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绿丛中,小黄跑得最欢,紧跟的是空同,山虎跳步子紧随李灵杰,韦夐和冯侍郎压轴,七七骑着骆驼,悠悠落在最后。

    我放下镜子,孩子们跑过了荒年,可惜,道渊师父没能亲眼看见。

    “你被蜂子蜇眼了?”灵杰跳来,变成第二的空同,望着他跨过的篱笆,清澈的眼满是不解。

    我接过牛皮纸袋,看花苞,开起来应是簇簇橙红。“不是,人多,草堂招待不来。”

    他展颜笑道,“我种好萱草,帮你轰走他们?”

    “你又取笑,难得他们一道。”

    我们一行栽完忘忧草,尼姑端来白水,我各放一枚盐渍的金桔小饼。韦夐品完,命侍从设琴,他净手焚香,双手徐徐抚过五弦: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我不由跟着吟诵屈子的《橘颂》。雅曲毕,我含笑凑前,也想学一曲自娱自乐。

    “赢我一局,自当授曲。何娘子意下如何?”他指着石桌上的棋盘一笑。

    婉拒啊,我的棋艺哪行,不等我答,冯侍郎扳过人的肩挤来,“先生,你赢也要丢颗牙,不如我俩对弈,我赢了曲给她,你看如何?”

    李灵杰兀自一拍手,为老友叫绝。

    韦夐微笑颔首,拱手做请。冯侍郎回敬,端坐后清脆落子。黑白你来我往,两人一会蹙眉,一会含笑,真可谓棋逢对手,好不精彩。大半日过去,宇文泰抱七七敬香回来时,棋无对手的冯大人尚在冒汗不已。

    “要不和局?不能午饭也不吃!”

    灵杰的话,不知提醒了谁,山虎起身上前,轻轻在棋盘上搭上一爪——

    哗啦!不和也要和啦!

    两人相视一笑,起身不约而同道:“午餐由我来请?”

    没有胜负,他们却比获胜还高兴。

    只有我微感遗憾,就这样和琴曲失之交臂。没几步,小空同咚咚地跑过去,双臂抱住韦夐的腿,仰头央求道,“师父别走,你继续下……”

    韦夐一愣,稍后众人哄笑。苦笑之余,宇文泰回首把他从韦夐腿上“摘”过来,抱他回来时,却怔在原地。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不知何时,石桌上的棋盘已复位如初。

    **

    李景和送来宝马的时候,满园的忘忧草正开得红红火火。

    “他没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连带湿土一起扎好,他接过后在旁解释。留下山虎和小黄,灵杰打了副盔甲,跨着骏马,提着刀枪出征去了。

    征战对于他们,犹如吃家常饭,但是他终究没听我的话,还是选择了站队一方。他和哥哥,应是早已握手言和。不然不会选择目前危机四伏的一方。

    “相信有他的道理,大丈夫不拘小节。”

    据说灵杰率部,兵出陕城,进攻恒农。大灾之下,高欢会容忍一大粮仓被明抢?更不要说,他刚损失了左膀右臂的妹夫,重情义的他于公于私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主动请缨做诱饵,我也不知为何他转变之大。放心,关系到国之存亡,我们马上跟紧着过去。长安眼看着要揭不开锅了……”

    他的眼睛湿润了,相处至今,我还没见过他动容。或许,都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只有用战争,才能止住更多的战争,用暴力才能平息别人施加来的暴力。

    “吉人自有天佑,他已经盛开的萱草,会代我见证你们如花烂漫的荣誉。”

    我想到西征前的饯行,那一次,灵杰捡回了我簪的梅花,这一次,我无法给英雄献酒,唯有默默期望这橙红的花朵,能抚去他眼前心上的烦忧。

    “男人的荣誉在沙场,他说,宁愿马革裹尸,也不愿你流一滴血。而你的重任是养好身体,照顾好一双宝贝。这骐骥,是他留给你,以防万一做脚力。”

    我摸了摸马骨,不说千里,至少八百能行,试这肩背,驮力也能负一家之重。灵杰他考虑地挺周到。往后不用为等药,几日才能见姐弟俩一面。

    送完他,我调转马头,前往函谷关。

    第二鞭未起,小尼姑在后惊慌呼喊,“施主,药引还没到,你不能出远门!”

    我勒马,每日你熬药,要什么药引?

    **

    药引罐里层层冰块覆盖,半掌高的小瓷瓶里,才是依旧鲜红的药引。

    一个寒颤,我好似闻到了鸿儿吃奶前爱喝的味道,再三追问下,小尼姑不停诵着佛号,表示自己真不知是血。

    “我以为是治病的毒药,何大师当日说药引要以毒攻毒。后来我领命下去按方煎药,除了首日,相府少则两三日,多则三五日,就会送药引来,贫道不过按吩咐加入药中。”

    她应真不知情,要知生取人血,估计她赌咒发誓,也不会应下这个荤腥的差事。

    看到了药引,任她怎么说,我膈应得实在喝不下。

    没法,小尼姑报给寺庙主人。佛堂里的木鱼声,随着小尼姑的进入,戛然而止。

    我侍弄着萱草,既然它们长势还好,接下来又不要服药,除了给他们带点外,就留在这寺庙草堂吧。花开忘忧,也算是我对佛门救济的一点回馈。

    栽到两个盆里,我连盆一左一右放马背上。刚洗好手,还没跟寺庙告辞,眼前已站了一位银冠素服的鲜卑女子。她脸色苍白,上下皆白绢,像是服孝。

    “何施主,你想知道药引从何而来吗。”

