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恐惧,发生的事越恐怖。

    我捂着脸,不忍再去看地上的秋姬。请人帮她整好发衣,她无亲无故的,就地入土为安吧。道人添完最后一锹土,提醒我节哀顺变,夜凉了,先歇息。

    “这帮畜生,惯会偷袭,不占地攻城,专抢掠路人,我们明天继续探听吧。”

    还探听什么,人都被抢走了。一时半会东魏人不会折回,他们是路过打野寻乐子。我木然走下土丘,好像刚刚入土的是我一样。

    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附近的人家,毫无例外,悉数荡然一空,哪分什么你的我的,我们找了一处靠近城门的地方坐下。

    鸡鸣第一遍,有一小队人马风风火火驰来,看到生火的炊烟,来回的马嘶渐渐止住。

    “道千,还好遇着了,这一带过流匪,还是我身边安全点。”

    道人闻声出来,李灵杰马打转圈,两人亲热地见了面。道人想了想,有师兄在,没必要再跟着我,道观还有事情等着他处理。

    “师兄,两手准备,我先回宫,在关里等你们消息。”

    “不到百里,就出了这祸事。”他在路上,说着昨天的经历,作为援军,他们刚刚在附近打了一场遭遇战。本是李弼获胜,但他右眼一直跳,走了一程,还是不放心,半夜回头巡视,临天明到了这儿。

    “这帮畜生,打不过李景和,倒会和老百姓横。”

    他牙咬得咯嘣响,朝着乱蹄方向,攥紧着拳头。他都没办法,我愈加慌张。他伸手拭去泪,任由缰绳在眼前甩荡。

    “别急,纯粹意外,走不远,除了秋姬还有别人,不会让他们怎么着。我们肯定会找回来的。现在要我们不能再出差池,尤其是你……”

    是的,我止住泪,他点点头,随后策马扬鞭。

    **

    当我见到宇文泰,已经是第三天的深夜。

    独孤信向洛阳紧急求救,但蹊跷的是,一路援军刚到,围困金墉的魏军自动解围北去。有元宝炬驻跸,灯影里,主持会议的是贺拔胜,而他们还在商量如何行军。灵杰回来时眼睛红红的,更不要说一直亲力亲为的他。

    或许,姐弟俩,跟他无关,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好事。

    沥沥小雨,唤起洛阳河桥血色的记忆。

    等他们全散去,我下定决心,还是上前跟他说清。

    见到我,他一脸难以置信,“你不是坚决地要回潼关?他有事,直接跟我说。”他放下李灵杰的名牌,转向一侧。

    “是我,我要找你。”不拿名牌通报不来,我转身,鼓足勇气上前,“入秋后,洛阳的蝉消停了,金墉的更不用管。”

    “如何攻守,是男人的事。”他心不在焉,疲倦地眨着眼,“养好身体,照顾好他俩,这才最需要你上心。”

    “我没事,他们,自然也不会怎样,”我立即拉回话题,“你也知是诱饵,这次高欢率军垫后,显然吸取教训,有备而来,事不过三,不能再赌他们不知情。”

    “你怕侯景阵亡?”他抬起眼皮问道。

    “我不能看你落水不救……”

    “我会水,不要你救。他们睡下了吗?这边晚上比较吵。”

    他不为所动,我只能继续劝。

    “灾荒后,谁的日子都不好过,虎狼为了养家,还要选择养寇,这个时候智者,应选择稳定后方,而不是赌运气博名声,救一条还不明晰的蛇。”

    “我不是英雄,如愿,他,也不是蛇。”

    “可是,”我目不转睛,他的食指压住我的唇,淡淡笑道,“说到口干,你还没说她俩如何。临走前,我想看看他们,尤其是弥俄突。”

    一肚子话,坠入悬崖。在他殷切的神色下,我牙齿打着颤,又不得不回答。

    “他们丢,丢了。”

    **

    他以为幻听,好几遍后,他双手扶桌,直直地问怎么丢的怎么找……

    我也想知道,“当时指不定能追,现在还怎么去找。”

    “他丢了,我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前天早上还要抱抱,我现在才知道他们丢了!”

    他喃喃不已,仰头叹气,忽而,晶莹的目光电一样射来,“是不是昨天你来时,他们就丢了?李灵杰不说,不是他亲生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不问,你还要蒙我在鼓里?”

    我望着他,随口飘出一句,“说也找不着,倒可能成为要挟。”

    “你不愿追,告诉我去找啊!我认为你身边安全,才把他们都交给你!结果丢了,他们那么小,你做母亲的,弄丢了他们,还心无波澜!”

    我不甘心被质问,“是敌军劫的,你冲他们吼去!再说,你会舍身换对面的他们吗?”

    咄咄逼人的他,顿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里,此时写满了惊愕。

    “是骨肉,也是软肋,对你来说,更是负担,他们不在宇文家,未必就是不幸的事。”

    他在犹豫,似乎权衡着利弊,“我不找,不让他们认父,是为了他们着想?”

    “宇文君,你真为他们考虑,就不能为他们免场战事,帮他们在佛前积点福德……”

    啪——

    只一下,脑袋嗡嗡成了蜂窝,从头到心,被蜇咬地全是伤口,迟疑了几秒,我用手摸过去,是的,手上也落了血滴,热的血,在冷风中,散发着淡淡熟悉的药香。

    我侧首望去,从长袖,又飞出几滴鲜红,在背光处,将话也染得如血殷红。

    “是我负了你,你恨我,要报复,冲我来,可两个孩子那么小,就因为是我的孩子,你不是不愿意生,就是生下也不愿养!七七你差点掐死她,我儿子那么聪明,你让他出家当道士!”

