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天。七七的嘴能挂只油壶,宁愿看我粘的蝴蝶,也不向我投过来一眼。

    一身的状况,赶得时间所剩无几。而久站吃不消,都不用勉强,我牵着小孩,随着他的步调,迈过河沟和小土丘下山。

    在童稚的仰望中,我牵来一匹马,抱他上马背,本想牵马遛到韦家,但他摇晃着,要我也上来,怕他摔下来,我只好跟上。一上去,柔软的十指,灵巧地抓住了我。

    马儿启程,柔风不寒。

    “马儿高高,柳条柔柔,一杯酒尽,前程祝好……”

    他唱着鲜卑歌谣,清脆的歌声盖过了我身上的声音。我一手揽着他,控着的缰绳不觉得松缓起来。

    “阿娘,”他突然一回头,额头甜甜软软蹭来,“多抱抱我,好吗?”

    他快两周岁了,我抱过他的次数,半把手都数得过来。

    “等我身上不疼,一定抱你。”

    “你快快不疼,我快快长大。”

    他笑着,腾出手来去接落的桐花。我跟着浮着笑,等什么时候呢,我望着满山遍野上升的春气,心里的答案一闪而逝。

    “韦先生,何某又来叨扰。”

    下马,有人来牵马,我带他拜见韦先生。

    “你怎么又瘦了?”

    韦夐既惊又喜,捋胡子的手,放下又上扬,对着有模有样学拜的小孩,一脸的难以置信。

    “莫非是小时的安定公?不,他可雪娃娃似的!”

    “春衫显得,皮相而已。”我含着笑,示意小孩取出金锁和经卷,恭敬地交给引路的人。

    “阿娘说,谢先生,愿意收,收空同,为徒。”

    拜完说完跪完,他有点不确定,挠着剃剩的一撮头发,恍惚地看着我。我轻轻点头。

    “快起来,小空同,磕地头疼不?还穿着开裆裤,就知道拜师,以后师父可能得谢你!”

    馋起跪着的人儿,韦夐一把怜爱地抱在膝上,没话也要问下这那逗他。

    有得活,会生活,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正跟师父玩棋子,纵是记不起我,以后也不会太怨恨我吧?

    **

    任是破破烂烂,在春光下,也显得无比明亮耀眼。是韶光生机无限,还是饥馑三年继续旱?我不知道,可能也等不到了。

    再三确认,对他俩,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安排,陪他们用完晚饭,哄完他们睡觉后,我悄声牵着驴子跟李灵杰告辞。

    “你真舍得?我以为前些天你随口一说,稚子无辜啊!”

    李灵杰想不通,认为没必要,为一个宇文泰,舍弃两个可爱的孩子。

    不想解释,但还要跟他说,“合不合地来,父母都要共同抚养子女。他们有你,还有父亲,而我不只是他俩的母亲。”

    离开姐妹俩的那天,阳光也是如此明灿美好。几年来,她们究竟怎么样?我不想,最后的时间还只能跟她们梦中告别。

    “可你,根本不能上路!”他急得跳起来,“阿芙蓉花刚出小苗,再等等不好吗,说不定师父痊愈,一朝看好你的病呢!”

    “因此,我才不要抱恨。他们还小,小的,可能要哭一会儿,但肯定会很快忘掉我。”

    天意吧,药知道,偏偏连年遭灾,我横竖是种不活。而道渊师父,情况更不容乐观,韦夐都特意搬来山下来陪他。

    晚风,柔的没有一点脾气,细细地在黑夜中流着幽幽的香。重重夜幕,卷过银河,漫过太初宫,到他的眼中,只闪着一两颗星。

    对我的倚靠,小驴子粗着嗓门在抗议。他拉着我,一手默默夺过缰绳,麻利地套上小车。

    “我陪你。”

    “你顺意。”

    相识一场,到了如今,两个无法安眠的人,彼此已经毫无秘密。他看够了低处的白日人间,我听不惯祸福相随的锁骨之音。与其说踏夜远行,不如说是闲聊漫步。

    “道千,去哪儿?”

    “我哪知道,往前走,总归没错……”

    **

    “见完姐妹俩,你准备干嘛?”

    “说完话,我就走。你呢,你准备干嘛?”

    “给你立完碑,回海西看看。你想我刻什么碑文?”

    “不用,直接扔河里。”

    “我也觉得不用,这世道,来一遭,都属于脏了脚……”

    天光放亮,行了一夜。他停下驴,准备找个寺庙歇脚。我见他欠身离去,只觉得瘦小的他,步履一点都不稳,风以来要倒一样。

    “灵杰!灵杰——”

    感觉喊破了嗓子,哪知他根本听不到,我只好用力晃晃手腕,希望这声音能提醒下他,可,他的身影还是越来越模糊。

    他是我在这世,唯一的知己,比爱人还亲密了解的男人,不重功利重道义的真丈夫,我忽然不想喊他,不想他回头看到一脸泪水。

    他还要去海西,不能赤足推着车入河。抓着竹栏,我竭力要下车。冒着汗,等我终于迈出一双腿,扑通一落地,却没有闭眼前的黄土地——

    “何道千!你、你……”灵杰的声音,何时像锣一样,哐哐鸣叫不已。

    真想对着他的笑脸,好好问下,可眼皮,要么始终合不上,要么一合就再也不想睁开。

    “灵杰,”迷糊中,我也抓不住什么,空荡荡的身体,严丝合缝飘入空气中,根本不由自主。

    鸿儿、颖儿,终是没见到,但,李灵杰,我一定要告诉他点什么,哪怕他不听。

    “你嗜血,形容短小,脾气暴烈,但我心里,你可爱,可信,可靠,远比很多人值得爱与托付,我在那世,也不会忘记你——”

    你是真君子,可惜,后面才认识你。还好,此生有你这个知己。我话一转,费劲提着气,“请你,记我一句话好吗?”

