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风华如初,莫非上天和我一样,在岁月中偏忘了你。”

    成山的剑眉怅然一展,炯炯冒火的虎目,此时斜望着天边,好像这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你该恨我,我见色起了□□,你一把火将它和我家一并烧没。”

    他翻身下马,马僮从旁接过黄骠马。他摘下佩剑,大步流星到面前,折着腰上的软甲,伸臂去拾我的手。

    “你迟到了很多年,虽然不是为我而来,见到你我依然觉得欢欣。这些年,何娘,你过得还好吗?”

    “再好,一梦到你,也如跌进地狱。”

    我闪开他的手掌,他微笑着,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指指身后的马匹:

    “我的混账事,来世,下十八层地狱都不止。可这一世,一日夫妻也是恩,你遇上难事,高某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直伸壮臂,是愿意帮我找姐弟俩?

    还能信老流氓的鬼话吗?

    叹口气,他回身独自上马,我稍一思考,待他落坐鞍桥,小跑到近前,踩着他的脚,飞快搭上他的手,稳稳地挤坐到了他身后。

    “你,不怕我再抢一次?”

    “怎么不怕,相较我失去一己之躯,当世项羽失去的却是一世英名。”

    “呵呵呵,”他在前面直乐,“你怎么一点没变呢。”

    任由我抽走他的剑,他端视前方,踢马启程。骏马疾驰,不少部卒从两侧疑惑着闪过,穿过城池和营帐民房,中心的轩室越来越清晰高大。

    到了府门前,侍人前去通报,他缓缓按辔下马解释:“那次后,我的人不再抢自己人,他们应该身在鲜卑部。”

    “高司徒,什么急事,大清早地找我?”一个人挽着袖口,迎出门来。

    **

    见到我,他一下直了腿,听高敖曹讲完,抬头功夫,他已添了静静的笑容。

    “不是事,一会送去。”

    侯景轻轻转向高敖曹,慢条斯理道:“高兄,恭喜,喜得佳人。但李弼增援了西贼,你不来,我还要请你来议呢。”

    “何娘你先去看吧。”

    引路的人已来,他略一留话步入内厅。一深一浅入帷前,侯景不禁回头冷笑:

    “也恭喜,何夫人,觅得夫君。”

    这皮笑肉不笑的,在酝酿着什么坏水?顾不了他,我扶着头,跟着家将上了马车。

    俘虏营里,不少妇女在浆洗做饭,男人在做着各种工事。角落的帐篷里,溢出男人的笑,女人的哭。偌大空地里,一群孩子,以菩萨像为界,拿着木刀木棍打仗玩。

    大半日,没一个是。

    “夫人,除了病夭的两个,莫多娄贷部抓的俘虏,全都在这儿。”

    是他俩?千万不要,我更加仔细地看过去。还是没有,我的腿发软,一下瘫到地上,有人推着一车水桶,冷流迎面而来。

    “姑娘让一让,姑娘——何夫人!你怎么也在这!”

    我侧目望去,桶间冒出的花白胡子,咣当丢下桶车。成博士,一把年纪在出苦力?

    小地窖里,她俩正在熟睡。刚出百里,一伙鲜卑人涌来,秋姬俩婆子相继遭祸。他给孩子抹了印泥,称是自己孙儿,他们一路也听话。过河后,因为太小,和他放一起。七七睡不惯椽木床,他便偷偷挖个小地窖做床,昨晚她俩玩棋到凌晨才睡。

    “老伯,辛苦你了。河桥渔家有马。”

    趁都还不认识他们,快走为好。

    “客气了。我跟贺公太学结识,来到你家后,即是家师也是家人。夫人,你一起走吗。”老人露喜,话却不减谨慎。

    “你不是断发为尼了吗。”

    不等我答,脆声郎朗的男孩,雀跃跳来,提着的佩刀,迎上一缕余晖,照出宝石璀璨闪光。

    **

    见到空同,胜还的侯景立马改口,“别人好说,这小西贼不能放。”

    “大丈夫拿小孩子为质?呸!我已答应何娘,谁拦我送他上西天。”

    侯景还要近前解说,一柄马槊呼啸插地,高敖曹睬都不睬,吹胡子昂首,留了几声马鞭。一肚子火,他又无可奈何。

    “不急,你走不掉。”恢复脸色,他轻飘飘地走过。

    最后的晚餐。

    叉着酥肉,鸿儿睛瞟着对面。听说宇文泰战亡,七七低着头,筷子一直没动,空同不然,含笑挨近我,不停让我剥虾。

    “别想了先用饭。”

    我剥出两碟,和醋碟一起,分放在他们面前。她泪眼汪汪的,勉强夹了一个,连哄带骗也只喝小半碗红粥。

    “跟侯颖一个德行。”

    她,扭过头来,咔叱咔叱嚼着香酥的梅花肉。用好后,她把浸到石榴汁的炸鱼,叉到一碟,用刀配着几朵橙红的桂花。

    “姐姐,你吃好了吗。”空同,颜值面前,才不关心什么传言。

    “好啦。”她暴起收刀,小碟飞至我面前。

    就这样扬长而去?个子到我胸了,也不知怎么长的。侯景居然打仗还带着她。

    一放下餐巾,我立马牵她俩到车上,嘱咐成先生赶紧送走,谁知老流氓会不会改注意。

    “没着火,急什么。”

    他骑着白马,缓步驱着,一手掀开车帘,空同正迎上他的目光。他鼻子哼了下,上手拧起一边小脸。

    “小白脸,再笑,送你下河喂鱼!”