    “何道千,你宁愿生被糟蹋怀的孩子,帮那小崽子安排一切,甚至备好入木棺材,我的孩子,你盼着他们为奴为婢,就因为是我的孩子?一个畜生都比你有母性,你的良心,你的人性呢!”

    “道千,你去哪儿了?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窗子哐当闯入一影,我刚一抬头,一把匕首,已经明晃晃切在旁边人的颈上。

    “住手!灵杰!”

    滑膝而来的李景和,张着双手来制止——

    **

    “我俩的事,跟你无关。”刀下的他,嘴不饶人。

    药,血,子女,他,交织的一切,意外明朗起来。他为我流的血,还要我一滴滴还回来。我咬咬唇,掰开灵杰的手,“让我先跟他说完话好吗。”

    他狐疑之际,腰早被抱住,像只蝉,他张着手脚,从后被硬生生捉走。

    “好家伙,爷我饶不了你们……”

    “他醉了,我代过!”李景和唤人帮忙,七手八脚弄走李灵杰,等进来的侍从弄好门窗,我脸上没了任何热潮,只是心里多了想确认的问题。

    “你本该往里刺,这样我们再不相欠。”他铁青着脸,脖上像系了一截红绳。

    “我说完,随便你。我会还你的药引情,孩子后续我也没心力管,但你为什么提鸿儿?”她的生父,我从没提过,他问过尔朱荣,但从来没问过这。

    “长安醉酒那次,你把我当成了高敖曹。”见我变色,他生硬说完,眉梢微扬,心里的悲愤痛苦,似乎在我被刺痛时,稍稍舒缓了一点。

    外面黑漆漆的,雨,早停了,只有点点绿萤,跌跌撞撞地迷茫。

    如果以前,我肯定视为二次受辱,也许时间是最抚人心的药,他以为这是跟伤我的刺,我现在已经不恨高敖曹了。

    没做声,我直身离开,一出门,不禁抱着双臂。秋天的雨,虽然不大,夜间的风却沁着透心凉,路上也比较滑,只能脚下多加注意。侍从追上来,帮我在前打着灯笼。

    回到住处刚洗好,外面传来马的嘶鸣。

    “你睡了吗?”

    “没关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谢谢你的药。”

    “我不该动手,你能原谅吗。”

    “我知道。”

    “保护好自己。”

    “你会有很多孩子。”

    “收好。”

    “走吧,只盼能失而复得。”

    窗台闪过动静,嘚嘚的马蹄声,一晃一晃地,好像没有终点。

    脸上不断涌来一阵汗,热的,冷的,让人辗转反侧,心神不安。重重推演后,我起身步出门外,天尚灰蒙蒙,窗台闪着一点碧光。

    我近前,是枚丞相出入宫殿的玉符。

    **

    到哪里去寻呢?

    我收好玉符,眺望着四周与远方。他们,应该就在河阳桥附近。来到黄河边,我问渔家,他们说几日前,一队人马确实过了河。前面戒备严,我把马寄在岸边。他们渡过我,坐在船上边补网边等着看战。

    心真大,我摇了摇头,继续往前面走。

    不到两刻,防线内的哨卫便吹起了警哨,城头高悬着“高”字旗,我稍停望了望,然后迈出了脚步。

    流动的巡防聚集下来,见我没有退还的意思,几个鲜卑军士,上下打量着盘问起来,后面来的城上防卫,笑眯眯得比划刀箭,扬言要先过搜身关。

    “我孩子丢了,”我淡笑着,望着骚动的人们,“能找回儿女,怎么搜都行。”

    “我最喜欢小孩,肯定帮你找来,到时他们肯定愿意喊我‘爹’……”

    “啊哈哈,你男人没了?放心,我们可不犯傻,杀敌赏赐再多,也不如疼你这个宝贝!”

    ……

    “真的吗?我佩戴着护身符,凑近的人,可没什么好下场。”

    我缓缓提醒道,他们偏不信邪,前头的领队,故意撩起我衣袖,捉着我的手腕,一阵阵铃铃铃地晃个不停。见没有异常,纷纷抚掌大笑:

    “银铃而已!小妞还挺会唬人!一会儿,爷给你打个金的凑一对,好不好?”

    说着,唾沫四飞的嘴,凑近了前,不等我躲避,一阵当头棒喝从天而降:

    “混账!鲜卑老爷,城门口玩忽职守?干脆玩够,屁股不分家不许停!”

    黄骠马疾驰而至,转眼又呼啸飞驰。几个大汉提着水火长棍,赤膊夹这些人接受杖刑。

    “嗷!司徒公,小的知错,望能减免棍杖!啊,嗷——”

    背后,血泪和哀嚎起飞,我置若罔闻,环视着向前。

    “女人,你还不走?”黄骠马半道折回来,气势汹汹地挡在面前。

    我静静地仰脸,瞻仰着雄姿倨傲的脸。别说十年,就是一百年,他一开口,还是震得人脑壳欲裂。

    “你的人,抢了我儿女。高昂,我恨极了你。”

    不是他,我跟温子升不会被抢,不是被摁着,不可能怀她,哪里会只得嫁人……

    时间哪曾减轻过伤痛,不过添了更多苦痛,让你没空反复咀嚼一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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