌起来，那些琐事，倒都能抛到脑后去。
第一场雪来时，我已经显怀不少，此时我们正在崆峒山一带，他们师徒翻山越岭，跟苦行僧似的，而雪地湿滑路途遥远，我一个孕妇不便跟着跋涉，李灵杰担心我的身体吃不消，就牵着山虎送我到他哥家的别院待产。
“你担心胎死腹中？放心，他是你们救的，将来他要入山门报恩。”
我扶着山虎，慢慢走着，我不会犯傻，用伤害自己来引人怜悯或同情。
生命的常态或许就是，撕心裂肺或心在滴血的不辞而别。改变不了命运，我能做的，只有强大内心，不负眼前。
“对呀，你弄死他，我就做不了义父。”他爽朗笑着，一点难色没有，“我已有山虎小黄，不需娶妻生子，如今遇上你，能养个螟蛉义子，岂不算捡着便宜？”
“道渊师父高德，自是不惧，你也不怕我身上的不祥灾祸？”
我一路问着他，哪知他笑得更大声，像个乐天派，丝毫未听说我提到的魔咒一样。“即便不祥，你那么多年挺过来了，我一个旁观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去嫌弃或怕？师父说，人是最大的鬼神。道千，我们都比想象中的自己勇敢。”
送我到李家别院，他跟哥哥李景和，又嘱咐了些别的。我谢过亦道亦友的帮助，他留下小黄，带着山虎，追随道渊师父而去。
“何夫人，你要在李某寒舍委屈一段日子了。”
李景和大人四十多岁，正值鼎盛壮年，配箭骑马，周身胡帽胡服胡靴，不听他开口，会以为他是正宗的匈奴或鲜卑人。秋猎回来的他，抽空亲自帮着安顿，也不问我的过往等事，又是送人送物又是送着关怀温暖，让我不免有些受宠若惊。
怕他误会，我特意跟他说清楚，他和蔼笑笑，丝毫不以为意。
“灵杰的朋友，当然比我朋友要优待。莫非何夫人，并不想以友道对待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