    “你干嘛!”我打开他的手,轻吹着孩子的脸。空同噙着泪,贴到我脸前,吓得不知所措。

    “没事,跟爷爷先走,我随后就到。”

    哄睡下,我抱进车,顺手把玉符交老人手中,他眼里随即泛起泪花,“夫人,你——”

    “走吧。”我走,就是他为质。

    “儿女双全好呀。”他轻笑,遥望着高昂送行的人,招手带鸿儿离开。

    “娘,你不要我了吗?”

    鸿儿没停马,是七七,她趴在车窗上,眼里是夜色般的忧伤。怎么了?我追上去。

    “我在书房见过你的像。但我喊你,你会带走我们,我就见不到他了。我不喊,你反而不会走远。现在他死了,你却不带我们走,为了姐姐,你又不要我们了吗……”

    原来如此,我苦笑,“七七,信什么,都不要信男人的好话。”

    晃动的车帘,让她不解的样子越来越小。一如我跟他最后的牵绊,过了桥,隐入黑夜般,再也找不见。

    **

    我在灯下,改着鸿儿写的唱经词。

    “何为阿罗汉?自在飞行常变化,天地为床寿无疆。沙门怎修成?二百五十戒、举止皆清净。阿那含证道,魂上十九天。往生天上与人间,斯陀含亦阿罗汉。须陀洹,须七生七世……”

    “爱欲断,如四肢断①,放心,我不会再逼你。”商讨结束的他,让我放宽心早点安眠。

    好像讲了句人话,我想跟他说,侯景找的先生只讲经,我是弄你女儿的功课。

    仅一秒,我作罢。

    “一个女人,瞎跑什么战场,莫非你还要跪舔胡狗?”

    他看不起胡人,正如胡人恨他到牙痒痒。

    “败退的落水狗,杀得你们片甲不留?我开始想念窦世宁,这个鲜卑人还知自刎遮羞!”

    一群鲜卑部将,忿忿不已,却大多只敢对他眼冒万箭。

    “高敖曹,你什么意思?不是窦将军挡住武川人,你早挂在商洛路上了!”

    怕他一箭射来,刘贵大老远地叫嚣。附和吵嚷的人,边说边带着马,以备随时逃之夭夭。

    “都消消气,我们来议战,不是挑内战。”

    侯景下马做起和事佬,“高兄,你没跟黑獭交过手,不怪你不了解,他可带过阿斗泥的残兵,出奇兵兼并了侯莫陈部,去年在沙苑又俘了我们两万精兵,现在贺拔破胡也赶来了……”

    “一晚上他逆了天?老子博览群书,可从来不写‘怕’字!”

    侯景越起劲,他越听不下去,“天下之大,不是只有鲜卑人善战!传令,我们去收拾宇文鲜卑!”

    “有司徒出马,我们只配打下手。”

    拱完火,侯景要给他配人。高狂人哪需要,征召完毕,提槊上马,出征前,他想起了什么,回首向我道:

    “何娘,等我片刻,你随我回家。”

    **

    在邙山之巅,无千无万的人,轻得如黑海浮起的亮点。

    鸿儿坐在石凳上,任下面杀喊震天,见怪不怪,自顾自低头在做功课。我转身让她离开,她头抬也不抬:

    “养恩比天大,亲爹又怎样?要是打上山,我来保护你。别打扰我作诗,算数时你再跟我说话。”

    流着我的血,但她是独立的自己,有自己想要的活法。

    我一来,侯景就告诉她了,让她自己决定去留,而她选择了置若罔闻。

    一瞬间,眼前浮现了熟悉的身影,脑海电光石闪,我似乎嗅到了醍醐的香气。

    问题解决一个,会有新的问题,新旧交替,永远解决不完。我们能做的是,努力专注自身,说不定,问题能从源头少一些。

    “他疯了是吗。太原王都没这么拼过。”

    侯景最惜命,绝不亲自上阵。俯瞰着全局,不知观察到了什么。他来到我身边,似笑非笑:

    “这里不是关陇,他不能把谁怎么样。两个小东西,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山摇地动的,莫非我幻听了,左一句右一句,你在说着什么?

    疑惑不解中,他已捉住我的手,慢慢地拉开项圈的环扣。多年未动,银丝慵懒摩擦着,白亮的小火花,跳跃着在肌肤上放着电。

    璎珞花锁垂着,明晃晃的项圈不知何时已成银灰,我脑中一片空白,只看到,另一只手随意地扔下一段链子,连二连三,地上多了几条灰色的链……

    心上似有万虫啃噬,我眼睛睁着,却看不见什么。

    他帮我披上风衣,贴耳轻语道:“是他们,让你一无所有,你不需要扮菩萨,该恨时就别爱,反正,回不来的会是他们。”

    山风吹来,墨迹未干的纸刮到腿边,这一次,鸿儿起身凭栏,没有弯身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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