    “你说。”冷的雨滴,打到脸上,浮起层层温暖。

    “别相信,东西任何一家……”一滴热泪砸下,我再也无力交待他什么。

    “何道千——”

    **

    带冻疮的粗手,从醇美的热乳酪中,剔出薄薄的一层醍醐,倒进六牙白象灯中。冷寂的明台温暖起来,空无一着的双掌合十,在台前盘腿打坐,垂着大目,高声诵着涅槃经。

    问:何道千,你,世间行走十年,所渡有几?所见如何?

    我:世间本无我,何由我来度?逝者如流水,孤鸿抹雪泥。

    十年前,卷得要死,一次感染,吹得孑然一身,一场风暴,从此毫无建树。十年后,依旧一人,碌碌无为,四个孩子东西两隔,无一在侧承欢膝下。岁月的经历,更是乏善可陈。

    问:一切有因缘,众生有佛性,俗子尚能常见无常,我见无我,你的佛性呢?

    我笑道:我不信佛,不礼佛,又哪来的佛性呢?

    问:一阐提,佛祖最后讲的经,都没能点醒你,余后二十年,你如何在人间证道?好了,你好了,就罢了,冥冥中,自有人点拨你,贫道走了……

    我:高僧,我还不知您法号?

    诵完最后一卷涅槃经,肥胖的他,敏捷起身,吹灭两旁的醍醐灯,红紫的大手随性一摆——

    不用问我,你就是我。

    见那一深一浅的背影,我似乎想起他是谁了。

    算完账,夕阳早已西下,晚霞俯视着我的脸颊,我低着头走,任晚起的风,拨动一身的丁丁玲玲。真的铜铃之歌追来,他高坐马上,侧着的脸上,是熟悉的静静的浅笑。‘河北入冬早,别临走时病倒了。’扔下一怀冬衣,白马头调转,蓝衫的歌声越来越远,远到一片黄叶遮不见,和凉凉的霜露,一起没入深秋。

    蒙蒙烟雨住了,一墙蔷薇,白绉纱上佳,粉知己次之,俏佳人最末。泠泠冷月,攀上嫩嫩的柳梢,蜂蝶嗡嗡赶来闹,充沛的雨水,浸的香气愈加沉郁,我一路嗅过去,头发顺风干着,跟着清甜了许多。‘我羡慕最洁白芳香的那一朵。’怕热的人,说的话,透着柔乎乎的春气。

    真是他吗?

    罢了,是不是,都已渐行渐远。

    **

    一睁眼,亮的天,还有响亮的哭声:“哇——”

    “乖,阿娘没事,我们不哭了噢~”他低头抱着小孩子,边轻拍边帮着擦泪水。

    如闷头一击,我勉强坐起。见我起来,空同抽搭着,张开手挣开他,他几乎同时躬身,稳稳地放孩子到床前。

    “哼~哼~”他从没这么伤心哭过,摇着我的胳膊,好一会儿还在小声抽泣。平常安静还好,一哭起来,跟鸿儿一个德行,不达目的不罢休。

    “下次他要哭,摇铃哄就行。”

    等他笑着睡下,我擦去黑睫毛上的碎泪花,轻轻跟后面的人嘱咐道。今天这情形,肯定空同身边没灵杰或秋姬。

    “我记下了。”他淡淡道,目光移开孩子,越过我,荡到窗外,“你没事吧。”

    “没事。”能醒来,没有事,就是有,跟你说,也没用。环视一周,房间弥漫着牛乳的醇香,明台还有油渍的痕迹,除了我们三口,其他一人都没有。

    “灵杰呢?”

    “我在这儿!”他气喘吁吁,一溜烟冒出来,用头抵着我的头。

    “不烫了,还晕吗?可吓死我了,万幸老和尚现了身,做了件正经事!他在跟师父说话,道千你要不要见他?”

    哦,何道远。追不到的奇人,今朝在尼寺旁边邂逅了他。我早不奢望回去,如今遗嘱都说了,他却冷不丁地把我推回来。

    我摇摇头。

    有尼姑进来,跟宇文泰请示了下,他点点头,尼姑唤来外面的小尼,端来一份熬好的汤汁。她刚迈门槛,一股莫名熟悉的味道扑来,我远远地犯起难来。

    “病要治,”宇文泰锯嘴葫芦似的,不置一词,激动起来的是李灵杰。

    “老和尚为堵师父的嘴,特意给你开了个方,独一份的对症下药,道千,你可不要贻误治疗的机会,这药,接下来还要喝整整一年呐。”

    一跳夺起,他端起温度正好的药碗,直接往我嘴里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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