    “公主想来知道原委?”远远地,她身后的侍女,正抱着一个学话的女婴,女婴朝她喊着‘可敦’。女婴,是七七的四妹伽蓝。元氏尚白,这是吉服。

    住草堂半年多,我知道佛堂里的身影是她,也是这座寺庙的供养者,冯翊公主,更经常听到她的礼佛之声,但面对面说话,今天还是第一次。

    “倾巢之下,何论公主?”她苍白自嘲,笑着对我,一臂艰难地抚着刘海,好像还带着伤,“虽然受人之托,你愿听,我就说。”

    “现在不想了。谢公主的好意。”

    吃中药,不该问更不要看。我不想面对流血的她,告辞元氏,屏住呼吸,为了她俩,不是为了他,默念道,我端起尼姑递的碗,一气咽完,随即上马。

    **

    为了蹭怀抱,空同能接受鲜卑名,也会听我的话,认生父不随便仍东西。

    可七七,至今对我还是‘你’‘哎’。单独在我面前,她会说“喜欢你画的画/做的饭/捉的蝴蝶”;有别人在,她不是找不到这那,就是嫌弃东西有瑕疵,我忙半天都对不了她胃口。生日那天,明明张了‘娘’的口型,转头趴到父亲肩上睡了。她心思比羊毫还细,我,真摸不清。

    而在灵杰那,通通不是问题。梁睿,七七,甚至在学话的伽蓝,都很喜欢他,他刚一下马,一群小孩子游鱼似的,从四周瞬间包圆他。

    “因为他们觉得我小,没什么相处的顾忌,而你,不管颜值还是举止,给他们的压力太大。”

    送走孩子,他从匣子里取出一副小锁子金甲。几乎比着做的,空同系好铠甲后,原地转了几圈,低头盯着光圈,他觉得十分神奇:

    “太阳太阳别追我!义父,穿上它,我也要跟你打仗?”

    他被举过头顶,在空中咯咯笑着,灵杰稳稳地抱他在胸前:“为了你不打仗,我才去的战场。空同,告诉我,你长大会不会忘记义父?”

    “不会,空同长大,要孝顺义父娘亲!”

    他,挺会看人来事,跟我们讲话,说地道的汉语,跟七七他们玩,就说一口鲜卑语。不知李灵杰教他什么,有时一激动,他还唱一些乌桓语突厥语歌谣。

    “茫茫的江水长又长,阿母背着睡梦中的小郎,阿父撒开了黎明的渔网,小郎啊小郎,你若不知父母恩,看看身边跪着吃奶的小羔羊……”

    对着白皙的小脸,李灵杰忍不住亲了又亲。“好宝贝,为了你,上刀山,义父也都值得!”

    **

    只要他愿意,事业路上会铺满荣誉。

    危机解后,他马不停蹄,和太师王盟等迎接和亲的柔然公主。北面结好柔然,逃梁的贺拔胜带部将投了长安,宇文泰一时只需要对付西南的吐谷浑。

    也许小关、沙苑两战,让他威名远播,也许他的命就是出奇的好,在西南痛打吐谷浑后,河南一带,纷纷改旗易帜归顺。独孤信、杨忠素有英名,不到半年,洛阳、金墉也被他们拿下。孝武帝元修泉下有知,会发现他心心念念要祭的元氏宗祠,有朝一日,宇文泰带着继立的元宝炬,浩浩荡荡地正在前往。

    洛阳,金墉城,这是要捅烂东魏的肚子。不行,两方战争太频繁,没有李灵杰的函谷关,实在不安全。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很多,用不着每日配鲜药引。跨上骐骥,我去太初宫接孩子。可到了山上,道人说,宇文泰刚接走他们。

    “成老说,还要接你去洛阳祭祖,这会儿指不定进城了。”

    还祭祖洛阳,现在四面动荡,元氏祭祖,宇文泰,你带上她俩干嘛?

    没奈何,快马加鞭,天黑之前到了洛阳,在我的坚决要求下,他紧闭的牙关,最后艰难一松,不情愿地把她俩交给我。

    没有任何迟疑,我立马陪送他们前往潼关。

    遥望见函谷,心才稍微地放下,但刚过一半,路上传来洛阳方面响的警报:

    独孤信经略的金墉,正被大军包围,不到一年,两方战争又一触即发!

    一日内洛阳来去,不知勾起什么事情,我让他们先往前走,自己牵马去驿站了解附近的被围情况。

    他们说,这次敌军的统帅,不是高欢,而是高敖曹。另一军,则由河南大行台侯景统领。他们可不是困一个金墉,他们是来收复河南三荆等大片失地。

    内心激烈地斗争着,我不知究竟怎么返的程。

    等我到太初宫时,宫门口的道人热情地招呼着:“何夫人,您脚程真快,宝贝们现在到哪了?”

    猛地一个激灵,身后的一路尽是空旷,糟了,只顾着想心事,先走的俩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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